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的计划中,当她暴露身份,开始对大燕的进攻时,所有在大燕的角色就应该认清了她的“真面目”,然后从之前那种莫名的迷恋中脱离出来。
她的善良是假的,她的为国为民是假的,她的卑微专一也是假的。
所有他们喜欢的点,都是她装出来的。
应该从此烟消云散了才对。
但是为什么,即使到了这个地步,戎锋都已经摸到她的营帐中来了,却还不肯干脆杀了她以绝后患,再次,也干脆将她挟持,以此来作为筹码。
穆瑾转换立场,若她是戎锋,恐怕会在这二者中选择其一。
而不是像戎锋一样,什么都不做,反而坐下来和她探讨“大燕值不值得留恋”的问题。
她的沉默让戎锋已然知道了答案,在昏暗中穆瑾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从周身骤然沉下的压迫中,她感到戎锋并不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穆瑾轻飘飘地道:“自然。我恨那里的一切。”
……再多的耐心和眷恋,都在她这一句话里,冰消瓦解了吧。
穆瑾倦怠地揉了揉眼睛,“若是没有其它事,戎将军就请回吧。”她想了想,眼角流露出暧昧的流光,语气也带上些缱绻之意,“毕竟,我现在不是个太监了,私闯女儿家闺房的浪名,戎将军还不想体会吧。”
以戎锋的脾气,到这也就为止了。穆瑾漫不经心地想着。
可是戎锋动也没动。
他声音低哑:“若你在乎这女儿家的清名,我夜里在你房里停留了这么久,是不是就愿意许与我了?”
穆瑾被他的无赖给惊呆了。
看到她的眼里终于浮上些许怔愣,戎锋发出些许叹笑。
他声音低沉而温柔,“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穆瑾又感到有什么在隐隐逃脱她的掌控,语气也就掺入些焦躁,“你不是问我到底是谁么?我现在回答你,我是西羌的穆瑾,我为我的族人而战,你有何资格劝我?”
戎锋反而愈发沉静,“你已经为这个秘密辛苦了很多年,从你入燕那日起,你就没有再为自己而活过,对么?”
穆瑾觉得这是个圈套,想要抿嘴不答,对人设的理解却督促她反驳:“我生而为王储,为我的子民,我可以忍受一切。”
听得她的回答,戎锋声音里掺入尘埃落定的意味:“穆瑾,你从来都没有为自己而活过。”
穆瑾浑身一震,眼眶微微放大。
戎锋的眼睛从黑暗之中浮现出来,看着穆瑾的目光满含复杂,却有一种心痛格外明显。
“你是穆锦文也好,是穆瑾也罢,我都想给你这种选择,一种为你自己而做的选择。”他倾身向前,粗糙宽厚的手掌轻轻捧起了穆瑾的脸,注视着她怔愣的眼睛,“还记得你在水合宫时,我向你许下的承诺么?只要你愿意,我永远都在等你。”
穆瑾的心跳骤然漏掉一拍。
“你在说些什么。”穆瑾不知道是在说戎锋,还是在说她自己,“色令智昏这个词当真存在么?你亵玩个太监没人当真,但现在你清楚你在交谈的对象么?”
“怎会不知。”戎锋轻声,“你是穆瑾,是西羌的瑾公主,也是我所爱之人。”
这一瞬间,营帐外所有的喧嚣都远去了。
“我是敌国之君。”穆瑾木然地说。
戎锋坚毅的脸上露出一抹细小的笑容。
“你可以只做穆瑾。”他说。
只做穆瑾?
这句话让穆瑾彻底清醒过来,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双怜惜心痛的眼睛,一挥胳膊将他的手打偏。
“我可以只做穆瑾,你也能只做戎锋么?”穆瑾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斜斜睨去,“你可知你此刻的立场,你是大燕的戎将军!大燕侵/略他国,踏平一个西羌还不够,如今还将手伸到东川来,宇文睿是残忍的刽子手,你就是宇文睿手里的那把刀。”
她声色俱厉:“这是侵略!难道在燕人眼里,我等‘蛮夷’,不归降大燕的唯一结果,就只有死吗?”
戎锋沉默地望着她。
“可是不做声了?”穆瑾冷笑,“你连我们究竟是谁都认不清,何谈来劝我。”
“若我说……”
“够了。”
穆瑾作出已然不想继续的神态,她偏过头不去看戎锋的眼神,“戎将军,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从我面前消失吧,否则等待你的,就是东川的将士了。”
看出她脸上的决绝,戎锋凝止了片刻,终是抬步离开。
“将军。”
戎锋站住了脚步。
“看在曾经那几块栗子糕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若是你还狠不下心,大燕的战局只会陷入更糟的境地。”
“言尽于此罢。”
……
戎锋顺着来时的路,没有惊动任何人,又悄然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中。
杜尚站起身来,满含关切之意地看向他:“将军可一切平安?”
戎锋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浑身些许的迷茫尽数消散,又恢复成沉稳的模样,“军师深夜来此,可有要事?”
杜尚见他不愿细谈,也就不再追究,而是从怀中掏出一封密信,双手递上,“方才燕京来的急报。”
戎锋眼神微顿,伸出的手停滞了一下,才接了过来。
杜尚察觉到他不太对劲,也没有着急询问,看戎锋从头到尾仔细看完,随手将信递给了他。
杜尚一目十行地迅速略过,立刻提取出重要的讯息。
“皇上亲自下令,要处决徐小姐?”他露出些许愕然。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一直关在营中的徐露昭,和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似乎并无直接联系。
徐露昭所为是十分可恨,但还不至于碍了皇上的眼,让他亲自下令处决了她吧?
戎锋没有答话,他脑中闪过临别时穆瑾的声音。
说他狠不下心……是指徐露昭的事?
戎锋毕竟不是个蠢人,他将千丝万缕的头绪混合在一起,霎时明了了其中代表的含义。
他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说着割袍断义的狠话,转头却又告诉他如此重要的消息,她这个人……永远也狠不下心。
“将军,我们该如何?”杜尚问道。
“既是皇命,就处决了吧。”戎锋声色淡淡。
杜尚:“可将军之前分明念在徐老将军的面子上……”
“如你所说,那是之前。”戎锋眼中淌过一丝冷色,“私通敌军,出卖军情,这早已够她死无数次了。”
杜尚表示同意,“那如将军所说,我这就去吩咐。”
“等等。”戎锋在杜尚出门前叫住了他,他沉思片刻,“我去见她一面。”
徐露昭自从被戎锋禁足,一直都被关在一个营帐中不曾出去,她此时正拿着一个粗糙的小布人,眼神怨毒地喃喃自语着什么,一枚碗的碎片被她拿在手里,狠狠划向小布人。
小布人已然千疮百孔。
“穆锦文,你一定会如这布人一般,浑身溃烂,不得好死……”
“表哥一定会回到我身边的,一定会的。”
她想起传递出去的消息,露出畅快的微笑,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计划成功。
突然,被严密把守的门被打开,徐露昭迟钝地抬头看去,一个声息全无的人被扔到了她的脚下。
徐露昭吓得打了一个哆嗦,愣愣地看着进来的人,爆发出惊喜的神色:“表哥!你来看我了?”
她随手就将布娃娃扔掉,看也没看脚下的人,扑腾着就要冲向戎锋怀里,“我就知道,表哥你一定不会放得下我的,我的父亲可是为救你父亲而死啊——”
她当然没有成功。
两个侍卫一左一右,不容她反抗地将她压跪在地。
“表哥?”徐露昭怔愣地抬头,却只看到了戎锋冰冷的面容。
杜尚已经将她扔开的布娃娃捡回来,呈上戎锋的手中。
戎锋垂眸,看到破烂不堪的娃娃,以及上面书写的“穆锦文”三个字,手指紧了一紧,几乎将布娃娃拦腰捏断。
看着徐露昭的眼中再没有一丝温情,他将布娃娃扔到她面前,冷声道:“这是你做的?”
徐露昭被关得久了,脑子可能没有那么灵光,她看了看布娃娃,又看了看戎锋,突然挣扎起来。
“不,不是我!表哥你放我出去,我父亲如果看到你这么对我,他会伤心的……”
戎锋叹息:“你有何颜面提起你父亲。”
杜尚一副不忍的神色:“徐将军一生忠烈,到死都是为了大燕,而你作为他唯一的女儿,都做了些什么?”
徐露昭阴狠地瞪向他:“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戎锋无意和她过多纠缠,示意将她的头按到之前那人的面前,“好好认认,这是谁。”
帮助徐露昭传递消息,听信事情结束后她会嫁给自己的士兵死不瞑目,直愣愣地望着徐露昭,让她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我不认识他。”她喃喃地说。
“既然我已经站在这里,就说明证据确凿,你已无从狡辩。”戎锋沉声道,“不知为何你会有此作为,但大燕已容你不得,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我给你一个体面,你自行了断吧。”
一把锋利的匕首被扔到了徐露昭面前。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戎锋,“表哥你……想让我死?”
“在你向东川传出第一条军报,导致大燕将士死伤惨重开始,你就应当想到有今日结果。”戎锋道。
徐露昭肩头抖了一下,头低下来,再抬起时疯狂的神色不见,而是换上泪水涟涟的面孔。
“表哥,你可知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穆锦文是个阉人,你万万不可再受到她的蒙蔽,走上歧途,你会让戎家蒙羞!”
杜尚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徐小姐,将军是否让戎家蒙羞,还轮不到你一个不姓戎的来说吧?”
徐露昭针扎一样的目光看向他。
杜尚纹丝不动:“何况,就算穆……总管是阉人,这也和你害大燕没什么关系吧?莫不是穆总管让你去害的?”
徐露昭惊慌道:“那……那是……”
看着戎锋没有丝毫怜悯之色的面容,她怔然片刻,神色倏然狠戾起来。
“对,是我传的。”她昂起脖颈,“穆锦文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你们一个个都因为她而放弃了我!堂姐因为她的挑唆,将我赶出徐家,而你。”她厉声指责戎锋,“我的表哥,居然也因为她,将我幽禁在这狭小的营帐中,让我自生自灭!”
“她该死!大燕也该死!既然你们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我为何不能杀死你们所有人?”
杜尚注视着她状若疯癫的脸孔,小声道:“将军,她疯了。”
戎锋身后死死握着的拳放开来,语气第一次有所缓和。
“徐家会感谢穆瑾……文。因为将你赶出了徐家,他们反而没有受到你的牵连。”戎锋“若你不挑唆我的属下,泄露军情,你本可以等战事结束,被我送回燕京,到那时,你还是徐将军的遗孤,是京中贵女。”
徐露昭笑了两声,讽刺地道:“那你呢?你还是不会娶我,而是去找那个无耻的阉人,是不是?”
“不许如此称呼她!”
戎锋意识到自己情绪的外露,深吸口气转过身。
“去见你的父亲,替我向他告一声罪吧。”他声音里有些疲惫,“我眼睁睁看着他的女儿成为了个卖国贼人,愧对于他对这片土地洒下的血。”
说着,他将徐露昭的尖叫和怨毒的咒骂落在身后,大步走出了营帐。
另一边,穆瑾送走了戎锋,坐在床前思索了许久,脑子还是乱的,她生气地一蹬鞋子,一头歪倒在床上,睡到了大天亮。
她不是自然醒的,是被帐外的争执给吵醒的。
“白尧,本王看在惠卿的面子上不想伤你,现在本王有要事找公主殿下,你让开!”
白尧含着笑意的声音十分冷然:“大王,若是想找公主,还请待在下先行通报,否则一大早就硬闯女儿家的闺房,恐怕即使是大王,也于理不合吧。”
拉赫:“本王再说一次,让开!否则别怪本王动手。”
“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大王火气冲天要硬闯我的营帐,还想对我的属下动手么?”
正当拉赫忍不住要发落白尧之时,身后的帘帐撩起,穆瑾神色冰冷地走出来,站到白尧身前。
凤眸盯着拉赫,泛起毒蛇般的阴冷。
“莫不是大王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
拉赫看着她,精明的眼里划过一丝痴迷,随即被怒气所掩盖。
“恐怕忘记协议的是公主殿下。”他说,“当初说好,你我各取所需,互不干涉,为何要透露风声,将我的探子杀死?”
“这话倒是新鲜。”穆瑾没有丝毫意外的样子,而是阴恻地笑了一下,“我昨日醉酒归来,到今日大王来我门前兴师问罪,可一步都没有出过营帐,大王指责我杀死你的探子,是从何说起?”
“公主也不必隐瞒。”拉赫道,“既然公主有心要杀掉她,想必也知道了她和我东川有所联络,只是不知公主为何有此作为,我在大燕多一个探子,不是对我们更加有利吗?”
穆瑾冷眼看着他故作有理,率先占据了道德的高地,有种“果然如此”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