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数年,当初天真的小丫头也长大啦,都敢来套他的话了。
卫烬哼笑,眸底流淌出些许宠溺,竟颇有几分得意,放下书,又换回那副可望不可及的帝王凛然姿态,负手在背,佯佯几步走到姜央面前。
“姜姑娘若是真想出宫,也不是不行,朕准了。不过……”
环视一圈,他睨着她惊惶的大眼睛,似笑非笑,“上朝之前,朕摘了一枚玉扳指,就放在那张紫檀木案上,现在下朝回来,扳指却不见了。姜姑娘一直在这屋里待着,可是知道些什么?”
他声音琅琅,一气儿说完所有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真丢了东西。
可负在背后的手,却是趁姜央茫然扭头看桌案的工夫,悄悄摘下指上的戒筒,藏进袖笼的暗格里。
隔着一道窄窄的门缝,小禄由不得倒吸一口气。
这……莫非就是宫廷失传已久的……碰瓷大法?
第13章 、长公主
真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人,自己弄丢了东西,反赖到她头上。
姜央嗔圆了眼,撇开脸哼道:“我没拿!”
卫烬低头一笑,背着手绕室缓步游走。
刚才那一番打擂,还真给他提了个醒儿。铜雀台是真的太远了,而坤宁宫也算不得近在咫尺,他每日想见,还是得绕远了路。究竟如何才能每日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人……
古有曹植七步成诗,而今寥寥数步之内,他也有了番思量,回身朝姜央一抬下巴,“朕是个讲道理的人,姜姑娘若是能拿出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朕自是不会冤枉好人,相反,还会同你道歉。可若是拿不出来……”
卫烬耸肩,长出一口气,抱臂道:“那就只好请姜姑娘赔朕一个了。”
赔?御用的东西怎么赔?这是还想从她身上算计点别的吧。想不到啊想不到,不过是在西苑拘了三年,竟变得比小时候还要坏!
姜央手指紧握成拳,在袖笼里微微颤抖着。
“怎样?考虑得如何?”
卫烬歪下脑袋,眼角眉梢不经意间挂起痞气,饶有兴趣地研究她眼睛。
清风自窗外涌入,轻轻掠动垂在她耳畔的几根鬓发丝,他指尖颤了颤,情不自禁伸手帮她勾开。手才抬起,就被她一把攫住,拉过去狠狠咬了一口。
“嘶——”卫烬倒吸口气。
门外的小禄也跟着屏住了呼吸。
乖乖,这可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了,上一个敢这样跟陛下叫板的,坟头草可都淹没脚踝了!
姜央却是半点不怵,咬完便嫌弃地一把甩开,抽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揩嘴巴,欠身道:“陛下年事已高,健忘,记不清楚事是常有的,臣女不敢受您这一声歉。这扳指又是个小物件,随手一搁,或是走在道上不小心丢了,都有可能。既然这事叫臣女赶上了,那臣女也不好推辞,左右今日也无事,臣女就勉为其难,帮陛下出去找找。倘若能找到,那是陛下之幸;找不到,那臣女也只能劝陛下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说罢,她也不等卫烬点头,便优优雅雅退出屋门。
小禄在外头早吓得快没了人形,她还不忘出声提醒:“记得关门,陛下年纪大了,吹不得风!”
卫烬简直气笑,年事已高?年纪大了?这是有多嫌他老?
“死丫头。”
他轻嗤,一甩袖子往里走,不想搭理她了。可手上的牙印却似烤着火,人虽已走远,屋里却还留有她的气息,无处不在,丝丝缕缕渗进皮肉,扰得他心烦意乱,再也无法冷静。
地心里搓磨半晌,他没忍住看向窗外,寒沉的眸子拢起愧色,揉着眉心沉沉一叹,到底是追了出去。
太液池畔烟柳成阵,长长的丝绦刚抽了新芽,风一来,翠色娉娉袅袅,像美人纤细的楚腰。
日头正好,金芒透过稀疏的叶子射过来,脚底鹅卵石铺就的路斑斑驳驳。姜央踢着石子拂柳而行,天生一副好身段,无需刻意款摆也赛蒲柳。可面容却凝着轻愁,攒眉一叹,柳也怅然。
唉,这一架吵得有够无聊的,明明是过来同他和好的,怎的就闹成了这样?
等他道歉是不可能的,他最骄傲了,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都不可能低头,否则三年前也不会是那样的死局。计较起来,这二十余年,他还真没向任何人低过头。
最后还是得自己硬着头皮去服软。
可是闹这么难看,要怎么收场啊?真不该意气用事的……
姜央懊恨地跺脚。
回头瞧养心殿方向,已经看不到殿顶,她踮脚还在瞧,帕子绞成麻绳,一圈圈勒住指尖。想起墙上那幅寒梅图,她心念微漾,咬咬牙,还是拔腿迈了出去。
却不妨才走一步,不知从哪儿蹿出个灰衣小监,张臂挡在她面前。姜央皱眉,调转脚尖往另一边走,没走两步,又被随后跟上来的两个小监堵死。
这架势可不寻常,光天化日就敢在宫里明目张胆地拦人,这背后的主恐怕不一般。
好在姜央沉得住气,一掸衣袖,叠手在小腹前,眼角眉梢晕开点笑,平心静气问:“谁派你们来的?寻我何事?”
那雍容弘雅的应对气度,仿佛人家并非半路拦人,而是客客气气登门拜访,请她过府吃茶。
“不愧是姜姐姐,什么样的处境都不能叫你乱了方寸。”
垂柳外传来银铃般的娇笑,姜央两道细眉几不可见地往中间挤了挤,有些不大愿意相信地循声扭头,果然就瞧见了两张她最不愿意瞧见的脸。
一个是姜凝,她仍旧是一身红装,妆容昳丽。只是这回,她不再敢随意拿下巴指人,恭顺地颔首跟在身边人斜后侧,身上的衣裙也从大红换做稍素些的朱柿红,髻上珠翠也卸下不少。
可目光从滑过姜央微红的眼尾时,仍带着一丝难以遮掩的快意。
而她身边的姑娘则是一身华贵宫装,头顶祥云髻,阳光照在她发上的鸾凤钗头,金光绚烂,有些刺目。所有人都低眉垂眼,只有她昂首睥睨,红唇勾着讥诮,无需开口,站在那里就是一片傲然气派,等闲不敢视之。
正是此番邀请姜凝进宫伴读的,升平长公主。
也是先太子卫煊一母同胞的亲妹。
姜央心底默叹,上回敲打姜凝狐假虎威、装腔作势,看来她是真听进去了,知道搬救兵,一搬就是这么个棘手的主。
麻烦既然找上门来了,她也没法躲。这皇宫说大很大,说小也的确很小,有些人低头不见,抬头总会见到的。横竖躲不开,索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阂眸定了定神,姜央上前行礼,“臣女请长公主金安。”
升平显然是带着怨恨来的,本就没想让姜央好过,听见这声“臣女”,她眼底戾气更重,泠泠扯开嘴角哼了声:“嫂嫂改口改得可真快,就不怕夜里梦回,我皇兄找你算账?”
想起梅花宴上的听闻,她不由冷嗤,“老天爷可真不开眼,那一箭竟没射死你。呵,我皇兄死了,你凭什么还活着?”
那一字一句,都是从齿尖磨砺而出,隐隐还能听见牙齿切磋的“咯咯”声,夹在早春半暖不暖的风中,比数九寒天的霜雪还砭人肌骨。
第14章 、汪
姜央从前就和升平不对付。
进宫伴读那会儿,因为姜央是太皇太后破格钦点入学,而非升平自己挑选的,她就很是不喜,领着大家一块孤立她。好长一段时间,姜央的文房四宝都没备齐过。直到卫烬霸道地把女学合进文华殿,这才峰回路转。
后来东宫倒了,姜央也进了铜雀台。升平彻底没了顾虑,三天两头来寻她麻烦。卫煊对自己这个胞妹纵容惯了,撞见她无理取闹,也睁一眼闭一眼,从不过问。
而今风水轮流转,升平也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北颐出了名娇气的小公主,也学会了审时度势,着实在毓德宫老实了两个月,今日忽然重新嚣张起来,大约,是太后要回来了吧……
湖面寒风乍起,吹皱一片粼粼的光。响晴的天儿竟也翻起了云,当空罩在人脑袋瓜顶上,心情都晴朗不起来。
姜央交叠在小腹前的双手握了握,又不动声色地松开,温煦笑道:“承蒙殿下挂念,臣女的确在花宴上受了点惊吓,不过现在也无大碍。既然殿下还肯认臣女做嫂嫂,那臣女也托大劝您一句,旁人提那花宴,不过是劫后虚惊,不足为怪,可殿下若是时常将这挂在嘴边,且还是这样的声口,那可是大大不利。瓜田李下总有避不完的嫌儿,殿下自幼聪慧过人,应当比臣女更加明白其中厉害。”
说罢她馨馨一笑,“臣女也是为殿下好。”
升平心头狠狠趔趄了下。
自己是何等尴尬处境,没人比她更清楚。侥幸捡回一条命苟活着罢了,真论起来,比姜央还不如。梅花宴上的一箭没取走任何人性命,却生生吓破她的胆。明明与她无关,可锦衣卫就是不肯饶过她,一天十二时辰不错珠地盯着,拿她当犯人看。
表面上风光无限的长公主,日子过得还不如天牢里的死囚,这上哪儿说理去?
这个姜央,说话细声细气,可字字都在捅她肺管子,还敢说是为她好?
升平脸彻底沉了下来,胸膛剧烈起伏,原本倨傲的身形也因愠怒而隐隐摇颤。
姜凝上去搀扶,轻抚她后背帮忙顺气,压声道:“殿下切莫激动,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当!”
瞥了眼姜央,她冷哼,“小贱蹄子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嘴皮子功夫越发厉害,黑的都能叫说成白的。臣女几次和她交锋,都没讨到半点好。殿下千万当心,别着了她的道!”
“那是你,本公主才没那么蠢。”升平鄙夷地睨她一眼。
姜凝眉梢抽了抽,努力扯笑:“殿下……所言极是。”
升平懒怠照顾她的情绪,又问:“你说前日姜央去长乐宫探病,陛下没见她,把她丢在静室,足足晾了一整夜,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
说起这个,姜凝一下来了精神,“不光如此,小贱蹄子不要脸,刚刚又去了趟养心殿,叫人撵出来,这眼睛都是红的。陛下啊,是真厌弃了她,就她自己不知廉耻,三番五次往上倒贴。”
升平不屑地“嘁”了声,“得亏我皇兄没娶她,否则还不知要裹多少绿头巾。行,陛下不要她,我就好办了。”
眼珠子在眶里一转,她很快有了主意,优雅地扶了扶鸾凤金钗,盈盈冲姜央笑。
“姜姐姐关心我,我自然欢喜。要是没有姜姐姐,我这张嘴还不知要闯多少祸,小心窝子一天天都不得安宁。民间有句话,叫什么什么……‘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姜姐姐这般关心我,不如就随我回毓德宫小住几日吧,权当是陪我解闷了。”
解闷?
她能安什么好心?
姜央笑了笑,婉声拒绝:“承蒙长公主厚爱,臣女……”
可升平压根没打算听她说完,懒洋洋掩嘴打了个呵欠,点了身旁两个内侍,“去,请姜姐姐过来。”视线凝着一分阴冷的残忍,幽幽斜荡向姜央,一字一顿道,“都仔细着些,这可是本公主请的贵客,千万别伤着了。”
两内侍交换了个了然的眼神,齐声道:“是。”卷了袖子朝姜央走去,阴恻恻地笑,“姜姑娘,请吧。”
姜央在大袖底下攥紧十指,看来今天是真躲不开了。
升平是什么样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做事全由自己喜好,从不管对错规矩。五岁那年,她就因宫人给她布错一道菜,将人丢去慎刑司杖毙。先帝将这事轻拿轻放,反纵得她越发骄横。
虽说现在收敛了两月,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端看今日这架势,倘若自己真去了,还不知要被怎样捏扁搓圆。等太后回来,她就彻底有去无回了!
人家不仁在先,姜央也没必要顾全那份可有可无的颜面,内侍要抓她的手,她直接拔了发上的金簪划伤他掌心,冷声厉喝:“谁敢动我?!”
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两内侍没意料她有这一手,都震了一跳。
升平她自小被身边人顺从惯了,第一次见人敢反抗,还见了血,也悚然一惊,“你、你做什么?你还敢行刺本公主?”
姜央浅笑,殷红顺着簪尖滴落,在她足尖溅起小花。小小的一朵,脆弱也坚强。
“岂敢?臣女不过是觉得这两位公公毛手毛脚,一点规矩不懂,这才勉为其难,替殿下教训一番,免得日后他们做错什么,给殿下蒙羞。殿下请臣女上毓德宫小住,是臣女之福,臣女感激涕零,只不过不凑巧,今日太皇太后也邀臣女去长乐宫叙话。长幼有序,殿下再执意相邀,也得等臣女先去回过太皇太后的话,再随殿下回去。”
等她回了太皇太后的话,还会跟她走吗?
升平冷笑,扬手道:“不必了,姜姐姐只管随我回去,皇祖母那里,我自会派人去说。不过是请你来喝口茶,皇祖母不会不答应的。再不济,还有母后呢。”
有这话,两个内侍手脚彻底放开了。
姜央虽拔了金簪护身,但三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被擒住手腕,动弹不得。拼命挣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拽走。
升平就在前头朝她微笑,翕动的红唇宛如巨兽的血口,叫她的心越发跌入谷底。
“本公主肯请你,是看得起你,你别不知好歹。三番五次顶撞本公主,究竟谁给你的胆!”
“朕给的。”
短短三个字,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所有人皆怔住,齐齐回头。
玄色身影拂柳而来,掐金流云龙纹随袍裾浮动,迸溅金光。太液池尚有薄冰未消,浅光折射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眉宇间也像落了霜雪,清贵,也凛然。
姜央却是长出一口气,起伏不定的心终于有了归处。
即便没说话,她就是知道,没事了,接下来都交给他便好。
人还在虎口里,她却牵起了一丝松快的笑,眸底秋水潋滟无边,何止百媚生?满园春色都叫她盖了下去。
卫烬有一瞬恍惚,像是回到过去,心头生出一种被依赖的甜蜜,眉眼不自觉便柔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