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接着一封,眼前轻飘飘的纸张却宛如千军万马的重量,一下子就击溃了裴止的防线。
裴止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下睫毛兜住那一颗滚烫炙热的男儿泪。
原来,原来背井离乡,黑暗无光的这些年,真的还有人愿意惦记他呀。
风雨携裹,烛火忽明忽灭,眼前的战乱和鬼火消失。裴止又回到了安安静静的福宁殿。
他看了眼床榻上紧闭双眸的哥哥,唇边微微弯起了弧度,左手的尖刀毫无征兆的划破手腕,如小溪流淌的鲜血争先恐后的喷了出来。
“哥哥,阿止的血可治百毒。小时候在李国,他们国家的皇子拿毒蛇毒蝎子来咬我,让我痛不欲生的同时再把我救回来。再后来,什么毒虫毒蝎子毒老鼠,我都见过。那些毒物十分华美绚丽,有的还毛茸茸呢。”
越有毒的就越危险,可也越漂亮。裴止思维渐渐混沌,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阿姐。
可能他死了,以阿姐的性子又该哭了。
啧,真是个没出息的笨蛋美人。
长了那么一副美貌的皮囊,却柔柔弱弱的,心地纯良。
还好有哥哥在。不然他真的不放心呢。
鲜血源源不断的流淌着,沾着他月牙白色的袍子到处都是。殷红与月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
裴止扯了扯唇角,那张俊朗的脸苍白了许多。
榻上,裴澜仍是沉睡着,只是眉头皱了皱,乌紫色的唇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裴止仍觉得不够,拿起尖刀,缓缓的,慢慢的,推入自己的心脏。
幸福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如今,他内心曾期盼过温柔的得到了回应,他心里再无任何遗憾。
似是感觉不到疼一般,裴止那张虚弱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容。
“哥哥,不许忘了阿止哦。”
“哐当”一声,他的身躯重重倒地。
裴止试图睁了睁眼,眼前一片白光,一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御花园内,还是湛蓝湛蓝的天,青绿色的草地。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年幼的男童“哒哒哒”跑着,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沉稳,周身杏黄蟒袍的男子。
他时不时唤:“阿止,跑慢点!”
裴止缓缓弯起唇角,唇翼轻轻嗡动着,说出来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话:“哥哥,先跑到的,才有糖吃哦……”
日暮缓缓合上,宫里丧钟哀鸣响起。
楚朝荣亲王,薨,年十六。
新帝哀恸不已,追封已故荣亲王为荣德亲王,其生母宸妃为端肃宸贵太妃,撤朝七日,极近哀荣。
偌大的福宁殿里,黄帘半卷,室内没有点灯,楹窗透着天光照进几道光线。
宣景皇帝坐在御座上,面如沉水,盯着手腕出凝固的血痂,怔怔出神。
他恨。
恨自己无能。
若是早知道,那弥留之际,他定会教人将他关起来,再不得胡乱做主。
“咯吱”一声,殿门被人推开,紧接着又轻轻关上。
黑暗中,唯余地板上鞋履摩擦的声音。不多时,一盏明黄的灯火点亮了起来。
阮菱举着那烛台,放到了桌上,自己亦坐到了裴澜身前。
阮菱眼周处红红的,眼睛也很肿显然是刚哭过。她握着裴澜的手,刚想劝几句,可话落到唇边,眼泪便止不住簌簌掉了下来。
阮菱擦了擦眼泪,轻轻唤道:“裴郎。”
对面的男人恍然听不见一般,只低头,食指轻轻摩挲着腕上的血痂,仿佛那样能感知到裴止的温度一般。
这般默默无声的动作,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看的阮菱心疼极了。
外人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处事沉稳,胸有乾坤,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的太子。
认识他几栽,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低落。
阮菱突然意识到,即便是神,也有他脆弱的一面,也有他不为人知的软肋。
看着裴澜这样难受,她心里也不落忍,跟着悲伤起来。
她哽咽道:“裴郎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你不能替阿止做选择,我也不能。”
阮菱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阿止这一生太苦了,就让他重新投胎,做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幸福而健全的长大吧。”
面前的男人回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渐渐的,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
阮菱轻轻抱着他:“裴郎,你还有我在。”
过了许久许久,阮菱耳边响起一个沙哑无措的声音。
“可是,朕想他。”极近哽咽,极近悲哀。
许是夫妻同心,阮菱感知着裴澜的痛苦,难过,那红肿的眼眶又开始疼了起来。
胸口绞着劲疼,压不住的酸涩一点点侵蚀她的肺腑,她艰难的张了张唇,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太医曾嘱咐她就要临盆,不可过度悲伤,过度流泪。阮菱突然觉得腹中一阵钻心的疼,那痛感来势汹汹,一息的功夫就蔓延四肢百骸。
阮菱额头冒着汗,唇色惨白,甚至来不及说话,只手紧紧攥了攥裴澜的衣袖,便恍然砸落,晕倒在他怀里。
裴澜身子一僵,顿时坐直身子。他感知到膝下有一摊温热正缓缓流出。
他抱着阮菱,在摸到那一摊温热后,指尖都颤了。
“太,太医!传太医!”
那个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抱着娇妻,宛若一个六神无主的莽夫,匆忙朝内殿跑去。
亥时一刻,福宁殿内灯火通明,来往的宫女端着巾帕,热水,一波接一波的来回走。
整个太医院全都聚在院子里,接生的稳婆在内殿陪着阮菱。内殿里,时不时传来女子凄惨的叫声。
“——疼!”女子钻心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裴澜脸色越来越黑,大掌拍在桌上:“怎么皇后还是喊疼?你们不好好想出法子来,朕要整个太医院一同陪葬!”
副院判许太医惶恐跪地:“回禀陛下,娘娘产前忧思过度,心神交瘁,有过大悲症状,眼下实在是,是没有力气啊!”
裴澜眯起眼,声音遽然阴沉下来:“再给朕说一遍?”
许太医身子一激灵,他顿时气正腔圆:“能治,只要拿参汤吊着娘娘的精气神。”
里边的叫声实在过于惨烈,裴澜攥着桌子的手紧了又紧,起身就欲朝里走,一旁的宫女太监顿时跪了一地:“陛下,陛下不可进啊!产房污秽,会冲撞了陛下龙体啊!”
“滚开!”裴澜阴沉沉喝道。
纮玉还想上前拦着,被旁边的小顾将军一把拉住。
他附耳上去:“你傻啊!刚刚那陈太医劝阻皇后娘娘生产大阴不得在福宁殿,已被拉出去砍头了。你是觉得你比陈太医多个头是么?”
纮玉脸色焦急:“可楚朝自古没有妇人产子,夫君进产房一同陪产的啊!”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顾将军看着裴澜匆匆的背影,挤了挤眉:“陛下心中惦记娘娘,且娘娘生产,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她自然也希望陛下能陪在她身边。”
纮玉一脸不解:“陛下亲跟你说了吗?”
“……”小顾将军被他看的一愣,旋即被噎到了。
这男女情爱之事儿要如何与纮玉这根二十多岁的铸铁木头解释呢?
产房内,阮菱躺在榻上,满头青丝浸过水一般,凌乱的贴在头皮上,一张和合鸳鸯的锦被将她身子遮盖的严严实实。
四周产婆皆在引导着,帮着她:“娘娘,用力啊!再用力些啊!”
阮菱唇瓣惨如白纸,紧紧闭眼,额头上青筋尽暴,身下不断的使着力气,根本没意识到裴澜何时已经进来了。
又一声惨叫,那细嫩的肌肤上悄然挤出几滴眼泪。阮菱力竭,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呼吸渐渐微弱了下去。
“菱儿!”裴澜急忙握着她的手,湿漉漉的一把,他大声喝道:“菱儿,不准睡!”
“参汤!快!”一旁的陈太医急声吩咐,旁边的宫人顿时递过汤碗,陈太医又紧急吩咐下去:“人参片,切一片含在娘娘嘴里。”
“菱菱,别怕。我在这儿,一直都在这儿。”裴澜轻声哄着她。一碗参汤下去,阮菱的精气神吊回了不少,她虚弱的睁开眼,瞧见裴澜那一刻,微微弯唇。
“别说话。”裴澜急忙哄着:“先缓缓精神,咱们慢慢来。”
一旁几个产婆看着阮菱的情况,接连摇头。她们一生伺候妇人生产,这样的身子太过于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产子之痛。
何况娘娘眼下已经一点力气没有,再拖下去,胎儿在腹中窒息而亡,而皇后娘娘也会被胎儿害死。
怎么看,都是个死!
“你们几个做什么,继续帮娘娘用力!”
裴澜余光瞥见稳婆们窃窃私语,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他手指点着床榻,阴鸷的声音很轻,却满是杀意:“皇后若出事。你们,都得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稳婆顿时慌了。
裴澜没再回头,只是一直攥着阮菱,眼见着她呼吸不平,那双漆黑的眸颤了又颤。
阮菱一直看着裴澜,夫妻同心,她能感受到裴澜的害怕和无助。
他已经够可怜了,她不想丢下他一个人。
阮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有泪划过,心底里骤然凭空生出了无穷的力量。
她紧紧闭眼,张口喘着气,一步步的调整呼吸,身子不断颤着。
耳边稳婆们一遍遍的给她打气,用力,呼喊着。
她仅仅仰起头,脑海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她要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好好活着。
她用了全身最后剩下的力气,终于,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后,伴随着婴儿强劲的啼哭,孩子生下来了。
阮菱身子一软,只觉得耳旁嗡鸣声不断。她试图睁眼去看一看孩子和裴澜,却毫无征兆的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已过了一天一夜,身侧男人不知疲倦的守着她。
只是生产了两日,阮菱却觉得他苍老了许多,就连下巴上都开始冒胡茬了。
“裴郎。”她低低唤。
“我在。”
男人攥着她的手,声音沙哑的厉害:“你终于醒了,朕还以为你撇下我们父子,不要我们了。”
阮菱弯唇笑了笑,腮边浮现出两个小梨涡:“是个小皇子呀。”
裴澜端过药膳,轻轻在唇边吹了吹:“皇儿被立为太子的圣旨朕已昭告天下了。”
闻言,阮菱蹙了蹙眉。
裴澜笑了笑,知道她想起了自己刚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事儿。他递过汤匙,柔声哄着:“菱菱乖,先把药喝了。”
阮菱轻轻哼了声,喝过一口后,她问道:“可取了名?”
裴澜放下药膳,轻轻扶她坐起来,又在后边垫了两个软垫,这才道:“还没娶。菱菱九死一生诞下皇儿,还是菱菱来取。”
阮菱眨了眨眼:“先取个小名吧。”
“叫什么。”
阮菱眼底浮现着浅浅的笑意:“小七。”
夫妻福至心灵,几乎是一瞬,裴澜便懂了她的用意。他轻轻将她揽入怀抱,感知那柔软的温度,他这颗悬了两天一夜的心才算踏实下来。
“好,就叫小七。”
这个名字是在提醒着他们,如今的现世安稳,是有一个人拿命替他们换来的。
不会忘,亦不敢忘。
三年后。
坤宁宫,洁白的鹅雪落满了院子,房檐,处处银装素裹。
一个粉白的小团子跌落在雪中,亮晶晶的大眼睛没有疼意,反而“咯咯咯”的笑了起来。
清音在后边紧着拉着那短粗的小胳膊,忍不住笑道:“太子殿下,您慢着些,慢些呀。”
“不要,我要给阿娘团雪球!”小七拍了拍小手,两条小短腿“蹬蹬蹬”又朝前跑。眼见着前边一片松软的厚雪,小七又结实的栽进雪里。
清音哭笑不得,可怕殿下真的受了风寒,又伸臂去捞他。
不远处,阮菱披着碧色的斗篷,从福宁殿方向回来。刚进院子,便被一个浑身是雪的小粉团子击中。
小七奶声奶气道:“阿娘,阿娘小七在给你堆雪球呢!”
阮菱看了眼一脸无奈的清音,便知这小滑头又拿自己当幌子呢。这满身满脸的雪,哪里是团个雪球的架势。
她弯了弯唇,替他扑了扑衣裳的雪,低声吓唬道:“你父皇一会儿批完折子可是要来用膳的。看见小七脏兮兮的样子,父皇可要打你屁股。”
“啊——不要打屁股!”小肉团漆黑的大眼眸一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唇边嘟囔道:“阿娘要保护我。”
“你又做了什么坏事啊,要你阿娘护着?”
不远处,一道清冽的声音传过来。紧接着,转角处露出一截明黄的衣袍。
刚处理完正事的宣景皇帝正朝坤宁宫走来。
小七“喵”的尖叫一声,蹬着小短腿迅速藏在阮菱的斗篷后,给自己短短胖胖的小身子藏得严严实实的,只有那时不时颤动的斗篷一角,暴露着小七的紧张。
裴澜快步走过来,一手牵着阮菱的手,随后弯身,另一手稳准狠的把那个小粉团子揪了出来。
小七“哇哇”就要哭:“阿娘救我!”
“好了,陛下。”阮菱每每都心软,便只会冲裴澜撒娇。
“左右没冻着,下回我看着他点,不让他这么胡闹了。”
裴澜低低哼了声,放下小七,随后搂过阮菱的腰,两个人缓慢朝屋里走。他俯首在耳边:“那菱菱要怎么弥补朕?”
阮菱脸色顿时羞的像个煮熟的蟹。
裴澜大掌穿过斗篷,在她臀部上轻轻一拍,低声暧昧道:“你在上边,朕就不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