气氛剑拔弩张之下,严忘春和气地开口:“哎,江少阁主与贺大哥定是有什么误会……”
江珣收起笑意,正色道:“昔日二代弟子中的翘楚,如今却和魔门中人狼狈为奸。这恐怕不是一个简单的误会罢?”
即便被指出叛出仙门后与魔门为伍,贺辛也丝毫没被唬住,他神态自若地看了一眼唐九宁,说道:“我看江少阁主也没资格说我。”
唐九宁心里“咯噔”一声。与贺辛在无极寨交手的时候,他曾经怀疑过自己的身份。万一他在这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唐九宁顿时紧张起来,沉下目光看向贺辛。
数月不见,贺辛眼神依旧锋利,没理干净的胡渣则显出一丝颓废。他忽然笑了笑,又道:“江少阁主别想着我从嘴里套出关于魔门的事,我不过是个在万魔窟寻了一席之地的小喽啰罢了,上头的人在谋划什么,我不知道。”
江珣眼眸微动:“贺前辈谦虚了,如果贺前辈都自称是小喽啰,那万魔窟如今的战力,可叫人望而生畏啊。”
“我说过了。”贺辛眸光渐冷,“别想在我这里问出任何关于万魔窟的消息。”
“哎,两位两位。”严忘春在一片沉静中劝道,“两位要吵要打,还请下山。若是在此处动武,极易发生雪崩,遭殃的便是山下的村民。既然在我冰华山,就当给我一个面子。”
“……严老弟既然有客人,我就先不打扰了。”贺辛起身撩开了草帘,转头看向严忘春,“我在西峰等你。
帘子重新合上,屋子里的烛火被漏进来的寒风吹得忽明忽暗,好一会儿才恢复熠熠光辉。
“我严家一脉只管铸剑,从不参与仙魔两道之事。”严忘春听贺辛的脚步声已经走远,接着道,“我和贺大哥在三年前因一事相识,他本性并不坏,如今他为魔门办事,也是因为身上有些执念解不开。”
严忘春说贺辛不算个坏人,唐九宁不以为同。记得在无极山寨第一次看见贺辛的时候,他随手掷出的一把小刀,便杀了一个无辜的人。
算不上十恶不赦,却也称得上残忍无情。到底是什么执念,可以让一个人变得对人命如此漠视?不,或许这世间,人命本就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就像死掉的洪承昊、何卉敏……
他们本不是蝼蚁,但杀死他们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唐九宁隐隐明白了,弱肉强食的世界,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严忘春又从头到脚认真看了雪引一番,那裂痕细小,在雪白的剑身上却异常明显。
“修好雪引大概需要三五天。”严忘春将雪引收入鞘中,说道,“少阁主若是嫌一来一去麻烦,我这东边还有一间空着的屋子,两位可以在此小住几日,等到修好雪引再下山。”
唐九宁扫了一眼这简陋的木屋,心道江珣肯定不愿住,他宁可大晚上冒着风雪赶回去……
“如此甚好。”江珣一口允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短小,争取明天粗长….
第51章 雪山小住(二)
屋子简陋,却还算干净。江珣将里屋留给了唐九宁,自己则去了外间。
唐九宁向外瞅了一眼,外间没有床,不过一席窄榻,他个字那高,在那榻上恐怕腿都伸不直,能睡得舒服吗?
他是为什么要留下来?
按照江珣的脾性,即便留下来,肯定也是要自己睡里屋的。唐九宁抱着被子,百思不得其解,愈发觉得江珣最近转了性子。
翌日一早,唐九宁便醒了,外间早已没有人影,孤零零的窄榻整洁得像是没人躺过一样。
推门声响起,一粗布麻衣的年轻女子端了早点过来,放在桌子上,用手比划了两下,示意唐九宁用早膳。唐九宁看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摇了摇头,才明白,这姑娘是个哑巴。
她在唐九宁手掌心写了自己的名字——楚楚。
唐九宁问楚楚是否看到了江珣,楚楚摇了摇头。
唐九宁又问严小师傅在何处,楚楚又摇摇头,还比划了两下打铁的动作,意思是严忘春在干活,不能去打扰他。
唐九宁用完早膳,托着腮看向窗外。
外头飘着零散的碎雪,入手即化,经年累月之下积起了厚厚的雪。一脚踩去,有一个瞬间像是踏空一般。
唐九宁觉得无聊,便在外头逛了一圈,没见到一个人,却把脚冻得通红。只好脱了鞋子,继续钻回了被窝里。她只呆了两日,便觉得孤寂如山海一般袭来。按理说,她与师父漂泊流浪,两人相依为命,从未与他人建立羁绊,很少会产生孤独的感觉。
此时此刻,却觉得这雪山冷清到泛出了苦楚的滋味。
若是没有坚如磐石般的内心,也无法在这寂寥的雪山里住下去罢。
这两日里,不常看见江珣,但唐九宁偶尔半夜睁眼,看见江珣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自己床前,无声无息的,差点没把她吓得滚下床。
把人惊醒之后,江珣又扔过来一个药瓶:“你白日里经常出去走动,把这个涂在脚上,可以生热。”
唐九宁接过,沉甸甸的一瓶,她抬头一看,早已没了江珣的身影。
有了江珣的这瓶药,第二日唐九宁便跟撒欢似的冲到了雪地里。一口气走出了好几里,身后是自己长长的脚印,周边白雪皑皑,像是铺天盖地的白浪。
这片清冷同样也使人静心。
她在白茫茫的山野中看见了一个人。那人脸上盖着斗笠,翘着二郎腿,躺在雪地里露出一角的岩石上。
唐九宁拍掉身上沾着的雪,走近看了看,发现是贺辛。想不到他还留在冰华山。
贺辛发觉到有人接近,抬起斗笠的边缘瞟了一眼,看清来人又放下手仰躺了回去。似乎对于他来说,唐九宁是毫无威胁的存在。
“你倒是悠闲。”唐九宁开口道。
“做个闲散之人不好吗?”贺辛的声音从斗笠下传出。
唐九宁突然想起了江珣曾说,贺辛为万魔窟效力的事,她眼珠一转,走进两步蹲在了贺辛边上,暗红的狐裘披风在雪地里铺开了,像极了一朵花。
“哎,我有件事情想问你。”唐九宁蹲着说。
贺辛没回话。
“……你真的是万魔窟的人?”唐九宁看着一动不动的贺辛,问道。
贺辛:“……”
“哎,你别装死。”唐九宁伸手推他。
贺辛被扰得烦了,掀开斗笠,坐起身子,白了唐九宁一眼:“这位姑娘,我会跟一个仙家的人承认我是魔门的人吗?”
唐九宁看他反应,喜滋滋地一笑:“那便是了。”她站起身子一撩披风,也坐在了岩石上:“我和万魔窟无仇无怨的,不会对你的身份心存芥蒂。”
贺辛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唐九宁,说道:“你心存什么芥蒂?你虽是玄天阁的人,但功法古怪,别人看不出来,我却知道。”他压低了声音接着道,“是偷偷修炼了魔门功法罢?”
唐九宁一愣,她还真以为贺辛看出了什么。她将计就计,连忙故作紧张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贺辛哂笑:“你还真是胆大包天,这种事若是被仙家的人察觉,便要送到太清山的处刑台遭一回罪了。”
唐九宁才不管什么处刑台,此刻她只想从贺辛嘴里问出点关于万魔窟的消息。于是她随口扯了个谎话。
“其实我一直敬仰魔尊九阎。”唐九宁露出颇为向往的神情,说道,“我的毕生梦想便是有朝一日,能去万魔窟走一回。但自从万魔窟移至西泽后,我一直寻不到入口……”
“鬼话连篇。”贺辛的眼神冷漠地一瞥,他压根就不相信唐九宁的话,“你敬仰九阎,为何加入了仙门?”
这,的确好像说不太通。唐九宁灵光一动,又说道:“……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误入歧途加入了万魔窟。当然我对万魔窟没有意见,但他的亲朋好友,师兄师姐就不这么想了,我想在事情败露之前,去万魔窟找他,将他劝回来……
贺辛岂会被这丫头的三言两语给骗到,他盯着唐九宁看了片刻,终于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想要去万魔窟,但我劝你打消这念头。”
“你以为,万魔窟为什么能在西泽藏匿了十几年?”他转回目光,盯着前方的雪,神色漠然,“因为凡是想入万魔窟的人,皆还未找到入口,便死了。”
“江少阁主在我这呆了三日,也厌了罢?”严忘春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因为煮着热茶,脸上还渗出点汗,他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拿起茶壶给江珣倒了一杯,“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都是些粗茶。”
“雪引昨晚已经修好了,少阁主若是打算走了,随时都可以取剑。但若还想在我这里待上几日,也无妨。”严忘春笑了笑,“我这冰华山安静,住上一阵子静静心也是极好的……”
“不了。”江珣终于开口,“劳烦严小师傅去取一下剑,我等稍后便启程。”
严忘春一愣,意外于江珣走得如此急。他虽是个粗人,不懂那些风花雪月,却也看出江少阁主这几日有些心不在焉,他胡乱猜了猜,大概是为了他带来的那位姑娘。
不过这是人家的私事,严忘春也不便多问,当下便说:“好,请少阁主稍等片刻,我去剑炉取剑。”
严忘春一走,屋子里便只剩下江珣一人,顿时空荡荡的。他垂眸盯着杯子里的茶水,是极浅的黄绿色,粗糙的茶叶大小不一,在水中舒卷开身子。
江珣忽然就想起了唐九宁,她也是这般粗糙与简单,是没经过打磨和装饰的最为纯净之物。不过这粗茶一旦散入水中,清冽的茶香可溢出三里,丝毫不逊于那些名贵茶叶。
江珣伸手将杯子拢入手心,氤氲热气中,一丝暖意沿着掌心蔓延开来。
他心里很清楚,唐九宁没有再留在玄天阁的理由,而他的手段,无非是利用金钱威逼利诱她。但即便她答应留下来了,又能如何?她跟自己终究不是一路人,何必要让她见识到那些风雨与是非。
但是,倘若她想留下来……
“砰。”
木门被猛地推开,唐九宁携着一阵寒风而入,将江珣的思绪打断。
她几步走到江珣面前,喘着气,脸上红扑扑的,显然是风雪里狂奔而至。
“——我想留下来。”
唐九宁平息了一下呼吸,她没个铺垫,也没个缘由,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
江珣一怔,手指碰到杯子,险些将茶水打翻,但他已无心顾及于此,而是将目光紧紧盯着唐九宁,问道:“你说什么?”
唐九宁在江珣对面坐下,背挺得笔直,像是打算开始一场新的交易,她眼里闪着坚定不移的光:“我暂时不走了,可否将赵宁郡主的身份借给我再用一阵子?”
江珣像是终于听清了唐九宁的话,他心绪一时翻涌,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
唐九宁迟疑了片刻,她知江珣心思谨慎,一个谎言反而会引起他的猜忌。
“是因为一个人。”她不打算说谎,但也不想多说。
江珣的眉头微微一皱,又问:“什么人?”
“一个很重要的人。”
唐九宁要继续留在玄天阁,无非是为了师父唐逸元。自从在紫金门捡到敛息符之后,唐九宁猜想,唐逸元十有八/九在万魔窟。唐九宁原本打算自己去找师父,但这几日查阅了些书籍,也没有找到万魔窟到底在西泽的何处。而且贺辛说了,万魔窟并不是轻易能进去的,她不能还没见着师父的面就丢了小命。
放眼修真界,仙盟是最为熟悉万魔窟的存在,所以她不能走,她需要仙盟的力量。只要留在玄天阁,一切可以从长计议。若是自己别无他法,到时也可以寻求江珣的帮助。
只是……唐九宁看了一眼江珣,他恐怕会打破砂锅问到底,若是师父在万魔窟做了什么对仙盟有害的事,为了保障他的安全,自己便不能将他的身份说出来。不如说他被万魔窟的人挟持?虽然有些对不住万魔窟的人,但师父是最重要的……
与唐九宁一样,江珣这边也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一个很重要的人……江珣垂下眼眸,他想不到有这么一号人,能让唐九宁想要留下来。在玄天阁内,她熟识的不过那几人而已,江珣想了一遍,觉得都不是。不过她在百门大会倒是认识了一些人……
江珣思绪一顿,他忽然想到了一人。
“他是男子?”江珣抬眸看唐九宁。
“……”唐九宁没想到江珣会问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她微微一愣,点了点头。
江珣摩挲了两下玉扳指,继续试探道:“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唐九宁略一思索。师父虽然好吃懒做,嗜酒成性。但在唐九宁眼里,他那一手破阵画符的手艺,无人能敌。
“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唐九宁道。
江珣听罢,低头看向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彻底凉透了,手边传来的是瓷器冰冷的触感。
他大概知道是谁了。
唐九宁看了看江珣的脸色,平静得很,没什么异常,只是问自己的问题怪异了一些。
她原本以为江珣不会答应,想不到他答应地很快,并说什么时候想走,来跟他说一声便是。
唐九宁面露狐疑之色,却在内心感慨江珣竟然变得如此好商量,还真是转了性子。
不一会儿,严忘春取了雪引回来。
江珣接过严忘春手里的雪引,拔出剑身看了眼,确认已经修复之后,手一扬,将雪引随意一掷,抛给唐九宁,随即便转身走人。
“走。”
冷冷淡淡的一句,那熟悉的脾性又回来了,唐九宁不禁觉得,之前是因为冰华山太过严寒,冻得自己知觉出现错乱。
“雪引已经修好,你自己御剑回去。”江珣头也不回地留下一句话,便御起自己的剑,扬长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