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子两边坐满了深灰色皮毛的狼人,里里外外摞了三四层,正中的王座上坐了一只身形极为高大壮硕的狼人,长嘴尖牙,穿一身工艺略显粗糙的铁甲。
纪圆和扶枝在池边站定,迟疑地对视一眼,座上狼王招招手,“开始吧。”
开始什么?
怎么跟想象的有点不太一样呢?
扶枝惊疑不定地四望,纪圆看着地上的蹴鞠套环陷入沉思,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狼女官上前禀奏,用本地话嗷呜嗷呜跟狼王交流,很快有人扛着木头在池子上方叮叮当当搭建了一个木架,架上挂三条彩绸,果然是纪圆所说的‘三飞’。
扶枝脸都气红了,“这帮狼人,简直不知廉耻,难道让我们在这里做那事?这么多人待会我们怎么跑得掉啊?”
等了这么久,狼王显然耐心耗尽,架子搭好之后催促他们快些开始,纪圆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附耳跟扶枝小声叮嘱了几句,扬手抓住彩绸荡到了水池上方。
扶枝呆愣了一小会儿,身后狼女官将她一把推到了水里,鲛人入水双腿自然化尾,宽大的尾鳍拍在水面,岸边狼群顿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陆上的狼人何时见过这样稀奇的东西啊,半截是人,半截是鱼,那鱼尾浑身鳞片在太阳下闪着七彩的光,布灵布灵的,好好看哦。
扶枝在水下打了两个滚,狼人们又是两声惊呼,扶枝跃出水面,狼人们开始嗷呜嗷呜叫唤。
扶枝好像也明白了。
纪圆抓着彩绸荡到岸边,捡起地上的蹴鞠往半空一丢,扶枝跃出水面脑袋向上一顶,蹴鞠又回到了纪圆手中,狼群爆发喝彩。
顶球,钻套圈,跳水,纪圆和扶枝默契配合,为狼人们带来了精彩的表演,直到扶枝累得趴在岸边吐舌头,狼王才起身鼓掌喝彩,宣布今天的表演到此结束。
狼女官带着她们下去休息,为了饲养这只精贵的鲛人,还特地准备了新鲜的活鱼。
扶枝面露难色,“我,还是比较喜欢吃熟的……”
谁能想到呢,一语成谶,纪圆真成了‘□□’,接下来的好几天都在水面上攀着彩绸荡来荡去,不亦乐乎,还有几百只狼人在旁围观。
狼王显然对柔弱的修界女人和大鱼没有兴趣,除了偶尔安排她们宴会上表演助兴,平时都不怎么搭理。
空闲的时候,纪圆和扶枝会在附近散步,狼人对她们并不过多防备,她们更像狼王养的两只小宠物。
狼人身形多高大健硕,奔跑速度很快,就算侥幸逃跑,也一定会被抓住,而逃跑一次被抓住之后,可能就不会再这么友善对待她们了。
再说,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异界这么大,谁知道封魔印在哪个方向,逃走之后会不会遇见其他妖兽,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都是未知。
纪圆的建议是,苟住,吃饱喝好,等待时机。
自纪圆和扶枝来到后,几乎每晚都要在水池表演,一连有三天没被传唤表演,纪圆暗中观察后发现,狼族似乎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状况。
新出生的小狼体型相较从前小了三倍,每到夜间啼哭不止,无论如何悉心的喂养,也无法缓解这种情况,每天都有小狼死去。
与此同时,与附近几个种族派出去造反的军队连连战败,因为医疗条件有限,负伤的狼人得不到很好的救治,成年狼人也在逐步的减少。
狼王毛都快愁没了,不得不宣布退出造反大军,休养生息,决定把海族送来的鲛人还回去,传信让海族派人来接。
但一直没有等到,派狼出去打听,发现海滩边堆积了大量的死鱼烂虾,一只活的海族都看不见。
有狼分析,大概是水源出了问题,导致新出生的小狼患病,成狼重伤无法痊愈,而更依赖水源生存的海族才会遭遇前所未有的灭种威胁。
整个狼族气氛低迷,连月圆之夜也没有传唤纪圆和扶枝表演,纪圆趴在门缝里观察,“又死了几只小狼。”
扶枝蹲在她身边,“既然是水源问题,我们俩为什么没事呢?”
纪圆说:“因为我俩不是妖兽?”
扶枝说:“可以跑了吧?我担心再待下去,他们看我俩啥事没有,生气,把我们吃了泄愤。”
纪圆说:“有道理,今晚就跑。”
夜间狼人们都睡下之后,纪圆和扶枝悄悄爬起来。
屋子没有窗户,看守她们的狼女官就住在外面的房间,想逃跑必须得先搞定她。
狼女夜里从来不睡觉,端个板凳坐在大门口守着。纪圆指着狼女背影打手语加口型,“我没杀过人,不敢!”
扶枝打手语加口型,“它不是人!”
纪圆打手语加口型,“我不敢。”
这位女官虽然对她们那种‘放荡’的行为多有不屑,但平日里也并未多为难,怎么处理她是个问题。
扶枝环顾四周,在床边找到了狼女的武器——大铁锤。
扶枝想用铁锤把狼女砸晕,却发现那铁锤沉重无比,她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也没撼动分毫。
纪圆推开她,用藤蔓缠住,轻轻松松就举起了。
扶枝无声笑了一下,给她竖起大拇指,两个人悄悄摸过去,正要举起铁锤砸下时,却听见一阵极细微的鼾声。
纪圆藤蔓半举着铁锤,大着胆子伸头看了一眼,狼女闭着眼睛睡觉呢。
两个人对视一眼,忍住笑,纪圆将铁锤放下,用藤蔓轻轻拉开门栓,缓慢将门推开,却迎面一个大火球砸了过来。
纪圆就地一个翻滚抱着扶枝躲开,火球直直冲狼女砸去,来不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火球流星般砸落,火焰腾地燃起。
营地大乱,狼女翻身起来还以为是她们放的火,提着铁锤就来追,纪圆和扶枝拔腿就跑。
火球攻势之后,一种长着大翅膀的鸟人飞进了营地与狼人战在一处,鸟人会飞,爪子锋利,加之夜间突袭狼人毫无防备,很快大败。
东躲西藏的纪圆和扶枝也被鸟人抓住,将提小鸡仔一样提着扔到了狼王平时议会的大殿。
相比外面的嘈杂,大殿里静得出奇,纪圆爬起来,发现身边还跪了一个人,抬起头一看,竟是被五花大绑的狼王。
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一夜将叛乱的狼王活捉跪在这里?
纪圆提起头看向前方,入眼的一双精巧红色绣鞋,顺着半透纱裙下修长的玉腿看过去,是如瀑布般浓密乌黑的发,和一张绝美精致的脸。
女人翘着腿靠在王座上,素手摇晃金色酒杯,眸中水光微漾,显然已有了三分醉意。
对上纪圆的视线,她歪头顿了顿,好奇咦了一声,“你是?”
这就是阿颜奴吗,纪圆目光仔细描摹她的脸庞,轻而易举从上面找到了与和傻清和小九相似的地方。
纪圆一直以为阿奴颜是个苍老恶毒的巫婆形象,却不想她生得这样年轻貌美。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见到她的一瞬间,纪圆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因为她是傻清的生母吗?纪圆感觉不仅仅是这样,但究竟哪里熟悉,她又说不上来。
殿外火光闪烁,将整个大殿都映照得明亮,狼王回头看了一眼,只看见遍地尸骸焦土,悬浮在半空的冶青鸟微微扇动着翅膀,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鄙夷嘲笑。
阿奴颜只带了三千冶青鸟,从目卡雪山出发,沿着曲蓝河沿路清缴所有叛军,走到这里,已是尽头,东边的海族已经不战而败。
狼王土登巴知道阿奴颜有在修界生活过的经历,妄图套近乎,“土登巴任由陛下责罚,绝无二话,只希望能留得年轻一代的小狼,修界有句老话,孩子是无辜的,希望看在狼族也曾效忠多年的份上……”
“是吗?”阿奴颜打断了他,小脚有节奏地轻点,“那你知道不知道,修界还有一句话,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说到这里,阿奴颜将杯中酒饮尽,有些兴奋地拍手,“书读得多就是好,我还真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哈哈哈。”
她轻轻招手,下面的鸟人将俘虏的狼人押到大殿外跪成一排,有男有女,有老有小。
整个大殿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说话声,轻悦,温柔,却残忍,“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吗?”
没人回答,殿外一只狼人被利落的斩首,纪圆在一瞬间别过了头,温热的血液还是无法避免溅到她脸上,她内心一阵恶寒,扶枝悄悄缩到了她身后,半个身子藏在夹角的阴影里。
阿奴颜将手伸出去,身边侍从替她斟了半杯酒,她身子放松靠在座椅上,“我只是有半年没出门而已。”
话落,又一只狼人被斩下了头颅。
她有很多话,但孰对孰错其实根本不重要,无论阿奴颜是不是做错了什么,都不重要。
“背叛我,就得死。”
血在殿外流成了河,狼人被屠尽,狼王土登巴跪地一言不发,暴君喝得烂醉,躺在座椅上开始说胡话,“安安,我困了。”
殿外一个老头踏着鲜血走进来,来到阿奴颜身边,将她手中酒杯拿走,“陛下,回去了。”
阿奴颜迟钝地点点头,几个侍女把她搀下去,自有人将土登巴带下去处决。
纪圆和扶枝被一起押送回去,又经过了三天两夜的奔波,被安顿在一片红树林内的木屋里。
次日清晨,阿奴颜迫不及待召见了纪圆。
她穿着红纱裙躺在赤桐木树林边湖中的凉亭里,身下铺着柔软的白毛毯,手边是美酒和切成小块的水果拼盘。
树木倒映在湖中,入目一片焦灿的橘红,纪圆来到她身边,阿奴颜轻轻招手,“坐。”
纪圆乖乖跪坐在旁,阿奴颜忽然拉住了她的手,藤蔓便不受控制生长,爬满了她的手臂,长出枝叶,开出粉色小花。
纪圆惊诧,却不敢轻举妄动,阿奴颜将她手拉过去深嗅一口,“好香。”
为什么藤蔓在她手中会出现这样的变化,纪圆顿时充满戒备地紧绷了身体。
阿奴颜松开手,那藤枝仍亲昵攀附着她,缠上她的乌发,在她发间盛开出一串串小花后自行脱落断裂回到了纪圆身体中。
“为什么会这样?”纪圆摸着手腕,一向擅于故作淡然的她这次显然被吓坏了。
阿奴颜手掌抚上她的小腹,“你知道自己怀孕了吗?”
纪圆不可置信,阿奴颜食指绕着发尾,温柔浅笑,“真可惜啊。”
纪圆还没从自己怀孕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下意识防备弹开,“可惜什么?”
阿奴颜对于女人总是宽容很多,面前的女孩似乎极为讨她喜欢,她不介意分享秘密。
“你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阿奴颜努力伸出手将她拽到身边坐下,甚至给她喂了一颗葡萄。
纪圆受宠若惊张开嘴,甜蜜滋味在口中蔓延仍无法卸去戒备,反倒让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纤长手指戳了戳纪圆的心口,“你这里,有我一样东西。”
纪圆一惊一乍:“什么!”
阿奴颜被她那傻样逗笑:“我走的时候,作为回报,将半颗内丹藏在居住的小木屋后的树林里。”
“半颗内丹!”纪圆人傻了,许镜清在后山小境界里取来的珠子竟然是阿奴颜的内丹!
怪不得小境界只有许镜清能打开,怪不得她的身体会出现那样的变化,她竟然吃了人家的内丹!
信息量太大,又是怀孕又是内丹的,纪圆脑子一时消化不过来,连阿奴颜将她拉到身边躺下都不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头贴着自己的肚子,像个慈祥的老父亲好奇睁着大眼,“怎么没动静呢?”
鬼使神差,纪圆回答:“月份还小吧?”
“是吗?”阿奴颜咬着手指,努力回想了一阵自己怀孕时候的样子,歪头问:“你喜欢小孩吗?”
跟傻清真不愧是母子,连问题都是一字不差。
“喜欢吧。”如果是真的,只能生下来了,她是不介意多个孩子的。
回到最初的问题,纪圆急急追问,“所以为什么会可惜呢?”
阿奴颜又给她叉了一块西瓜,刚要喂到她嘴边又拿开飞快塞进自己嘴里,挺起腰板煞有其事说:“不行!孕妇不能吃西瓜,性凉,以前安安告诉我的。”
纪圆现在整个人都是麻的,如果那颗珠子真是她的内丹,那她会把珠子取出来吗?那可是一尸两命啊,所以可惜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给婆婆求情的话,她会考虑放过自己吗?纪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
“你不用害怕,送出去的东西,我是不会拿出来的。其实我从来不亏钱他什么,我们是公平的交易,只是我卖了个小关子,不想把内丹那么轻易交给他,所以随便扔到了树林里,因为生孩子实在是太遭罪了。”
她这漫不经心的语调,好像扔掉的只是一只鞋。
纪圆快哭了,“所以到底可惜什么。”求求你赶紧给个痛快话吧。
阿奴颜忽然正色,手一挥,半空出现一面水镜,镜中场景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呱呱、小九、风少丞和楚音都在,甚至还有傻清,傻清低头坐在一边拭着剑,并不参与他们的讨论。
纪圆挺直了背坐起,阿奴颜躺在软枕上,看着这些人在屋里商量着如何对付自己,“你真招人喜欢,你看,他们都是来救你的,可能还想杀掉我。”
纪圆麻木,“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阿奴颜吃着果盘,突然委屈掉泪,“我救了你,他们还要杀我,又不是我让海族把你抓来的……”说一半脸色又一变,恶狠狠威胁,“到时候我先杀你,再自杀!带兵攻打修界,杀光全部修界人!!”
纪圆呆愣约有半刻,脑子迟缓地转动了两圈之后,扑上去抱住阿奴颜的腰,“母亲!我会保护你的!”
所以到底可惜什么!!
.
小屋里的几个人商量怎么救人,殊不知赤狐一族的族长早就把他们的行踪上报了阿奴颜。
阿奴颜刚刚带兵清缴了造反的种族,妖兽们流的血几乎染红整个曲蓝河,这种时候谁还敢在她眼皮子底下生事,何况是一向效忠的赤狐。
几个修界少年认真商议对策、部署,却不过是她鼓掌间的玩物。
目前掌握的消息,是纪圆从海族离开之后被送往了狼族,狼族被阿奴颜剿灭之后,她自然是跟随阿奴颜回到了目卡雪山下的赤桐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