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甯解开绳索取下塞口,清冽香甜的酒划入喉咙,留下淡淡花香萦绕,她偏头状似思索,片刻才道:“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一个肯为我死,为我抛弃一切的人。
她再从记忆里寻萧珩的模样,陡然想起他离去时没入漫天大雪的背影,和手中玉佩抛下时他惊恐万分的眼神。
张济桥牵着她的手,闷闷道:“你是不是忘不了他?”
岳甯回神,覆上他的手坦然笑道:“他伴我这么久,我若真说忘了他,岂不是在骗自己?只是故人已去,再想起总有千般惆怅。”
张济桥没再说什么,两人不疾不徐向姑苏前行。
初到姑苏正值清明,小雨纷纷,氤氲水气扑面映入眼帘,碧瓦烟昏,斑驳白墙藤蔓交错,高大的柳树倒映在水中,两岸小路曲曲折折,青青幽幽,处处是小桥流水的静谧。
这里她前世来过,当年她只觉萧珩有趣,从扬州跟着来姑苏,处处嘲弄他,调戏他,萧珩年轻气盛,再有正邪两分,同她在屋顶打起来,一路瓦飞墙裂,剑影缭乱,最后两人齐齐掉入水中,萧珩本想一掌打过来,看着她湿淋淋的身子时,劲道松去,收回软绵绵的一掌,竟不敢再多看她。
岳甯忆起往事唇边含笑,若真在姑苏遇见他,想来最多是看见他沧桑的眉眼罢。毕竟他走遍大江南北,心胸开阔,哪里还会拘于眼前的儿女情长?
她和张济桥绕过曲折小路,又向西行二十里路,便看见流云山下的千树万枝桃花迎风盛开,明媚张扬,密密层层,仿如和天边如火斜阳般瑰丽。
岳甯穿入林中,暗香扑鼻,细雨浸湿花瓣,纷纷扬扬从枝头洒落。
张济桥道:“你几时同他来这里的?”
岳甯迎着晚霞眯了眯眼,到现在,自己也想不起来是十三年还是十四年。
岳甯欲折桃枝在手上把玩,却被张济桥拦下,岳甯瞪他一眼,忽然看见桃林深处有一抹白影,她一怔,几步朝那人走去。
那人负手而立,听到声响转过头来,却是殷逍,出乎意料的是殷逍没有怒目而视,只是淡淡瞧她一眼又转回头去。
岳甯神色恢复平静,从袖中暗取出几枚银针,道:“原来是流云派殷掌门。”她朝他身前看去,才看见那里有一处隆起的土包,地上有纸钱的灰烬,土包上面歪歪斜斜的插着木碑,字被身前的人挡住一半,她看不清楚。
殷逍似知她所想,往右边挪一步,她彻底看清木碑上刻的几个小字。
——萧珩之墓
银针悄无声息的跌落。
岳甯茫然一阵,半晌磕磕巴巴道:“萧珩……他去云游四方,你做甚要立个碑?”
殷逍抬眼看她,眼里多了哀意:“云游四方?”他轻笑几声,“他三年前就在这里自尽身亡,我发现他时,血都干了。”
殷逍蹲下,把被风吹歪的木碑重新扶正,拿火折子点燃余下的纸钱,雨还在飘,他便打开纸伞挡在坟前,“没想到这么久你才来看他,他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有多孤独。”
岳甯好像在听一个天方夜谭,她久久没有回神,迷茫道:“他有没有留下书信?好端端的,怎么就……”
她骤然想起墨意一字不落转告的话,什么天涯何处不是家,什么云游四方,她那时还暗道萧珩洒脱,原来这些都是假话,他一个人回到这里自尽了。
殷逍从怀里取出一方帕子递给她,岳甯打开,是她亲手砸烂的玉佩。
“他死前,身上除这枚玉佩,也只剩下翠微剑了。”
落花飘落在坟前,淡粉的桃花浸在泥水里,岳甯从花瓣上踩过去,她站在萧珩坟前,看着黄昏下孤单单矗立的木碑,心突然抽丝剥茧的疼。
她还记得,上一次和萧珩说话,是三年前他哭着哀求她的原谅,她便亲手打碎那枚他视若珍宝的玉佩。
这么久以来,她气早就消了,不管是蹇鸿舟,还是莫云中,从来没他想的那么重要。
她只是怨他竟然瞒着自己。
岳甯两世从没猜过萧珩的心,她注视着碑上四个小小的字,想着殷逍方才说的话,此刻所有不解之处突然明了,难怪前世他身体越来越差,难怪他今生这么决然的离开,所有的起因不过是因为,自己不要他了。
他就因为这种在岳甯看来微不足道的事自暴自弃。岳甯抚着木碑,指腹沿着字迹往下滑,仿佛眼前不是一座冰冷的碑,而是活生生的他站在面前。
他等了整整两世,从没有得到过她倾心相待,他在兰汀院等她回心转意时,是不是非常痛苦?
他一个人筋疲力竭走回姑苏时,是不是很绝望?
或许当时的他已经没有绝望,冷落他那么久,心早就该如死灰沉寂。
岳甯忽然怨起萧珩,难道没了她,他真的就活不下去吗?仿佛他的命只为她一人而活,他的世界亦只有她一人。
她心里酸涩难受,无数怒火积压心口,张济桥从身后想牵起岳甯的手,岳甯挥手打落,不看他黯然的神色,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她和张济桥每个缠绵的夜晚,萧珩已化为枯骨长眠黄土。
岳甯蓦然想起白马寺那位高僧送过的红绳,还有他的话。
他当时便在警告她,她却不当一回事,他竟然有如此神通,会不会……会不会也能有复活萧珩的法子。
岳甯并不抱何希望,仅凭一个念头支撑着她。她匆匆就要走,却回头问殷逍:“你为什么不杀我?我亲手杀了你师父。”
殷逍淡道:“我有自知之明,凭一人之力,怎可能打的过你?有朝一日,我总会替师父报仇。”
少年神色不惧,白衣飘逸,傲然站在她面前。
岳甯笑了,他果然有个好师弟。
她翻身上马,也不等张济桥便快马离开。
她用了整整十天抵达白马寺,之前派去打探消息的无一不是有去无回,她不敢再轻举妄动,这事才搁置下来。
时隔四年再来白马寺,岳甯恍然如梦,甫一踏入大雄宝殿,便看见那名僧人已跪坐在蒲团前,拨弄着手上的佛珠。
“大师……”
“女施主请回吧,我话已尽了。”他重新阖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岳甯难掩失望,她跪在蒲团前,虔诚的望着三尊佛像,眼里泪光涌动。
愿你来世平平安安,莫要再遇见我。
而那天萧珩在这里许下什么愿望,她已不得而知。
她失魂落魄的回去,兰汀院的四棵紫荆树已枯死,地上枯叶堆积,瓦檐蛛网密布,岳甯推开久未进入的卧房,灰尘浮沉,飘来一股霉味。
屋里每一物都积满灰尘,妆柩上放着一支梨花木簪,她搬出去时,刻意把他送的木簪落下。岳甯用帕子拭掉木簪上的灰尘,把它同玉佩包在一起。
秋华剑放在书案,玄色剑穗沿桌倾下,上面坠着一颗墨玉,这条剑穗是她缠上的,他那时爱不释手,拿剑时还要刻意抚过。
岳甯忆起他的浅笑,神色微微柔和。
她拿起秋华剑,剑下压着一封信笺,纸随着岁月流逝泛黄,信上寥寥几行清峻字迹——
吾欲与汝相白首,吾知曾所为错矣,既不求汝能谅吾,既将独孤及老,吾宁先死,不可无其世,然吾甚爱汝,两世情不变,愿汝安好。
落款处是萧珩绝笔,这封情凄意切的绝笔信,她竟然三年后才看到,如果当时她看见,她拦下萧珩,一切都会不同。
一行清泪落在泛黄的信上,浸湿字迹,绵延而下,岳甯似笑似哭,颤声道:“你难道……就不懂得绝情吗?”
岳甯重新搬回兰汀院,扫去满地的落叶,每一物重新拭的干干净净,她铲走坏死的树,种下新的树苗。
没过半年花开了,她得闲便搬张椅子过来,看满树花开花落。
张济桥还住在奉月教,他有时会过来找岳甯,岳甯并没有赶他走,只是再不亲近他,看他的眼神疏离而淡漠。
又过一年,张济桥一人离开洛阳,再没回来。
岳甯常常去姑苏走动,她有时能在那座孤坟前待一整天,她不难受,她只是想他,她有一次想带他最喜欢的菜过来,却发现已经两世了,她依然不知萧珩喜欢什么。
岳甯活到了八十多岁,她总是梦起往事,梦的最多的,便是和萧珩成亲那天,他痴痴缠缠的目光如影随形。她暗想,萧珩是不是想她了?
于是她从洛阳来到姑苏,恰逢春风拂来,满树花瓣纷纷而落,其中有一片落在她满霜银发上。
岳甯取下花瓣,她往前看去,那棵桃花树下,那个清俊的白衣男子正含笑看她,在向她走来。
第五十四章 但愿人如天上月(终章)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三世因果, 循环不失。此生空过, 后悔难追。
这句话如震耳钟声回荡脑海,岳甯头痛欲裂, 脑中有什么东西要炸开。
她身边忽然吵杂, 震耳鼓声怦怦敲击直冲云霄,她的心也随着鼓声猛然发震。
岳甯睁开眼, 火辣的日光照进眼里,她不适的闭上眼, 耳边刀剑相撞声愈大,她先是看见淡紫的薄纱从她戴的帽檐垂下,旁边人群激沸,不住的叫喊。
岳甯寻着高台望去, 入目是剑影重重, 他一剑劈落那人手中的扇子,剑招行云流水, 绵绵密密。
岳甯倒是看见举着扇子的人, 她双目微瞠, 惊呼出声道:“卫嘉年!”
旁边的男人转过头打量她,目露惊艳, 淡紫的薄纱根本挡不住她的容貌, 岳甯登时一恼, 冷眼看去, “再看本教主就挖了你的狗眼。”
岳甯察觉自己清脆的声音, 满心惊骇难以言说,她又朝高台上看去,和卫嘉年对阵的,竟然是萧珩。
她又重生了。
岳甯低头去看衣服的花色,绣着暗纹的白裳长裙,她重回的是第一世,当年就是在萧珩击败卫嘉年后,她纵身上台挑衅。
岳甯的目光落在萧珩身上,他一剑横在卫嘉年肩上,眼含淡笑,难掩意气。
岳甯也跟着笑,却是往后退出人群。今生她不会再和他纠缠,她不想再让眼前的人不得善终。
萧珩在人群高呼中接过孟英山赠的翠微剑,他视线往流云派看去,却在人群之外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离开。
他目光一怔,心绪说不上来的奇怪,便连耳边说话声都听不到,孟英山尴尬的拍他肩,萧珩蓦然回神,只是心里突然就没了喜悦,手上的翠微剑好像也不再重要。
他恍恍惚惚下台,师父揽着他肩头走,他不住回头朝那边看去,那里已没有他寻的影子。
岳甯在扬州城走走回回,她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她早已厌倦日复一日,忙忙碌碌的教主生涯。
岳甯怀念的看岸边的绿柳,鸟儿掠过水面荡起涟漪,她再回头看暮色下的扬州,莫名心绪激荡,涌生许多喜悦,她嘴里叼起一片树叶,骑着一匹驴晃晃悠悠出了城门。
岳甯骑着驴过了几日天地为家的生活,不觉辛苦,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她走过茶馆,旗幡飘扬,耳边是喧喧闹闹的二三事,夹杂着小孩的哭声。
她轻哼起那日在临安听到的姑苏小调,清冷的歌声在羊肠小路回荡。
她驱着那匹驴,漫无目的的走向远方。
天色黑沉时下起春雨,岳甯不急不慢的寻一处破庙避雨,她坐在石阶上,倚着后边朱漆石柱。她取下帷帽,任由冰冰凉凉的春雨落在脸上,她舒服的眯起眼,昏昏欲睡。
耳边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似在前面停下,那些人似翻身下马,朝这里过来。
岳甯睡意正浓,懒得睁眼。
有人惊奇道:“这里有个姑娘。”
脚步放轻了些,那些人从她旁边擦身而过,随即便是小声的说话声。
脸上的雨水忽然不见了,岳甯感觉有道阴影挡在前方,她不耐睁开眼,先是瞟到白色的下摆,视线往上移,萧珩正注视着她,眉间流露出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纸伞前倾,挡在她上方。
是她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见她睁眼,他轻声道:“姑娘,进里面睡吧。”
里头有人扬声道:“师兄,往常也没见你对师妹这么温柔体贴过,怎么今天对一个姑娘这么温柔呢?”
他这话一出,里面立时一片哄笑声,便连柳信言也忍不住朝那姑娘看去,再看自己的大弟子,顿时了然。
萧珩闻言耳根一热,双颊骤红,朝陈七瞪去,“你胡说什么?姑娘,你不要理会他们,他们没有恶意……”
岳甯对他一笑,却自己走入雨中,她听到身后有动静,萧珩追上来,神色慌张:“你是不是生气了?”
岳甯没答,他又继续道:“这么大雨,你要去哪里?”
要去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想起自己初心,不外乎是行走江湖,名扬天下。可她已经活了太久,名利于她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
岳甯回眸一笑道:“浪迹天涯。”
她骑上那匹驴走入雨帘里,萧珩站在原地,失神望着她的背影,那个身影在他心间挥之不去,成为他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人。
他回到流云山后,做什么再也提不起兴致。
陈七担忧的看着萧珩,和殷逍窃窃私语道:“师兄回来后就失魂落魄的,天天对着窗子发呆,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
殷逍心里有数,揉他头道:“你懂什么?他这叫为情黯然神伤。”
杨挽情这时凑过来,奇道:“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她突然靠近,殷逍微微红了脸,杨挽情不明所以,不满道:“你离我这么远做甚?”
柳信言看着哄哄闹闹的三个人,走至萧珩身侧,萧珩未有所觉,目无焦距,真如丢了魂一样,柳信言心里担忧,便道:“过几日,你带着你师弟出去散散心,也有个伴。”
萧珩却没什么反应,柳信言在他耳边喊了几句,他才怔怔回神,迷蒙道:“师父,你刚刚同我说话吗?”
柳信言重复一遍方才的话,果见自己大弟子双目骤亮,一扫脸上的黯然,对他连声道谢。
还真是喜欢上那姑娘了,柳信言无奈摇头叹息。
岳甯从扬州走至建康,又从建康去庐州,把以前去的地方一一重复一遍。最后她决定启程临安,上一次来还没玩过,到临安歇下一晚,用过午膳就去西湖。
她站在苏堤上眺望湖面,桃红柳绿,青山含翠,水光潋滟,清辉万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