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仰起头深呼吸,风从颈边流淌过,夕阳的余晖一直横在脚尖前面的一寸地,无论怎么加快脚步,都踩不到。
终于,小宫人说:“到了。”推开门,停下步子,躬身在门边侍立。
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四周都垂了竹帘,只有南边的槛窗开了细细一小道缝,暮风送爽,引得帘上的排穗阵阵轻摇。
姜央认出来,是头先梅花宴上,卫烬中箭后,她过来长乐宫探病,囫囵睡了一晚上的那间静室。此情此景再故地重游,倒生出一份别样的感慨来。
也不知是不是他故意的?
姜央忍笑,提裙迈进门。
屋里的家具装饰还跟先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只当中拉出一张巨大的沉香木十二扇屏风,生生把屋子分隔成两端。底下一小段犀角嵌的回云纹镂空,隐约露出一双描金绣龙纹的皂靴,正在对面来回踱步,像在欣赏墙上的字画,步子却有些急躁。
听见屏风对面,他足尖一顿,忙迫不及待走过来,仿佛欣喜过盛,又仿佛不敢相信,在屏风前旋磨。平日见了她就叽叽喳喳个没完的人,这会子倒是安静得一声不吭。
片刻,屏风上传来“咚咚”的声响,缓缓的,一长一短,竟有几分近乡情怯的羞涩,很快便停下。
姜央抿唇轻笑,探手无声覆在那片抹了桐油的木屏,静静回味那无言的思念。他却似有感应一般,又“咚咚”敲两下,绵绵的震动,就落在她掌心。
“阿宝。”他唤道,没有疑问,甚至还带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雀跃,是坚信她就在对面,可末了偏又飘飘然地补了句,“你也想我了?”
姜央禁不住“噗嗤”笑出声,明明就是他想了,非要说自己想他,还加个“也”。
“不要脸!”姜央轻啐,清浅的一点微笑还是从心底升腾了起来。
身子往前倾,她靠在屏风上。
那木质的结构仿佛一息间有了温度,隆隆地还带着响儿,分不清是他又在轻声敲木屏,还是彼此的心跳。
于是琥珀色清风,琥珀色的天,整个世界都坠入梦中。
姜央不禁缓缓闭上眼,手指微曲,隔着屏风同他十指相扣,声音含着羞怯,甜腻地在唇间蔓延:“嗯,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大婚!
内容有点多,可能没法在18点准时写完,不过今天是肯定能更完的,大家等不及的话可以明天来看。
放心吧,不会仓促完结的,只不过是主线任务结束了,让正文先完结,还有番外滴~继续感谢仙女们的营养液,么么(*^3^)
-香草星冰乐、aurora1瓶;
第69章 、大婚
想了?
这么老实的回答,着实叫卫烬吃了一惊。
原本想好拿来打趣她的话,一下子都被堵了回去。临时想说点别的吧,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就这么木呆呆地杵在屏风前头,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在旁人面前不可一世,见了她就只会挠头“嘿嘿”傻笑。
大约是有屏风遮挡的缘故吧?没有他人视线的考量,小姑娘能坦诚不少。
又似乎是从行宫那晚交心之后,她的局促性子就打开了。素日里那些只会在心底深处默默发酵的话,都不再难以出口,偶尔泄露一两句,便如冬雪里乍现的春光,明媚得叫他睁不开眼。
不知不觉间,他心窝子便柔软得不像话。
一整个月的思念,也都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处。
早就嵌到心里头的人,即使有屏风遮挡,他也能瞧见她说这话时,红着脸,一低头的温柔。人情不自禁便贴上屏风,指尖循着她声音的方位,描摹她眉眼。努力克制声调里的雀跃,却还是控制不住飘上了天:“那……你是怎么想的啊?”
怎么想的?还“啊”?
姜央忍不住笑,亏他问得出口!他怎么不先说说,他是怎么想的呢?
轻哼了一声,她揶揄道:“没怎么想,就是觉得奇怪,这世上怎的会有你这么厚颜无耻的人,脑袋都叫鸟嘴给叨开花了,竟还好意思过来?不怕我再放鹦哥出来,给你另半边也叨个窟窿,凑个对儿?”
卫烬笑得胸膛震颤,却是半点不以为耻,还得意地扬起下巴,嚣张道:“行啊,那你就把它放出来。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它先给我叨个窟窿,还是我先把它给吃咯!”
哟,这还美上了?堂堂皇帝,一国之君,不过是赢了一只鸟,给他高兴成这样……
“就这点出息!”姜央嗤之以鼻,手仍舍不得离开,抠着木屏上的花鸟纹,撅着嘴小声嚅嗫,“所以……所以你今日是来干什么的?你不说,我可走啦。”
“诶,别走别走!”
卫烬扒着屏风喊,一时着急,倒也没精力去细辨她话里的真假,只高高举起手里的食盒,攀过屏风顶端的祥云镂空纹。修长有力的手腕在沉香木后头若隐若现,白皙如玉,粲然生辉。
“之前就说要给你做鸡蛋羹,结果折腾了一大圈,你还是没吃着,今儿得空,就又给你做了一遍。还热乎着呢,快吃吧。”
姜央眼睛亮了亮,仰头瞅着那红漆木食盒,惊讶非常。
当时自己不过随口一说,说完也没抱什么期待。他要是不提,她早就已经忘了,不想他竟然还记得,就一直挂在心上……
不得不承认,这种说出口的话能时刻被人惦记在心头的感觉,无论何时,都有一种扣人心弦的力量。尤其对于一个从坎坷中艰难跋涉而来的人来说,更像是绵绵春雨,润物细无声。
姜央唇边慢慢泛起笑靥,扭捏着拿脚尖搓了会儿地,还在装矜持。可撑不了多久,她就欢喜地“诶”了声,蹦跳着踮起脚,举高手,小心翼翼地将食盒捧过来。
极其普通的食盒,极其普通的鸡蛋羹,都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就零星洒了几点嫩绿的葱花,味道跟御膳房做的根本没法比。可偏就是这么一碗普通的鸡蛋羹,莫名叫她尝到了什么是关心,什么是爱。
鸡蛋羹虽见了底,心倒是充盈起来。
“好吃吗?”他问,声音贴着屏风震荡。
姜央循声看去。
那么高的屏风,卫烬不知从哪儿搬来了张垫脚的凳子,就踩着趴在屏风上,下巴搁在交叠的双手上,津津有味地看她吃。
姜央险些呛到,忙背过身去,跺着脚急道:“你、你你怎的爬上来了?皇祖母都说了,这时候见面不吉利!”
“皇祖母?”卫烬很快抓到了他想听的重点,兴味地挑了下浓眉。
姜央一噎,脸颊上那片嫣红无限放大,直蔓延至脖颈,斜瞪他道:“怎的?她老人家让我改的口,你要是不乐意,就找她说去!”
“我乐意!一百个乐意,早就该改口了!”卫烬自得地哼哼,念着那句“不吉利”,又陷入深思。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个心中无神无佛的人,尤其在经历了三年前那桩变故之后,就更加不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数,只信人定胜天。然而现在……
与她有关的事,他不想赌。
倘若可以,他只想用自己一辈子的运气,换一个与她有关的来日方长。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她春光般明媚的笑脸。
“那我这样,总不算见面了吧?”卫烬半蹲下来,只露一双眼,在屏风顶端的镂空里半隐半现。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姜央暗笑,低头收拾空碗,口不对心地问他:“我吃完了,你还不走?”
刚刚还说想他呢,怎的才给她看了一眼,就要赶他走了?都说男人善变,怎的一个小姑娘家家也染了这样的恶习?
卫皇帝深受情伤,食盒递过来也不大乐意接,只问:“吃饱没?可千万别没吃饱,否则明日大婚有你受的。”
他这话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就是担心明日大婚上的礼节过于繁琐,她这小胳膊小腿会吃不消。只是此情此景,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话,这里头的意思就微妙了。
姜央正高举食盒要递还给他。
听见这话,她起初呆了一呆,怀疑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可转念想起那日他脱口而出的“败火”,活生生的前科,她心里那一丁点儿疑虑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满满的鄙夷。手势一变,将食盒往他递过来的手上砸!
“你瞎说八道什么呢!不要脸,见天儿就想着那事儿!”
这无妄之灾兜头下来,卫烬直觉自己比窦娥还冤,抻手推开食盒,又怕伤了她,只能屈臂护住脑袋,又气又笑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就是担心明天事务太多,你会吃不消。”眼珠子一转,他嘴角牵起几分怡悦,声音在舌头底下嘟囔:“当然了,你当心的也没错……”
这就叫蹬鼻子上脸吧!
原本会错意,姜央还挺尴尬的,这会子听他这洋洋自得的声口,简直比之前那天的“败火”还嚣张百倍千倍。
当下她也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勇气,哼了声,毫不客气地怼道:“别高兴太早,就您这一大把年纪,还不一定谁吃不消呢。”
卫烬眉梢抽搐得厉害。
真是太久太久没同她说话了,他都不知道,她这嘴皮子功夫何时又更上一层楼。大姑娘家家,跟他说这事竟一点也不……
哦,脸还是红了。
白嫩的脸蛋漫起一层薄薄的水红,像是雪团上沾了两簇胭脂,一点点晕染开,噗通,猝不及防砸进了他心坎。
他挑眉,绕有兴趣地瞧着。
小姑娘气性大,起初还咬着唇,若无其事地跟他赌气坚持,可到了还是受不住他的目光,仰起娇面瞪他一眼,大哼一声,兀自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莫名倔强的后脑勺。
自以为凶巴巴,却不知这点“狠劲”于他而言,不过是奶猫挠痒痒。不仅没叫他退缩半分,还把他瞪得浑身舒坦,越发往屏风跟前凑。
“阿宝。”他轻声唤,长臂翻山越岭,去扯她头顶上的呆毛。
瞧瞧,这就是他们北颐的皇帝,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到她面前就跟三岁孩子一样,一把年纪了还爱扯她头发。
姜央怒斜他一眼,哼了声,从他魔爪底下挪开。
卫烬也不恼,也跟着她挪了个位置,继续扒在屏风顶端的镂空纹瞧她,手酸了也不见歇。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就这样在她身边待着,只要她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模样很有几分小时候,两人私下里不好见面,一个趴在墙头往里窥探,一个立在墙根仰头张望的单纯美好。
外间日头已经完全沉匿,天幕遍染成鸦青色,稀疏嵌着几点星子,衬得檐下的大红灯笼更加醒目了。
横平竖直的一个“囍”字,去年攻入皇城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
当时除了刺眼,什么也没瞧出来,甚至恨不能一把火将整座皇宫都给烧了。可现在换一个立场,换一种心情再瞧,竟有种别样的美感,比之颜筋柳骨都不逊半分。
“明日,我们就要成亲啦。”他忍不住由衷地感慨了句。
姜央心头微动,这话先前也在她舌尖打过转……
默契这种东西啊,当真妙不可言,又求而不得。一点一滴都缘自过去细腻的陪伴,无论何时想起来,都叫人无比心暖。
忿忿捏了会儿裙绦,她满肚子的忸怩劲儿到底是散了,小小地“嗯”了声,身子稍稍后仰,靠在屏风上。
卫烬笑意越发沉进眼底,往旁边挪了两步,隔着屏风,将自己的身影温柔地覆在她身上,同她共享窗外一轮冉冉升起的白月光。
皇室大婚有多隆盛?
姜央小时候没少见识过,去年更是差点亲身体验了一回。只是当时是怀着一腔慷慨赴死的心,无论如何都没法好好享受这喜庆时令带来的荣耀,可今日完全不一样了。
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长乐宫便准备起来。虽不是真正的娘家,却叫太皇太后装扮得,比真正的娘家还称心如意。
上完妆,换好礼服,姜央随全福人一道去祭拜姜氏列祖列宗,又转去大堂拜别太皇太后,最后才得了点空闲,和姜云琅叙一会儿姐弟间的梯己话。
他是破格被召入长乐宫陪伴她的,待到吉时,又得了特许,亲自送她上凤舆。此情此景,倒莫名像极了三年前,姜央入宫那会儿,他追在轿子后的场景。只是这回,两人之间再没了生离死别的悲痛,只有克制不住的欢喜。腔子里装不下,便溢上眼角眉梢。
一双滚红的眼,一个由衷的笑,和一声“姐姐保重”,所有祝福尽在不言中。
此一去,日后当真就没多少机会再相见了。
姜央鼻尖泛酸,可心里充满希望。她知道,这路的尽头有个人在等她,等了三年又三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同天上这轮冉冉升起的皓月一般,月满人圆。
鼓乐里有烟火的喧嚣,那是举国同庆的热闹,连吹入皇城的风,里头都携满北颐子民弹冠相庆的欢笑。
揭盖头,吃子孙饽饽,饮合卺酒……
冗长而充满繁文缛节的帝后大婚礼仪,一直持续到子夜时分。
姜央只觉自己就是个提线木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就这么一味地被拽着四下里乱转。好不容易坐在了龙凤喜床上,她整个人从脖颈往下都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只想倒头好好睡个昏天黑地。
然而于她而言,这一夜才刚刚开始。
礼仪结束,闲杂人等都却步退下,只剩她们俩。嫁给皇帝就是有这么个好处,不必担心有人来闹洞房,也不用在洞房里巴巴等着新郎官出去招待宾客,醉意醺醺地回来。
灯穗拂风,红烛如林,眼下这洞房就是他们两人的天地,不会有旁人打搅。
可是这样,反而更加紧张了……
姜央垂着脑袋,不敢说话。脚步声和鼓乐声都在耳边远去了,只剩自己的心跳,如同云翳里翻滚的闷雷,隆隆击在耳膜上。
瞧眼身边的人,身形依旧英挺如剑,喜服下摆却被他揉得皱皱巴巴。
显然,他比自己还要紧张。
“真的……成亲了啊……”卫烬环顾四周,低头掸了掸自己海水江崖的袍裾,感叹道。
只是这语气,怎的听着怪惆怅的?
姜央瘪瘪嘴,轻哼:“是啊,是成亲了,退不了。陛下要实在不满意,现在就可以草拟诏书,册封贵妃了。这样一来,春禧堂也有主人,不至于空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