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予灯再次被宣入殿中。
他站直,袖袍下的手几不可见地颤抖,方才在偏阁等待了这么久,他仍旧没能说服自己接受。
仔细回忆,他们相处过程中有那么多值得深究的细节,究竟是他猜不到,还是他不愿意去猜。
符淮安向后靠坐,“李予灯,朕欲替你和南康公主赐婚,你待如何。”
庆安帝的身份怎么可能如符箐瑶所说,迂回询问,既然瑶瑶十分坚持,那他便直接赐婚,可惜是可惜了点...
“皇上,臣不愿意。”
符淮安想过李予灯拒绝,没想到他拒绝的如此决绝,顿时生出不悦,“不怕朕怪罪,李侍读就再说一遍。”
李予灯撩袍跪下,腰挺的笔直,垂眸看不清情绪,“就算皇上再问臣十遍,还是百遍,臣都不愿意成为驸马。”
“朕的女儿,难道比不上仕途对你要紧?”
李予灯重重磕头,似乎毫不犹豫,“是,请陛下赐罪。”
“...”
符淮安冷声挥退,“算了,你下去罢。”
“谢皇上。”
御书房的殿内,符淮安掠向屏风后面,叹了口气,“都听到了。”
良久后,传来带着哭腔的一声。
“嗯。”
...
第124章 和亲(上)
草长莺飞的时节, 皇宫里各部因着东夷国王子的到来显得异常忙碌,这并不影响后宫,凤阳宫里, 小公主趴在床上用玉枕衬着写信, 给李予灯的第十八封信。
御书房听到他的拒绝当场是难过, 但符箐瑶天性乐观, 哭了两天后想通了, 反正男未婚女未嫁, 总归有机会挽回。
大概是发现她身份的契机太过突兀, 李予灯一时间不知所措才会那样决绝。
符箐瑶很想好好与他道歉, 奈何他不理会, 不得已用信笺传消息的办法。
碧棋蹲在床榻板上替她揉腿,“公主,您给雍凉王妃的信里面, 有没有说及此事?”
符箐瑶回过头,“当然没有,娇娇照顾勉勉忙的不可开交, 我干嘛要她多余担忧。”
“哦, 那么您今天还要去西边的小花园等么?”
“嗯!”
碧棋苦恼,非常为难, “奴婢能不能求您别出去乱跑, 听说东夷国来了好多使臣, 他们蛮夷之地有抢人的风俗。万一公主或者是奴婢被哪个看上, 他们抢了我们可怎么办。”
“...碧棋,去花园赏花哪里是乱跑。”
符箐瑶没好气地道,“再说,父皇才不会把我送出去, 三公主很乐意嫁到东夷,欢天喜地的接受了封赏,他们怎的敢在咱们的地方抢人。”
碧棋劝了半天,符箐瑶明显不听,一门心思要去等李予灯,她只得陪着前去。
...
午后申时,西花园的浮碧亭内,红漆长板凳上坐着位衣着华丽,长相可爱甜美的小姑娘,她左右张望,始终看不到心念之人的身影,不禁失落叹气。
她不确定李予灯何时能被父皇召见进宫,是以写给他的每封信定的皆是同样的时辰和地方,生怕他找错。
符箐瑶双手撑在石凳,晃悠她两条细腿,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好的,没关系,瑶瑶明天再来等。”
她跳下座位,起身正要走,旁边花丛忽地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符箐瑶不走了,她心怀惴惴地站原地,屏气凝神,直到——穿青袍的李予灯缓步走近视野。
真的是他!
他清瘦高挑,手里提了本旧书,目不斜视绕过她坐在了石桌边。
很巧,是小姑娘方才的位置。
李予灯察觉到石凳捂得暖和,周围还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淡香萦绕,他忍不住用余光瞥了眼背对他仍在呆愣的女子,手上慢一拍地翻开书册。
符箐瑶此时胸口如小鹿乱撞,不敢看他。她用写的能洋洋洒洒三大张,真遇到人,反而不知从何说起,是先道歉,还是先叫他收回在御书房的话呢。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磕磕跘跘的开头,“李予灯,你,终于,终于肯来见我啦...”
李予灯始终是那副冷淡的模样,“下官不是来见公主,而是图清净到这看书。”
“...”
符箐瑶才不信他,宫里有那么多偏僻位置不去,偏偏要到信里说的地方,明明就是被她信的内容给打动了。
“你最近过得好吗。”
“好,谢谢公主关心。”
“翰林院忙不忙,张方堃脾气不好,你有没有受他的气啊。”
“不忙,老师对下官很好。”
符箐瑶从小被宠爱长大,一两句冷淡尚且能接受,再多就不行了。
她忍不住转过身,看向李予灯,“你哪儿哪儿都好,就我过得不好。瞒着你是我不对,但起初并非有意瞒你,后来...”
后来,她怕的就是他如此时这般生气,才会拖着不敢说。
符箐瑶难受憋屈许多日子,不想绕圈,直接道:“你在御书房里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你当真一点都不想当我的驸马?”
李予灯不如先前的快答,低头沉默,没听见似的接下去看书。
良久后,他面上依旧维持最常见寡淡的表情,“公主,下官配不上你。”
“胡说,你是探花,怎么配不上!”
符箐瑶急红了眼,逼问道:“我问你想不想,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李予灯深深提了口气,抬头淡道:“那好,下官明白说一遍,一点都不想。”
“不,你骗人的!”
符箐瑶说到‘骗人’那两字,喉咙苦的带出了破音,“你教我读书,对我最有耐性,你还拿我的话去逃尚书想塞给你好姻缘,你,你就算不喜欢我,就算...”
就算不喜欢,也不讨厌就是了,怎么会,连堂堂高高在上的驸马都不情愿当呢。
她想不通。
符箐瑶腿无力得站不动,蹲下来逐渐开始抽噎,“你,你不想和我成亲,是不是因为觉得我笨,其实我很聪明,不会丢你探花的脸。”
“我,我答应你以后我会好好背书,好好做摘录,再也不打小抄,那样你能不能,能不能试试...”
李予灯走到她面前,他下颚绷紧,弯腰想扶她的手伸到半空,最后在快碰到她的肩膀时直起身撤回。
“公主,我与你讲个故事。”
符箐瑶抱着膝腿,泪眼朦胧地抬头,“故事?”
“从前有个书生,书生的曾祖父是状元,被莫须有的罪责贬谪后投井自尽;后来,书生的祖父考取举人,很高兴中了会元,却受排挤仕途不济,发疯冻死在冬日;最后,剩下书生的父亲,可惜他连秀才都考不了,不是因为他无才无德,而是早年家里没有灯油熬瞎了双眼。”
符箐瑶咻了咻鼻子,“后来呢。书生的母亲呢。”
“后来,他生母和离后改嫁,扔下他和父亲相依为命。他记得他母亲临走前说,果然坊间传闻不是谣言,李水桐的子孙仕途艰难,永远光耀不了门楣。”
“我...李予灯,你就是那个书生?”
李予灯垂眸,“是啊,公主现在懂了么。”
符箐瑶似懂非懂,挂着眼泪摇摇晃晃站在他面前,断断续续辩驳道:“可是,可是你娶了我,你就是驸马,哦,我知道了,你怕不能做大官,我可以去求父皇,让他破格允许你参与政事...”
李予灯打断她,“你还是不明白。”
他用那么多年的天赋与努力,才到如今的位置,他没有济世天下的胸怀,也不在乎抛弃他的母亲,可他背负了他曾祖父到父亲这辈所有的期待。
他不可以成为驸马,否则过去所做的一切都将成为徒劳被埋没,他的确能借公主的名义享受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他的祖家却会永远背负外人口里所谓的魔咒名声。
他父亲无法劳作,他的继母为了培养他日夜不休的干活,他们最希望的,是把那块悬在他们家族头顶几十年,以嘲讽做成的匾额给扔弃掉。
此时,若要他回到方才重新回答,符箐瑶问的那句。
【一点都不想么。】
御书房里的那段话,他夜晚睡不着辗转反侧,回忆了无数遍。花费这么多年于学问上的专注力,每次在即将生出任何悔意之前,在爆发更深刻的情绪之前,所有的探究点到即止。
那时他才知道,是一点都不想么,不是的,是他一点都不可以想。
李予灯退后一步,躬身作揖,“公主与下官绝无可能。”
符箐瑶第一次觉得对面的男子不可理喻,她又难过又生气,“李予灯,我真的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你其实,就是实在不喜欢我,对吗。”
李予灯叹了口气,合上书,“对。”
符箐瑶用最后所剩无几的勇气,不肯放弃,“知道我身份前呢,也不喜欢麽?”
李予灯别开脸,语气平淡,“是啊,公主难道看不出来,我本一介清贫,怎敢耽误佳人。”
或许,他确实曾有那么一点点心悦符箐瑶,应当不多,不过识她一年有七个月,怎么会来不及停止。
只是奇怪,为何说完这句话,他的心口会疼,比他年少时背不出书,腊月寒冬里,继母让他罚站还疼。
符箐瑶闻言,双手捂上双眼,慢慢将不断涌出的眼泪抹干净,抹不干净就继续抹。
“李予灯,你既然这样说,本公主再纠缠你,反而是我不识时务。”
符箐瑶从怀里拿出了封信,“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如今我当着你的面撕了,以后便不会再扰你。”
“我们再没有任何纠葛。”
“是,下官遵命。”
...
御花园里,东夷国的王子正和太子殿下树下对酒畅谈。
东夷和犬戎差不多,同样有不同部落组成,经过十多年各方拉锯战下,老百姓暂时认了个公认的最大的王,便是这位王子的父亲。
东夷王年过古稀,这位王子是唯一的小儿子,自然过了而立之年,长相勉强周正还不错,就是比起二十多的符璟桓老成的多。
东夷很有诚心,王子为了和大宁朝和亲,刚把妻子休掉,空出了嫡妻之位。
符璟桓拿起酒杯,客气地夸赞,“王子,没想到您的中原话如此流利。”
东夷王子千松嘉实笑着轻轻碰杯,“太子殿下谬赞。”
“和殿下聊得十分畅快,我不见外地恳请殿下,可否解解我的心事。”
符璟桓闷尽酒杯里的酒,“哦?王子有什么心事?”
“实不相瞒,相比之下,我对贵国的南康公主更为属意,毕竟是太子殿下您的妹妹,有更高贵的风采,比起三公主似乎...”
千松嘉实想娶的是前皇后所生的所谓嫡女,身份比三公主尊贵的多,回东夷后自是更能服众。奈何庆安帝那个老狐狸怎么样都不松口把这个女儿嫁出来,想压压他们东夷的势头。
符淮安对东夷不屑,是为了讨伐符栾做出的让步,就算是平民婚嫁也讲究门当户对,送出三公主已是低嫁,更不要说把皇后所出的嫡女送出去了。
符璟桓不看重女子,压根没留意这层。
“瑶瑶她任性妄为,哪有三公主的淑女温柔,不过她的确未有婚约,不若孤替你问问父皇。”
“我问过,皇上不肯呐。”
“王子不了解,孤的父皇颇宠爱南康公主,哈哈,我们兄弟几个望尘莫及啊。”
千松嘉实凑上前低声,“太子殿下,我对公主有意,若是太子能促成此事,以后咱们的情谊更进一步。”
“这...”
符璟桓考虑完的确,父皇收拾符栾,他以为全然不在话下。和亲完,东边会调出十万大军,接道南边与西南军的十五万汇合,年尾启程,赶在明年年初凉州的天灾,将北边直接收编。
符璟桓觉得胜券在握,想起当初禁足他的事,看的出父皇对他生有嫌隙,此时若由自己的亲妹妹嫁到东夷,以后或许真的有用呢。
难道父皇是想到这个,故意不让瑶瑶去和亲?
符箐瑶和苏明妩关系一向很好,虽是他妹妹,但是留在京华,对他好像也没多大作用。
“王子放心,孤有个办法。”
“是么,殿下请说。”
符璟桓俯身耳语了几句,千松嘉实笑道:“这样似乎不和礼数,对公主清誉有损。”
“就看你想不想娶孤的妹妹了。”
千松嘉实表面半推,实则半就,“想,想,那就劳烦太子殿下多费心。”
...
武威府外,符栾策马扬鞭,霍刀跟在他身边艰难赶上。
“王爷,往东路上布置完杀手,皇上同样派出禁卫军,属下说实话,没有万全把握。”
东夷国这次愿意为了和亲关掉航海港口,闭关自守,合约定下十年不出海。
符淮安借这个机会铁了心要将凉州雍凉王的封地削藩收回。
“让霍锋亲自动手,千松嘉实绝不能活着带和书回去。”
“是!”
幸好符栾骑的马脚程普通,霍刀勉强落下一人的位置,“王爷,属下听暗卫来报,东夷王子想娶南康公主,太子殿下在设计帮他。”
符栾侧眸挑眉,嗤笑:“符璟桓帮外族扬威?”
弹丸之地的部族小国,凭何资格娶大宁朝最尊贵的公主。
“是啊,公主才十七,去了东夷可能再也回不到我们中原...”霍刀莫名不忍,他个粗莽汉子以往断然不会有如此细腻感受,转念想到是和绿萤一般大的年纪,他心里突然就不是滋味了。
符栾虽然觉得符璟桓蠢,却并不多在乎符箐瑶,无所谓道:“不管是谁,同样不留活口。”
“可是,王妃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