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窈逃也似的从里面出来,才觉得心里的负疚挣扎轻一点,长舒了一口气,领着桃夭慢慢往宫门外走。
没想到半途上,却迎面遇见一个人,正是何涧鸣。
两方相见,俱是尴尬。
何涧鸣用冷淡中带着纠结的眼神看了看她,才不情不愿地一拱手,“见过长公主。”
秦舒窈见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心里陡然一松,和和气气道:“何将军免礼。”
真是的,那天像提线木偶一般的样子,着实吓人,相比之下,还是他怎么看她都不顺眼的模样比较让人安心。
何涧鸣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分外痛苦。
他的理智上知道,正是这个骄纵蛮横,心如蛇蝎,在他的内心里被砍了千百遍的长公主,在紧要关头命令他去皇宫护驾,抵挡了敌军一日,同时,也多亏她提前布置的粮草,才使得援军能够以超过预期的速度赶到帝京,救大梁于水火之中。
要不是如此,诚实地讲,他的五千羽林卫也不过螳臂当车,并不能支撑多久。
从这一点上说,她既救了大梁,也救了他,但是……
他一想到自己仿佛魔怔了一样,放弃守城,不作援救,反而眼巴巴地跑到公主府,将虎符捧到这个女人面前的情景,就日日夜夜难以释怀。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与他的部下,简直如同集体中了邪一般,举手投足都不由得自己,如在梦中。
秦舒窈面对他,说实话也是心虚,干咳了一声掩饰,“何将军是进宫觐见皇上的吧,皇上已经在书房等着了。城破当日,何将军护驾有大功,且在前往皇宫的路上,顺手搭救了孤,孤在此谢过。”
“……”
何涧鸣的心情越发复杂。
不知为何,他发现帝京危急解除后,所有人都对他守城不力一事避而不谈,反倒上自皇上,下至百姓,都对他赞许有加,都说多亏何将军在危急关头,率领羽林卫奋起护驾,才能为救兵驰援争取时间。
即便不为个人,单是为了羽林卫上下的兄弟,他也不可能自揭其短,披露那一日诡异的情形,只是心中始终疑虑盘旋,无法纾解。
秦舒窈见他脸色有异,也不好意思多话,举步要走,只道:“何将军快去吧,别让皇上久等了。”
没走出几步,却忽然被他叫住了:“长公主留步。”
她心里一紧,心说别是他察觉了纰漏,要把她拆穿了,强装着镇定回过身去,矜持道:“何将军还有话同孤说吗?”
何涧鸣的神色却越发纠结,像是拿不定主意。
她心里称奇,这人不顾君臣有别,当着她的面都给过她脸色看,不可谓不胆大耿直,此刻竟能为什么事,这样犹豫不定。
她等了一会儿,多喊了一声:“何将军?”
对面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语气迟疑:“长公主,不要怪我多事,我那日第一次见到你的驸马不蒙面的样子,突然间觉得,有些像一个人。”
秦舒窈心里一跳,陡然就想起了那一日他看顾千山的眼神。
当时他连自我意识都快丧失了,整个人行尸走肉,令人胆寒,能在那种情形下还让他产生一些波动,她一直觉得有些离奇,只是当时实在不适合问,既然他现在主动又提起了……
她回想了一下他那天看顾千山的眼神。好家伙,深情款款,仿佛事隔经年遥遥相望一样,这两人之间,总不可能有什么苟且吧?
那不行,无论如何,顾千山都是她的驸马了。
她按了按心里的奇思妙想,强行平静道:“哦,那日何将军的确是说,看着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了。瞧这模样,何将军是想明白了?”
何涧鸣的神色越发异样,“嗯,他很像从前的谢家世子,谢涟。”
第46章 第 46 章 他到底是不是谢涟。……
谢涟?
秦舒窈在脑海里搜寻了一遍这个名字, 愣了一愣,脱口而出:“他不是死了吗?”
谢家小世子,谢涟, 在十五岁那年, 由于入宫参加夜宴, 在先太子意外身亡时, 恰巧离得最近, 遭到了这副身体的原主, 也就是真正的大梁长公主的迁怒。
她事后寻了一个由头, 陷害了谢家, 导致谢家被满门抄斩,名门望族一朝散于云烟,这世子谢涟, 自然也死在了那场祸事里,官差呈上来的抄斩名录里白纸黑字, 作不得假。
而眼前这位何将军,与谢涟自幼相识, 是少年同伴,他对秦舒窈憎恶入骨, 正是因为此事。
他怎么会好端端提起一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
别是前阵子受巫蛊影响, 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吧。
不料何涧鸣的神色却更奇怪了,“当年,我并没有在乱坟岗找到他的尸骨。”
“……什么?”
秦舒窈忍不住皱了眉, 神情一言难尽。
她光是听一听乱坟岗这三个字,就很难与眼前衣冠整洁,英武不凡的将军联想到一起。
何涧鸣像是有些嘲讽地笑了笑,“自然了, 长公主金尊玉贵,是连听也听不得这样白骨外露,腐尸遍地的地方的,也并不关心别人被送去那里的情形如何凄惨。但我家与谢家原本就是世交,我又与谢涟志趣相投,向来交好,听闻他家被满门抄斩,自然是要最后去送一送的。”
“可怜谢家豪门大族,一朝落难,别说入祖坟了,连一副薄棺也没有,只能由行刑的刽子手拉到乱葬岗上,随意丢了。我看不过眼,雇了人买了棺材,想将他们的尸首寻回来,好歹薄葬,入土为安。但是……”
他的眼神深邃而古怪,似乎藏着连自己都没能解答的疑问,“我带人翻遍了乱坟岗,唯独没有找到谢涟的尸首。”
秦舒窈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将这样一个地方“翻遍”的滋味,就觉得胃里略微有些不适。
她一边感叹,原身下手着实狠厉,谢家的下场实在凄惨,另一方面,对何涧鸣也由衷地敬佩。
能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他也是一个人物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在执着地怀疑,谢涟当年并没有死,如今的顾千山就是谢涟。
她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虽然她很能理解这种,希望友人侥幸逃出生天,还隐形埋名活在世上的心情,但是何涧鸣这样,看谁都像自己的白月光,还是不大行的。
尤其是,他疑心的对象,是她的驸马。
她想了想,终究是有几分不忍心,说话留了不少余地。
“假如谢涟确实还活着,孤也很欣慰。”她道,“只是何将军说,他与顾千山长得相像,大约也只是巧合罢了。毕竟时隔多年,人有几分像也是很正常的。”
然而何涧鸣却很不能释怀,丝毫不放过她。
“谢家被满门抄斩的时候,谢涟已经十五岁了,一个人的相貌也大致成型了。”他定定地望着她,“何况,长公主觉得,我会连自己兄弟长什么模样都记不清吗?尤其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最后八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惹得秦舒窈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是吗?她忽然开始在心里问自己,她无缘得见谢涟,他与顾千山之间,真的相像到这个地步吗?
何涧鸣看着她瞬间怔忡的神色,忽然笑了一声,似乎有些讥讽,有些苍凉。
“长公主,”他一字一字道,“你此番出力救国,终于有些像个人了,我提前知会你一声,算是帮你的忙。你想过没有,如果顾千山真是谢涟,你要如何自处?”
“……”
秦舒窈一时怔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见何涧鸣向她点点头,“我要见陛下,先行一步。”
说罢,转身就走,徒留她一个人站在宫墙边的蝉鸣树荫下,像三伏天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冰水,透心凉。
秦舒窈心里一路揣着这件事,也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公主府,下了马车进门,就向桃夭道:“你随孤进书房,孤有话问你。”
桃夭全程听见了何涧鸣的话,心里也知道长公主是要问什么,不敢不从,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才道:“长公主要不要先用午饭?”
秦舒窈沉着脸色,“孤没胃口。”
自从听了何涧鸣那一席话,她就像中了暑气一样,头昏脑涨,整个人烦躁难安,半点别的事都没心思去想。
尽管她心里觉得,此番说法荒谬得很,但心底的某一处却被紧紧揪着,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呢?
桃夭听她道不想吃饭,也不敢强劝,答应了一声就随她往书房去,却不料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长公主为何事而忧心?”
桃夭吓了一跳,秦舒窈比她惊吓得更厉害,猛地转过身去,就见顾千山站在廊下,面朝着她的方向,神情平静,微微带笑。
她一瞬间心砰砰直跳,几乎要窜出来了,好歹是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走上前去,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顾千山笑容安静,“我等长公主回来吃午饭。”
其情其景,彷如寻常。
秦舒窈愣了一愣,想起何涧鸣的话,后脊梁忽然有些发冷。
她忍不住盯着眼前的人,仔细端详。
白衣墨发,宛若谪仙,面容俊秀无双,眼睛看不见,却总是习惯地望向她,好像对她无比信任一样,眸子干净又温柔。
她夜夜抱着入睡的人,她这样喜欢的人,真的和谢涟长得非常相像吗?
她越想,越觉得很害怕。
顾千山长得极为好看,除却双目失明,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从前在帝京街头摆摊算卦,以白绫缚目,也没耽误少女妇人们暗自赞叹他的容貌。
这世上,好看到令人惊艳的人,往往给人印象深刻,要与他人记混,是不太容易的。
“长公主怎么了?”顾千山见她久久不答话,忍不住开口问。
仍是一贯的温和好脾气。
秦舒窈回过神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事情还没弄明白,不过是听人闲话了一句,她竟然就回来这样疑心他,让他感到自己被冷待了,那她也未免太不是东西。
“我……我有点事,要同桃夭处理,反正也不饿,就先不吃了。”她走上前去,轻轻拉了拉顾千山的手,“你快去吃饭,别等我,身子还没好全呢,万一待会儿再给饿坏了。”
顾千山这些日子以来,身体养好了许多,症结除了,温补的药也喝着,眼下其实行走坐卧都无碍了,不再咳血虚弱,手摸起来也是暖的了。
只是秦舒窈总不放心他,大约是前些日子让他吓得心有余悸。
他微微笑了一下,顺从地点了点头,“好,那一会儿我让厨房送些点心给你吧,即便是要忙,一点东西不吃也不行。”
“好,”秦舒窈浅浅地吁了一口气,像是心上忽然松了一松,“全听你的。”
她望着顾千山缓缓离去的背影,说不清是什么感受。
他好像永远是这样,好性子,没脾气,她说什么都是好,她愿意理他的时候,就温温柔柔同她说话,她说自己有事要忙,就识趣地转身离开,远远地不来扰她。
她从前以为,他是对她无心,才能如此心平气和,什么都不在乎。
后来经过了敌军破城一事,她看得分明,他待她是连命也舍得豁出去的,这要是还说他对她无意,那未免就是不讲良心了。
于是她以为,他这人的性情就是如此。
所以她总是觉得很安心,好像从来不必担心他生气,更不必担心他会不喜欢她,有时候甚至会有些愧疚,疑心自己在什么地方忽略了他的感受。
反而是他前阵子在病中吃醋的那两回,才终于让她觉得,他的心上还是有那么一个软软的小口子的,她反而有些暗喜,觉得这修道修成仙了的人,终于还是有一点人味儿。
但假如说,何涧鸣的怀疑是真的,那他面对她平静的外表底下……
秦舒窈忽然觉得连天灵盖都开始发凉。
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不要漫无边际地去想,一言不发地带着桃夭进了书房,吩咐将门关严实,坐了下来,才缓缓问:“桃夭,你是从几岁开始侍奉孤的?”
桃夭面目郑重,答:“大约五六岁吧,也有十来年了。”
她是生在宫里的,比秦舒窈只小上几岁,承老太后的恩典,选在了公主身边做近身侍女,也是取其年纪相仿,能凑个趣,比成日面对一群老嬷嬷亲切些。
秦舒窈点了点头,“那当年,谢家的世子谢涟,你应当也是见过的了?”
桃夭神情紧张,微微发抖,“奴婢不敢欺瞒,确是见过的。”
“你照实说,不必害怕,孤不想责罚谁。”秦舒窈揉了揉眉心,“驸马与那谢涟,到底像不像?”
桃夭紧张了一路,此刻听见问话,终于扑通一声跪下了,满脸凄惶,“是……是有几分像。”
第47章 第 47 章 他的眼睛,是你亲手弄瞎……
“几分像?”秦舒窈注视着她, “到底是几分?”
桃夭的脸色就像喝了黄连汁儿一样苦,期期艾艾,“长公主, 这……奴婢自小在宫里, 没有见过谢家世子几面, 即便是见了, 也不过是远远地看一眼, 还是做手头上的差事要紧。这也十二年过去了, 您一时要问奴婢的话, 奴婢还真不敢……”
秦舒窈静了静气, 承认是自己心急了。
桃夭是常年伺候在她身边的,宫里的规矩大,盯着王侯贵戚的公子看这种事, 她是做不出来,也没有胆量做的。
何况年月确实也久了, 何涧鸣是与谢涟相熟,才能这样笃定, 但要是让桃夭给个准话,那是在难为她了。
“起来回话吧。”她道, “别动不动就跪。”
桃夭应了一声, 连忙起来,规规矩矩站好,只是偷眼打量着她, 眼神里透露着明明白白的惊慌。
这小丫头,前阵子被敌军绑了的时候,倒也没怕成这样过,怎么, 她就这样可怕吗?她以为自己近来卸下了担子,待人已经宽和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