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近日修真界不算太平,仙盟世家玄天阁里出了个魔尊之女,手持一把黑色魔刀,在猎妖会上斩杀了顾家大公子。
难道眼前这位就是……众人警惕地握紧了手中的剑,不免有些紧张。
“站着做什么,坐。”唐九宁走上首座,杜超群早就让出位置,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低头梗着脖子,一副害怕的样子。
“阁下是……”灰衣修士试探着问。
“唐九宁。”
饶是有心理准备,众人还是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个名字如今传遍了修真界——是那个一刀将人开膛破肚的女魔头。
“你们是听到风声,想来我万魔窟取灵石的罢?”唐九宁倚着椅背,手一招,阿肆立马递上一杯热茶。
“是。”灰衣修士不慌不忙,行了一礼,“我们灵鹤门地处中陵西北角,是一个小门派,门内弟子不到十人。仙盟枝繁叶茂,却照拂不到我们,近十年未划拨灵石,眼看门内弟子走得走,散得散,别无他法这才闻声赶来,望能求得一石。”
唐九宁阖上杯盖,徐徐道:“阁下是个有胆识的人,本座以为,仙家之人多疑且胆小,不会这么快找上门。”
这话听得怪不舒服的,但灰衣修士心知自己是有求于人,仍是客客气气道:“尊主勿怪。正所谓富贵险中求,更何况我们这种无权无势、像是被仙家遗弃的小门派,自然需要赌一把,闯一回,方能求得立足之地。”
唐九宁闻言嘴角一弯,冲阿肆使了个眼神。阿肆点头,从身后拖了一□□袋灵石出来。
袋口一开,熠熠生辉,照亮了整个厅堂。
在场的修士睁大眼睛,面露惊讶。灰衣修士看了眼灵石,又抬头:“尊主,这……”
“这些都给你们。”唐九宁噙着一抹笑,“只不过你们要帮我一个小忙。”
她起身走了下来,说:“魔门赠送仙门灵石之事,想来很多门派听了也不会相信,所以要劳烦贵派帮我万魔窟说上几句好话,好让这些灵石物尽其用。”
“一定。”灰衣修士听懂了,点了点头,“这是造福修真界的事,我等义不容辞。”
……
仙家人士还是免不了寒暄客套几句,又聊了片刻,送走了一众人之后,杜超群才怯怯地看向唐九宁,抖着声音道:“尊、尊主,我女儿……”
唐九宁没理杜超群,径直转向阿肆,吩咐道:“有一就会有二,让大护法安排几人,备些灵石运到极上谷,日夜在此候着,一旦有人寻上门讨灵石,尽管送便是。”
杜超群听罢,差点没跪下,这是把他的极上谷当做万魔窟在外活动的据点了吗……
“是,尊主。”阿肆朗声应道。
唐九宁瞥了一眼这位昂首挺胸,表现欲稍强的少年,颇为嫌弃地提醒了一句,“记得态度好一点,不要让人觉得我们万魔窟是山里出来的土匪。”
阿肆脸一红,方才特地摆出来给仙家门派看的凶神恶煞的脸色,原来都被尊主瞧见了去。
“尊主啊,我……我女儿她……”杜超群缩着脖子,见唐九宁看了过来,立马低下头哀求道,“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求求尊主放过她罢!”
唐九宁淡淡瞥了一眼之后又收回目光:“你想见你女儿罢,跟我来。”
杜超群连连应声跟上。唐九宁直接将人带到了万魔窟。
杜超群实在是怕,一想到要入狼窝,心就七上八下地跳;又想到自己的女儿杜双双不知道在万魔窟受了什么折磨,心里是又后悔又难受。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踏入万魔窟,迈过黑雾后便是一怔。
这和想象的有些出入。意料之中的是,西泽幽冥果然是黑漆漆的一片,怪石嶙峋之下还真有地狱之相;意外的是,万魔窟的人并不是个个都凶神恶煞,面目狰狞。
他跟着唐九宁走,一路上,有寡言却撩人的美丽婢女,有活泼好动的孪生童子,有喝酒划拳的肌肉大汉,还有打牌赌钱的骂街泼妇……
总之,众生百态间,有一种不同于仙家的热闹。
“爹!”
杜超群闻声转头,眼泪就流了下来。杜双双跑了过来,他与女儿抱作一团,老泪纵横,呜呜大哭。
哭完后抹了抹眼睛,这才发现女儿白白净净,似乎还胖了一些,被万魔窟养得极好。
杜超群一愣。
紧接着杜双双抽出手,转身熟稔地挽住詹冀北的手臂。詹冀北笑得露出八颗白齿:“岳父大人好。”
杜超群忽然明白了什么,惊慌的一颗心瞬间掉落回原地,砸得他鼻子一酸,又哭了起来,捂着脸嚎得贼大声。
有人嫌他吵,骂骂咧咧地递过去一块帕子,杜超群道了声谢接过。
“哎别擦!那帕子他拿来擦脚的!”又有人喊道。
杜超群浑身一僵,帕子从手中抖落。
一时间,怒骂声,吵闹声,哄笑声,乱作一团。
杜超群在这样混乱的环境里,居然咂摸出了一丝人情味,真是见鬼。他视线茫然地向外一扫,看见了一个身影。
黑衣劲装,红带束发。那人穿过闹哄哄的人群,随手捡起地上的一壶酒,灌了两口后,拎着酒壶一晃一晃地走远了。
第89章 灵元珠篇(一)
唐九宁拎着酒壶跃上屋檐,曲着一只腿,又晃着另一只腿,坐在上面喝酒。
万魔窟的景象一览无余,像是深夜里的荒原,空旷又寂寥。明明是未时三刻,入眼处皆是漆黑一片,没有日月,也没有星空。
底下的人吵吵闹闹,因为他们,让西泽幽冥多少有了点生气。一浪高过一浪的欢笑声将黑雾撕裂,似乎有点点亮光蓦然倾泻进来。
还真是欢乐,唐九宁支着下巴想。
一直以来,她都对自己的身世避而不谈,但在万魔窟不一样,没人会因为她父亲犯下的大错而怪罪于她。万魔窟多得是随性而活的人,他们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唐九宁曾问过戚明山,九阎是个什么样的人?
戚明山说,九阎强大,自信,无坚不摧。不难看出,这位大护法敬仰他,不,或许是畏惧他,臣服他。
唐九宁又问,当年九阎屠杀了张岭镇万人,炼出了人间地狱,将整个万魔窟拖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大护法对此有何看法?
戚明山沉默了很久,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像是拿出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锈迹斑斑,蛛网缠绕,而打开它时,又满是对旧物的惋惜。
他说,当年九阎用炼魂阵,是为了救白婉。
九阎依靠煞气为生,原是不可能与他人生下孩子的。但是白婉做到了,十月怀胎,以凡身之躯护住了孩子,自己却耗尽了精气。将近临盆,白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竭了下去。
九阎阅遍古籍,发现了唐逸元早年研制的炼魂阵,可以提炼精元,重塑肉身。但唐逸元只在各类禽兽上试验过,还从未有“炼人”的先例。
于是九阎在原阵法的基础上进行了改进,人的精元难炼,他便利用张岭镇上万人的躯体,只盼能提取出一缕可用的精元,给白婉续命。
世人皆知,魔尊九阎一向战无不胜,这次却失败了,落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就连妻女的最后一眼都没看见。
唐九宁的心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短促间是一阵呼吸困难。
“老夫无法评判对错。因为在老尊主的眼里,千万人的性命都不及其夫人一人。”戚明山道,“尊主心里若是没有这样一人,自然无法理解。”
“……原来是这样。”唐九宁半晌才平复下心绪,转眼间又想到了什么,“大护法,既然炼魂阵已经启动,为何还是没有救回我娘?”
戚明山皱起眉头,回忆道:“那一年,仙盟不知道从何处听来的消息,知道了炼魂阵一事,不日便杀上了接天崖。当日我们几位护法守在接天崖,而老尊主守在张岭镇的阵眼处。厮杀正激烈时,阵法毫无预兆地启动了,想必是遭遇了谢阳的阻拦,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才导致炼魂阵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效果。”
唐九宁略一点头,她思来想去,只觉往事过矣,追忆无益,便不再多问。
……
——“尊主心里若是没有这样一人,自然无法理解。”
伴随着回忆,唐九宁的思绪越飘越远,酒壶渐渐见底,一丝熟悉的疼痛从骨髓深处蔓延开来,像是在伤口里碾过碎石。
自从解了封印之后,体内煞气反噬经脉的次数比以往更频繁了些,唐九宁运功压下,疼痛稍缓,但是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
她闭了闭眼睛,对着半空忽然说道:“萧护法。”
黑暗中果然传来回应的声音:“在。”紧接着,一道黑色身影落在屋檐之上。
“你抽个时间跑一趟玄天阁,去找一个叫钟星的丫鬟,跟她说……”唐九宁招招手,萧鸷低下腰,凑上耳朵细听,眼中闪过意外之色。
“尊主就这么肯定江珣知道灵元珠的下落?”
“嗯,师父肯定告诉他了。”
萧鸷皱了皱眉:“万一他将灵元珠的下落告诉了仙盟的人……”
“不会的。”唐九宁仰头将最后一口酒灌下,风吹过面颊拂乱了发丝,“他舍不得我死。”
萧鸷目光微动,随即敛下眼皮:“既然如此,何不向他追问灵元珠的下落,尊主的身体拖不得太久。”
“这是他手里唯一的筹码了,怎么可能轻易拿出来?”唐九宁似在回忆什么,嘴角一笑,“依照他的行事作风,定会跟我耗到最后,但我又是个胡来的性子,届时只能看谁熬过谁了。”
唐九宁说得轻巧,但萧鸷知道,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萧鸷立在她身后,目光望向远处:“属下以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
“什么?”唐九宁没听明白,转头问。
“尊主做事一向喜欢堵上性命。”萧鸷看她,平静的眼神下流淌过一丝不解,“为了万魔窟?还是为了给唐真人报仇?在我看来,这些都不值得。”
唐九宁轻笑一声:“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倘若是萧护法身陷险境,我也定当以命相救。”
“……”萧鸷一怔。他看见那桃花眼轻轻一掀,明亮澄澈,一如初见时那般古道热肠。萧鸷忽然觉得,她改变了许多,却又什么都没变。
“我不是为了万魔窟。”唐九宁转回头,瞥了一眼底下打闹嬉笑的一群人,有感而发道,“他们深陷牢笼,心却是自由的,何必再给他们缚上枷锁。”
“那是为了给唐真人报仇?”萧鸷问。
“报仇无非是杀人,但人是杀不完的。”唐九宁转着酒壶,垂下眼眸,“当日在清心台下,看着那一双双陆续举起来的手,我恨极了,却在崩溃的边缘想通了一件事。”
“这世间充满了掠夺与被掠夺,即使躲在制度的保护下,也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既然如此,何不撕毁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教人好好看看,真实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唐九宁抬眼远眺,望进一片漆黑之中。
“且等着看吧,压住头顶的那座大山,终究会自我崩塌。”
……
两年后。
谢南靖踏入太清山侧殿,步履匆匆,神色冷峻。
谢阳落座于软塌,桌案上满是铺开的文书,他一一翻看,眉头紧皱。殿内还入座了几位掌门和长老,皆神情凝重。
众人商议了一日,却得不出一个好的结果,气氛有些沉闷。
谢南靖行了一礼:“父亲,接到消息,东冀虎渊山有一门派满门被屠,全派上下二十人无一幸免,根据现场留下的气息,应是仙门中人所为。”
谢阳的声音有些沉:“是私人恩怨?”
“看样子不像,屋内有翻找的痕迹。”谢南靖皱眉,“恐怕是为了抢灵石。”
“砰。”谢阳一拳砸在桌上,怒火四溢间声陡然拔高,“灵石……又是灵石!屠门夺宝之事,这个月已经是第三起了。”
“盟主息怒。”百炼山的洪长老叹了口气,劝道,“自从万魔窟赠送灵石之事被传开之后,会出现这样的后果,也是意料之中啊。”
两年来,赠送灵石一事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每三五天就有小门派前去万魔窟讨要灵石,来的人不算多,但一年半载过去,累积下来,送出去的灵石也有十之七八。
收了灵石的小门派本就鲜少与仙盟打交道,平日里行事更是低调,从不四处招摇,以至于仙盟过了大半年才察觉到此事。
有心生嫉妒者当日便上太清山找盟主,提议要杀上万魔窟,被谢阳一句“是想当众抢劫不成”给堵了回去。的确,仙盟此刻出手,倒像是赶着去抢灵石似的,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盟主没点头,那便只能忍着,这一忍便是两年。
两年内,修真界内大大小小的冲突发生不断。明着不抢,便在暗地里使手段的门派不在少数。论修为力量,小门派比不过大门派,被抢夺灵石后,也只能愤愤咬牙,无处申冤。
谢阳原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没想到,竟闹出了人命。他的脸色不太好看,眼里盛着怒火:“给我查,务必揪出是哪个门派做的。”
“是。”谢南靖应声,顿了片刻又道,“还有一事,今日又有两个门派提出申请,要退出仙盟。”
“……”沉默的气氛在殿内蔓延。
洪长老摸摸胡子,瞥了谢阳一眼,添油加醋道:“前两起事件都还没有眉目,眼下又增一桩。唉,再这样乱下去,只会令人对仙盟愈发心灰意冷。”
谢阳的脸色果真更黑了。今日聚在太清殿本就是为了商议此事,不仅没讨论出一个对策,事态还愈演愈烈。
一手建立起来的制度与约束,终究战胜不过人的欲望,在一点点地崩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