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什么,先喝茶,这家店的豌豆黄也好吃,我给你叫了两份。”乔乐仪给她倒杯水,急忙转移话题。
此刻的感觉,好比当你在家放飞自我光着身子满地跑,奔到第三圈才发现对面的邻居在阳台上一边收衣服一边笑着看你,哪怕身上还穿着裤衩,那感觉也跟裸奔差不多。
“喝茶喝茶。”唐湖接过比手指头大点的紫砂杯,恨不得把脑袋埋在里面。
突然想起来,她也是在家裸奔被邻居看见的那个……
这应该是史上最尴尬的网友面基。
唐湖慢慢抿了两口茶水,觉得自己作为新时代女性应该大胆出击:“要不这样吧,关于小号的事谁美谁先说,我感觉自己美不过金鞍奖影帝。”
“一般,我哪有唐总迷人啊,你都进军好莱坞为国争光了,你来。”乔乐仪谦虚地摊开掌心,做了个邀请姿势。
唐湖深吸一口气,厚颜无耻地接受夸奖:“行,记得咱们拍的《泡面兄弟》吗,发布会前我闲着没事玩手机,看到你两个号前后脚发了条一模一样的烂段子,那笑话实在太冷,我一眼就记住了。”
“——居然那么早吗?!”
乔乐仪倒吸一口气。
然而他炮制的冷笑话就像冷吃兔里的辣椒那样满坑满谷,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回忆起具体是哪天,于是自我坦白:“说说你吧,之前你跟风趣科技的那个CEO掐架,他被人写诗骂了,你让我看笑话的时候瞄到手机页面,是‘一只福禄’的主页。”
唐湖蹙眉:“这也能看出来?”
“记得以前微博跟现在不一样,主页顶端显示当前ID。”
唐湖扼腕:千算万算,也没料到她被弱智产品经理给卖了,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该把“@来去之间”揪出来打一顿?
乔乐仪二乎乎地笑开:“应该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福禄说演艺界最喜欢的艺人就是我,我还在拍戏的时候暗示过说我是你偶像呢。”
“——您配吗?”
唐湖脱口而出,反应过来以后趴在桌子上狂笑。
这句反问铿锵有力,记得两人一起拍《没路相逢》的时候,乔乐仪总一副欲言又止的德行,还以为想他约自己熬夜打游戏不好意思开口,没料到居然是打算坦白真身。
乔乐仪觉察两人间的气氛不再尴尬,反而抿了抿唇收敛笑意:“作为偶像,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那个小号得到经纪人允许才开的,他跟我说演艺界没有真正的隐形,只有暂未曝光。”
唐湖从桌上爬起来,听他九曲十八绕的带开话题:“我知道你要劝什么,有些事普通网友干了最多被骂几句,但公众人物干了只有死路一条,卢姥爷论开挂可没多过分,单占一条煽动粉丝的罪名就得被封杀。”
乔乐仪使劲点头:“你可以折腾,但千万别去试探那道红线,你之前说人肉搜索什么的……”
唐湖打断他:“你先说是不是打算跟媒体爆我黑料。”
乔乐仪果断摇头。
“这不就行了。”她胸有成竹地抱起手臂,“我百分百保证自己没有被气到失去理智,都出道这么多年了,黑粉说什么难听的没听过,怎么可能被个网友气得跳脚,煽动舆论就是说着玩的,真想整人怎么可能用这种方式啊。”
而且现在事业总算有突破,打进好莱坞再拿个奖就离功成名就不远了,才不会因为任何失误倒在路上。
乔乐仪长长吐了口气,仍然皱着眉心:“那你打算干什么?我可是见过你在网上骂人的疯狂劲儿,职业喷子榜上缺少你的姓名太可惜了。”
“诶嘿嘿嘿,日常解压而已,有火总不可能明面上发。”唐湖用木质叉子戳了块豌豆黄,一口咬下,“对方嘴炮都开了,怎么也得出点血才行。”
……
另一厢,江南。
一年之计在于春,盘驻在此地的大小服装厂本月全面开工,常在淘宝买衣服的都知道江浙沪一带属于包邮区,无他,遍布服装工厂出货量多,能省物流成本而已。
微博用户“燕云十八骑”,日常任务就是挂媚外婊和拜金女,大号的昵称却非常文雅,叫做东方旭和,平日不是宣扬传统文化就是感叹人生,堪称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熟悉的朋友通常叫一句\"东方叔\"。
东方叔的个人简介还写着“华夏春日祭祖委员会会长”,乍一看逼格十足,不过旧浪微博官方根本不可能通过什么祭祖委员会认证,这个野鸡协会的会长属于他自封的。
而东方旭和的现实职业,是在江浙地区混饭吃的服装小老板,阴差阳错才入了这行。
追溯到xx03年,东方旭和还只是个公司文员,在手机还未普遍的时候就接触了电脑,那年互联网还是少数精英才能接触高级玩具,论起乌烟瘴气却不输现在。
部分海外论坛上常年活跃着一群弱智,发帖重点是吹捧康乾盛世,以及鼓吹东三省满洲地区独立,为了打这些满吹的脸,国内另一群人专门建立起“汉网论坛”。
初期用户发言还算其乐融融,也起到了团结自己人的作用,后来每日发帖主题就剩下痛斥满蒙无人性和哭诉大汉怎么惨,以及如何灭满屠蒙以报历史之仇。
然而这群暴躁老铁的种族净化宣言发多了,网站会时不时被封,版主甚至还可能被请去喝茶。
在隔三差五就宕机的情况下,倒是汉网旗下一个聊民族衣服的子版块幸存下来,针对汉服的讨论便日渐增多。
衣食住行,衣占首位,后面三项哪怕做了也不能让旁人准确区分出汉网用户之高贵,穿上汉服则清晰明了,任何运动都要有个现实载体嘛,又不是飞天面条神教,不上税不守戒,你说自己是信徒就是了。
可惜这类个人运营论坛由于资金问题引发一系列版主撕比事件,又被大型互联网公司流量冲击,汉网建立初期就存在的元老们随大流建立起度娘贴吧,在普通网民间扩大影响。(注1)
东方旭和亦是其中一员,在他心里,汉服仅仅是一件好看的衣服吗?
浅薄庸俗,那是民族象征懂不懂!
虽然这个象征跟东方旭和的“华夏祭祖委员会会长”一样从未得到官方承认,但借着壳子,光复大汉的运动就此发展,彼时贴吧的关注人数比汉网时代翻了几番,各个都跃跃欲试想要件汉服穿。
他干脆借东风开了家卖汉服的淘宝店,后来生意日渐红火,便辞去公司文员的职务专营淘宝,还购入许多古籍资料研究衣物版型,运营得愈发有模有样。
回到现在。
店里最近生意不错,这天下午,东方旭和在工作室吃完午饭,马不停蹄地处理淘宝店“东方小馆”的未读信息。
【清溪:掌柜在吗,这套裙子我想要退货,只上身试了一下,不太喜欢,绝对没摘吊牌哦。】
怎么上来就是退货信息?
“亲亲,有哪里不合身吗?”东方旭和蹙着眉头打字,从表情绝对看不出在冲客户撒娇,说提刀砍对方还差不多。
【清溪:[委屈]不好看,太显胖了,你家的裙子怎么是在胸上勒绳子啊?版型又不收腰,我胸围90多穿上就像个桶好吗!】
【东方小馆:不好意思,非质量问题不退不换。】
【清溪:可我买的时候确定购物页面上写着七天无理由退换货啊……第一次买这种衣服怕不合适,才找了家能退货的[截图]】
【东方小馆:但我们家的宝贝其实是定制品,页面详情标注了不退不换,亲亲请以页面详情为准哦。】
【清溪:……那这算是虚假保证了吧?】
东方旭和脸色一沉。
商品上架时为了提高被搜索到的几率,他把什么“七天无理由退换”、“4时内发货”之类的条件全都勾选一遍,如果真让淘宝介入裁决,己方肯定不占理。
老客户无论工期等多久或者出现什么质量问题,确认收货都是一水好评,最近生意做大,乱七八糟的客人越来越多,挑剔衣服质量或者给中评的,往往都是这种新客户。
“好吧好吧,给你退货,退!”
他百般不情愿地找出工作室地址发过去,等好言好语地伺候完客人,才转头发到“东方小馆汉服”扣扣群里吐槽。
【东方旭和:今天遇到一个奇葩退货[聊天记录],齐胸襦裙不在胸上束绳在哪儿束绳?脖子上吗?】
【xx:同意,居然还说汉服不好看,那什么好看?旗袍?】
【xx:穿旗袍的不是酒店迎宾就是窑姐,我怀疑对方是来搞事的满遗,鞑子最恶心了。】
【xx:也不一定是满遗,但现在的确多了很多不把汉服当回事的新人,居然还有人跟我说衣服就是衣服,没什么内涵,开什么玩笑,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是她们能随便糟蹋的吗?】
5~0~0~人大群里一时热闹非常,支持者纷纷冒泡声援。
想当年,汉网用户们带着自豪和使命传播思想吸纳队友,怎么时过境迁,革命队伍变成这副不纯洁的样子?
东方旭和对群内革命队伍的纯洁性相当满意,最终长叹一声:“不瞒诸君,圈子里这些怪异现象我也看在眼里,再不管管,这些把传统当成玩儿的娘们就快连左右衽都分不清楚了!”
他在网上指点江山到一半,突然被工作打断。
雇来的员工清货清到一半,跑过来提醒:“掌柜的,咱们店里主打那条明制马面裙得赶紧补货。”
按他要求,在公司不能叫“老板”这种土掉渣的大白话称呼,得叫“掌柜的”或者“东家”。
东方大掌柜从屏幕前抬头:“不是还有七十多件存的吗?”
“昨天卖出去最后一件,今天刚上线就看到新客户在打听,问我裙子还有没有了。”客服在电脑前回了一条咨询消息,扭头问,“掌柜的,商品库存归零以后自动下架,要不先这么放着,等过几天现货到了再说?”
店铺的招牌重工刺绣马面裙售价699一条,是老板从文物上扒下来的版型,定价高也挡不住销量好,卖空后还不断有人询问什么时候补货。
东方旭和:“不用这么麻烦,你把库存信息改一下赶紧上架,最近一批货下周就到。”
客服迟疑:“可是发货时间超出三天就……”
东方旭和:“你跟客人说清楚不就行了,这是预售,现在拍下周发货,等不起别买。”
他又不是故意唱空城计,只是店铺委托代工的制衣厂虽然品质秒杀同行,但规矩多得很,像这种单次订货在五百件左右的只能叫“小单子”,每次必须交一半定金。
东方老板最近手头不宽裕,而且最近一批现货再过五六天就能从工厂发来,延长预售时间也是想算清楚下批订货该订多少。
“好的。”客服埋头操作电脑,兴高采烈,“老板,刚上架就被买走三件,还不到一分钟哎!”
东方旭和在旁边盯着她回消息,终于放下心,哼着小曲去工厂交订金了。
三天后,本该迎来春天的店铺却被砸了臭鸡蛋。
最先收到货的买家无一例外给了带图差评,还有十好几个包裹,明明物流信息显示尚未签收,买家也迫不及待对他家衣服指手画脚。
“质量差,色差明显,一件的价格顶优衣库三件。”
“后背的缝纫线都车不平,难怪店主不放模特背面照片,原来是丑得不敢发啊。”
“[图片]看图,正面瞧上去虽然像件交领,翻过来每一处都是线头!店主把衣服做成这样,肯定想骗我这种老实买家接盘!”
如此种种,还有好几十个订单虽然没给差评,买家却疯狂提交退货请求,客服好声好气地询问理由也不搭理,被驳回后又立刻重新申请退货,折腾死个人。
“什么情况?”
东方旭和惊得目瞪口呆:“咱家被职业差评师盯上了?”
破坏者来势汹汹,不管客服提出退款退货之类的任何要求,均不搭理,一味用带图差评抢占所有商品的评论区。
他不想吃差评,无可奈何地将未发货订单一一退货,然而退货率一高,又影响到店铺的搜索排名。
“东方小馆”的排名在同类型的店铺里已经相当靠后,等过两天差评在前台通通显示出来,淘宝用户稍微看下评价就得把他家拉黑!
客服咬着嘴唇,酝酿情绪告诉老板一个更坏的消息:“掌柜的,之前那条699的马面裙……”
“又怎么了?”
“我、我改了预售信息,但忘了改发货时间,宝贝详情还显示承诺4时发货,现货一直不到,结果两天没发,买家就发起超时索赔了……”
根据淘宝规则,商家未能按承诺时间发货,买家可以提出索赔,按照商品成交价格5%的比例赔款,单笔赔偿最多不超过30元。
699的重工刺绣马面裙,延迟发货一笔就得按最高额赔款,这个月卖出去40多条……他一笔生意没做成,还倒赔一千多块!
东方旭和心里犯起嘀咕:“软硬不吃,只想搞我,不会是同行干的吧?那成本也太高了!”
纵观成衣市场,优○库不会盯着无印○品搞事,哪怕这两家在快消品牌中定位相似,因为他们的市场足够大,大到不靠踩同行也够吃一碗饭,只需在营销上多下功夫。
汉服商家则不同,主要受众群活跃在网上,信息交流的便利性给了圈内人一种“我们并不孤单”的假象,市场却没法跟优○库相比,蛋糕总共就这么大,一个人吃了,另一个人肯定没得吃。
东方旭和列出有可能跟自己作对的几个商家,但没找到头绪,隔着茫茫互联网,谁又认识谁呢?
自始至终,他都没往“一只福禄”那方面想,甚至没想起任何一个被他鉴定为破鞋婊~子的女人。
反正他又没见过那些女网友,也是仗着那些女人没见过他才敢大放厥词,不然这么多弱智发言,难道是互联网具备自我意识后产生的垃圾吗?
不,制造垃圾话的人比谁都明白,有些东西在现实中说出来会遭人暴打,所以宣泄在网络上。
这些活得明明白白的老鼠,可能是你身边任何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