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排的学员们纷纷点头, 居然真往心里去了。
“万一有的老公不要尊重, 说‘不用你站着伺丨候我吃饭, 我跪着伺丨候你吃饭都行,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出去找别人’, 怎么办啊?”
果不其然,国家一级抬杠运动员唐湖开启今日运动:“我老公就这样,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不用尊重他, 只要允许包小三找小姐,让我把他当狗使唤都行。”
“……”
“有没有姐妹愿意对老公更好一步,跟我一起去民政局把《婚姻法》冲了。”
“……”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人嘴上说着把男人当成天,实际上为他挑战婚姻法都不敢吧?”
唐湖起身,环顾这群不成器的贤妻直摇头:“承认自己对他好都是有前提的,是希望丈夫一样对你好,很难吗?”
女德班上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谁张罗给老公迎几房小妾进门,或者学着学着幡然醒悟:“我天天抛头露面不守妇道,以后不去上课了。”
最多不过因为丈夫出轨,而接触德育学校,在老师的洗脑下学会自我安慰:“嗯,我得有点正房该有的度量,既然改变不了,干脆大方接受吧。”
王校长瞠目结舌,半晌终于接上她的台词:“——这个当第三者,破坏别人家庭,德行败坏!我们怎么能容许这样的行为?”
第一排有个学员啐了一口:“对,她们就是不要脸!”
高声附和者正是上周负责打扫教室的中年女人,名叫石芳,身量不高,淡淡的眉毛之间有三道深愁纹,几乎凿进颅骨。
王校长叉腰看着唐湖:“大家都这么觉得。”
“摸着你们的良心想一想,讨厌小三真是因为她德行败坏吗?”
唐湖拿起摆在课桌上的两本书,迎着好奇或厌恶的各种目光走向讲台,仿佛单挑六大门派的主角:“——比如这个老秃瓢子,同样德行败坏,整日出入豪华消费场所,跪舔女明星,连最基本的知行合一都做不到,出来玩什么教书育人!你们怎么不讨厌他?”
王校长表情一僵,抓着鼠标狂拍讲台:“叫谁老秃瓢子呢?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不尊重人的称呼!”
唐湖:“老秃瓢子先生。”
“你——”
王校长还想骂些什么,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笔记本电脑的课件自动翻过一页,投影仪上居然是他几天前参加酒局的合影!
生猛海鲜馆装潢豪奢,壁顶垂下一盏闪耀的水晶灯,一看就不是什么健康场所,而他降低身段主动弯腰,站在不知名女星身边赔笑脸。
照片只在朋友圈分组发过,根本没让这帮学员看见!
下一页为什么是这种东西?
“……”
王胜利脑子轰的一声炸开。
他半张着嘴,慌里慌张地点了两下屏幕右上角的小红叉。
红叉仿佛是个摆设,点下去后合影直接放大一倍,待所有学员看清之后,又自动播放下一组照片。
他与各路高端人士握手攀谈,还频频向松和集团的副总敬酒,握手必先弯腰,敬酒必先躬身,满脸都是面对学员时从未有过的讨好。
这组照片出自抓拍,每个镜头里的他都耸眉臊眼,丝毫不像文化人。
坐在后排的学员起身上前,想看得更清楚。
“天天教别人早点回家,结果自己晚上跑去干这个?”
“不是富贵不能淫吗,我看你也没少淫啊。”
“老秃瓢子你失声啦?”
黑框眼镜的问题一句接一句,王胜利巴不得自己当场变个哑巴,半晌才喷着唾沫星子,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挤。
“我这是——这是——这是正常应酬。”
“社交场合,我要很有礼貌,说明我有修养,不能说明说一套做一套,俺对待学员家人从来都是掏心掏肺呀——”
王胜利哆哆嗦嗦指着唐湖:“你,就是你,拿出证据,否则就是诽谤,侵丨犯我的名誉权!!!”
“……”
唐湖目光冷漠,仿佛在看一具尸体。
课件继续下翻,弹出视频。
播放窗口里是一段车载记录仪监控,摄像头架在后视镜旁,正好将驾驶位和副驾驶聊天的两个男人拍进去。
王奋斗:“老总让我开车,整场宴就喝了两口,结果唐老师也没接到,真他娘亏。”
王胜利:“还有脸说,我这边刚收上八千多块,吃顿饭又花出去了……昨天上课还有人来捣乱,我都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王奋斗:“你那破学校里有几个不是神经病的,给钱了就忍忍吧。”
王胜利:“有个屁钱,训练营没人报啊。”
王奋斗:“不是有学员吗?”
“一群傻逼娘们,穷掉渣了,上完俩仨学期不续费,给我拉新人,报得最多还是基础班。”王胜利按下开窗键,往外吐了口唾沫,“上回有个老娘们跟我问她老公出轨怎么办,他妈的,我瞧她那逼样长得跟条鲶鱼似的,心说我要是你老公得把你砌水泥墙里,然后去找我的小宝贝。”
王奋斗:“哈哈哈哈哈哈。”
王奋斗:“你就是爱装。”
王胜利:“别废话了,你赶紧联系合作公司,找几个新入职的员工送我这里团建,收点食宿费,多少赚点。”
其实窃听器电量耗尽之前还录到几段震撼内容,但光凭这几句,足以让听众明白他是个什么东西。
……
视频徐徐播完。
车载摄像头的4:3画面一贯模糊,这段监控还卡成一帧一帧的,但可以辨认出坐副驾驶的是王胜利,对话倒异常清晰,字字传进学员耳中。
“别,别看……”
王胜利在视频刚播时便想拔掉投影仪电源,刚冲上去,唐湖却狠狠揪了一大把他宝贵的头发。
突然不知该心疼哪个。
他仓皇捂住头顶,声音尖得像个太监:“同学们,这是假的!是假的,不要信啊!”
“……”
讲台下一派寂静,比死还可怕。
一双双浑浊眼睛瞪视他。
“不要信啊……是假的……”
王胜利额头满是汗珠,身上一阵阵发冷,瞥见前排坐着最忠诚的老学员石芳,赶忙拉她:“石芳,是假的,她污蔑我……”
“你滚!”
石芳狠狠拍开那双肥厚的手。
王胜利脸上挂不住任何表情,再不见上课那般挺拔自信。
自信是别人捧上去的,就像古装戏里演皇帝皇后,再没气质的演员披上华服冷眼看一群人跪下磕头,气度自然有了。
“你对学员真是太掏心掏肺了。”
唐湖轻轻鼓掌。
王胜利转动木然的脑子,觉得她看起来有点眼熟,鼓掌时那两本书也有点眼熟——一本是《自爱带来美好生活》,另一个半旧的黑笔记本是什么?
唐湖从中间翻开黑笔记本:“对交了学费的人都是这个态度,让我们再算算书本费的帐——办公室里那些破烂单本进货价不超过十块钱吧,怎么卖的时候都按建议零售价卖呢?”
王胜利终于想起她手里的笔记本为什么看起来熟悉了——那是他锁在保险箱里记录收支的册子!德育学校的账簿!
“书目单、书目单你从哪里搞到的……?”
他左右环视,颤着嗓子高声呼唤:“吕老师,吕老师在不在,吕老师来一下——快他妈来个人啊!”
“别喊了,姓吕的不在,不然我砸保险箱她早拦着了。”唐湖高高举起笔记本,冲四座展示,“你自己印的那些描红本上面连出版社信息都没有,光写了个建议零售价58,谁的建议?你的?”
不是所有人都看清上面的字,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老秃瓢子装得道貌岸然,实际上打个高尚的幌子骗学费,卖给他们的书本更是低价进高价出——人渣,活生生的人渣!
教室涌起无形的压力,王胜利颤巍巍地伸手,试图夺过笔记本:“你想干什么?我,对不起,我,我这也是个小本生意……”
“终于承认自己做生意了?”
唐湖灵活避开:“还钱。”
话音一落,久久震惊未能回神的学员终于找到思考方向,集体响应。
“我这一期课都快上完了才知道他是骗子?”
“做老师的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还好意思为人师表,太缺德了!”
“就是,把钱退给我们。”
“退钱吧……”
过往皆为欺骗,未来仍旧混沌,至少这一刻,她们切切实实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唐湖单手叉腰,狂拍桌子。
“我听不见!这么小声还想讨债?”
“——还钱!!!”
讨债群众突然充满精神。
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城市女盲流农村老娘们包围过来,那些他从未看得起的女人凶神恶煞,逼得人不得不求饶。
“别,别打我……”王胜利往教室前门退去,脚下一空,下讲台时差点摔个狗吃丨屎。
有个坐在门边的学员眼疾手快,直接锁上前门。
“把门堵上,人看住了,等警察来,下面轮到我发言了。”
其他人仍围着王胜利交头接耳,仅有两三人望向唐湖。
她长腿一迈蹿上第一排课桌,提气震声:“——不能光听他说,听我说两句怎么了,我收你钱了?!!”
“……别说了,我们就是傻,就是没见过世面才被人骗的。”
赵丽英皱着眉头,搂着女儿从后排往前走,又迷茫又自责。
这里的学员早已饱受命运折磨,以为来到学校便可找到摆脱苦难的办法,没想到是花钱饲喂更凶恶的命运。
人生还能更糟糕一点吗?
“你是傻吗?你是想让自己生活更美好,过好日子有什么错,给我自信点!——最多只能叫理论正确实践错误。”
唐湖一只脚踩上讲台:“家庭不幸福,找不到工作,那应该送你老公和你老板来上老秃瓢子这里上课,让他感化一下他们,自己闲着没事替别人深造什么?”
“我送他,他倒是肯啊,要不你帮我说说。”
赵丽英噗的一声笑出来。
“……”
唐湖突然沉默,含笑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赵丽英做错事一般握紧双手:“……啊?”
“都说不要替别人深造,怎么还被我三言两语勾跑了呢。”唐湖脸上全无责备,笑容浅淡,“你也说了,别人不肯。为什么你就肯了?”
土壤自身苦涩,加一点守旧心理做催化剂,开出虚幻花朵。
倘若只会修剪枝叶而不刨根挖地,也不种其他东西,今天踏入女德班,明天去上驭夫班,大后天攒钱参加名媛培训……绕开一个陷阱,总会落进另一个陷阱。
等确定自己绝对要做什么的那天,不会被三言两语勾走注意忽视真正问题的时候……老公和老板们才会跑来向老秃瓢子请教人生。
“放弃幻想,认清形式,如果实在认不清……至少可以把上骗子课的几百块学费省下来,买炸鸡吃。”
赵丽英会心一笑,想起上周那只去皮炸鸡腿:“——我还是觉得,得少吃油炸的东西。”
“滚开!都给我滚!”
王胜利趁众人分神听她说话,立刻将手边最近的一个女学员狠狠推到墙上,跑向后门。
“嘶——”
“哎呀哎呀,拦住他!”
臃肿男人蹿得飞快。
唐湖掂了掂那本《自爱带来美好生活》,继续说:“未来或许有出路,或许没出路,但反复咀嚼苦难一定没出路——所以,我简单演示一下苦难的正确用法。”
落魄的选美模特半辈子忏悔写在上面,瞄准王胜利后脑勺,嗖一声飞出去。
咚!
老秃瓢子立仆。
薄册子在[葵花宝典]加持下杀伤力更胜板砖,没当场砸晕算他脑袋皮厚。
“哦哟,倒了倒了。”
“给他抓回来!”
无需指挥,人民群众还自发摸索出墩布的第二种用法——闲时打扫,战时打人。
王胜利脑袋上又挨了一墩布,灰溜溜押送到讲台前,接受目光审判。
人群里突然传来轻声呼唤。
“那个……”
“王老师的确骗了我们,但他讲得东西有一定道理。我想的很明白,改变不了男人可以改变我自己,不跟男人置闲气。”
说话女性有张圆润和善的面庞,扎高马尾,相当年轻,和唐湖差不多年纪:“我需要一个主心骨呀。”
正是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年纪。
唐湖顺势坐讲台上,与她远远对视:“然后你主内,他主外,和和美美?”
“是的呀,当全职太太不也很幸福么,我这个人其实不适合上班,就适合居家,干脆一辈子守着自己家吧。”
“你那是适合居家吗?我都不好意思点破你。”
唐湖:“刚才上课还学习吃饭不上桌呢,现在摇身一变成阔太太预备役了?你见哪个有钱人家的主母吃饭不上桌啊,人家连饭都不用给家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