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当真是好,琴音悦耳,歌声悠扬,如空谷闻莺,令人舒心怡神。只是,这又与她有什么干系。
“还不错,”她一挑眉,“怎么了?”
“这是前不久刚入宫的乐师,沈舟,沈先生,从前在民间素有仙音之名。”皇上乐呵呵道,“你皇嫂自昨夜起,一直担忧多思,所以朕将沈先生请来唱一曲,替她宁心安神。”
秦舒窈看了看床上躺着的女子。
脸色雪白,笑容却祥和,一手轻抚着小腹,即便在被子下面,也能看到腹部隆起的形状。
这是一个快要做母亲的人。
而她为了回家,为了搅乱大梁朝的天下,却打起了这个未出世的孩子的主意。
秦舒窈心里对自己着实不齿,但脸上却挂着习以为常的冷笑:“即便是请神仙来唱曲,又有用吗?”
她瞥了一眼皇上,“安知不是当年造孽太多的缘故?”
皇上的脸色立刻白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几乎难以支撑,躺在床上的皇后秀眉一蹙,眼中顿时含了泪光。
却在此时,屋内的琴声曲声俱停了下来,那沈舟方才视他们为无物,此刻也半分不愿多留,仿佛全不将皇家威严放在眼里,只是抱起琴,径自起身。
“臣告退。”他淡淡道。
说完,也没有等谁准许的意思,转身就走。
路过秦舒窈身边时,他静静看了她一眼,眼神说不上有多冷,却像是要直看进她心里去。
秦舒窈后背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心说这人也是怪,一介乐师,像是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一样,这大梁朝的皇家也当真都是好性儿,竟也容得下他。
沈舟走了,床边坐着的太后颤巍巍站起来,“舒窈,好孩子,莫要说这样的话,一家人见面该是高兴的时候。”
说着,就走过来执起她的手,轻轻抚摸,眼中带着疼爱的光,“哀家的舒窈终于也有了自己心仪的人,成了亲,是真正的大姑娘了。难为你成亲第二天,就记得回来看咱们这些娘家人,是懂事了。”
秦舒窈脸皮终究没有那么厚,被她夸得既尴尬,也惭愧,即便有心再想闹事,也不忍心甩开老太太,只能僵着脸应了几声。
见这厢情状有所缓和,那厢皇后也对淑妃和气道:“你昨夜才在本宫这里陪了大半宿,如何不好好歇着,今日又来?”
淑妃柔声答:“原是长公主来,从妾身这里听说了这事,就要来看您,妾身也挂念您和腹中孩子,就一同来了。”
倒是掩去了秦舒窈强迫她同来一事。
众人闻言,皆是诧异,显然没料到她陡然这样好心,太后怔了一怔,几乎要垂泪,“果然是长大了。”
秦舒窈被拖着坐在一旁,心中斗争激烈,苦不堪言。
这时,就听皇上道:“阿婉,你身子重了,胎气又不稳,朕心里想着,过些日子的亲蚕礼,要不然今年就免去了吧,你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面露焦急,“不可,亲蚕礼怎能说免就免?”
她勉力支起身子,似乎要证明自己,“妾身无事的,不过是孕中偶有疲惫,也是常事,亲蚕礼在半月之后,妾身稍加调养,届时一定能够主持的。”
太后轻轻按下她的肩膀,替她拉了拉被子,“你别急,哀家也是这样想,亲蚕礼再重,也重不过你的身子,无谓勉强。”
“不行的。”皇后声音细弱,却坚定,“每年春日,当由皇后亲往先蚕坛,祭祀嫘祖,随后还要躬桑养蚕,以祈当年之蚕顺利吐丝结茧,同时也作民间妇女之表率。妾身作为皇后,怎可因偶有不适,就逃脱责任呢?”
她望了一眼皇上,唇边浮起淡淡微笑,“且近来北方狄国屡有进犯,皇上正为之劳神,妾身一介女流,不懂得政事,但至少允许妾身在妇人之事上尽到本分,也算为皇上分忧。”
她如此坚定,皇上与太后也不好十分劝,只能道再议,让她眼下先安心养胎为重。
皇后缓缓重新躺下,对一旁的淑妃道:“这些日子,本宫精神不济,后宫的许多事情,怕是还要劳妹妹帮着母后打理。”
“皇后娘娘哪里的话,”淑妃忙道,“您信任妾身,这是妾身应尽的本分。”
看着眼前一片祥和,秦舒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退。
若是她没有背上那奇怪的任务,不必非得覆灭大梁朝,那她极是想融入眼前众人,与他们说说笑笑,其乐融融。
但是,她没有这个权利。
那就只能时刻提醒自己,离远一些,不要迟疑,也不要心软。
然而皇后见她神色怔怔,还以为是一时冷落了她,热络地向她招手,“舒窈,别在远处坐着,你来和未出世的孩子打个招呼,好不好?”
秦舒窈还没反应过来,已被众人让到跟前,手被拉过去,轻轻抚在皇后的小腹上。
她摸着那圆润的弧度,怔忪了一瞬,脱口而出:“你们说,这会是小侄儿,还是小侄女?”
见她主动搭话,皇后极是欣喜,仰头看了皇上一眼,满目柔情,“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皇上都会喜欢,对不对?”
“自然。”皇上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这是咱们的第一个孩子,朕别提多喜欢了。”
秦舒窈心里陡然一惊,回过神来,猛地抽回手,在众人无措的目光中,强作威严盯了淑妃一眼,“随孤出来。”
第12章 第 12 章 怂恿淑妃谋害皇嗣。
淑妃稀里糊涂被拖到了未央宫,又稀里糊涂被喊了出去,可怜一头雾水,且惴惴不安,只能跟在秦舒窈身后。
秦舒窈却是内心挣扎,良知与愿望交战,阴沉着脸,脚下走得飞快,近乎横冲直撞。
淑妃一路紧跟,不敢言语,以至于在前方人突然停步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差一点就撞了上去,匆忙收住脚步,垂首而立。
一时间无人开口,四周安静得很。
她这才发现,她们这一路疾走,已经到了御花园的深处,寻常宫人无事,并不会往这里来。
她不由心下畏惧,虽然她自问并未招惹过这位长公主,但万一长公主真要在这里拿她怎么样,该如何是好?
正惶恐间,忽听秦舒窈缓缓道:“淑妃,你可知孤今日找你,所为何事?”
她周身微微发抖,“妾身不知,请长公主示下。”
秦舒窈眯着眼,看着眼前可怜的女子,内心唾弃自己。
“那孤给你指一条明路,”她越发放慢了语调,“对皇后腹中的胎儿,你有什么意见?”
意见?那可是龙胎,她能有什么意见呀?
淑妃更是惶恐,瑟缩着小声道:“皇上的首个子嗣,自然是尊贵非常,妾身只愿他能平安降生,健康长大。”
秦舒窈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哦?你当真这样想?”
“千真万确,妾身不敢有所欺瞒。”
“那你有没有想过,这皇宫里的首位皇嗣,也可能……是你生的呢?”
淑妃一怔,脸色刷地就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妾身不明白长公主的意思。”
“你分明清楚得很。”秦舒窈居高临下看着她,“我朝的规矩,若无嫡,便立长,万一你能首胎得男,将来皇后又生不出男胎,你的儿子,便可成为我大梁朝的储君。”
她目光沉沉,俯视眼前的人,“新帝登基,太后可以安居宁寿宫,享天伦之乐,老太妃们只能挤在福康宫,晚年寂寞。你难道不想,为自己挣一挣前程?”
淑妃慌得都快跪不住了,拼命叩头,“妾身万万不敢,妾身从未想过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秦舒窈微挑唇角,语气魅惑,“你慌什么?在孤面前,不需要装那些假样子来看。”
她踱了几步,慢条斯理,“孤不与你打哑谜,你若是有意除掉皇后腹中的胎儿,大可放手去做,孤可以保你。”
“长公主,妾身当真从未有过这般想头啊。”淑妃惶恐不胜,“求求您,若是妾身哪里做错了,让您不快,还请您明示。”
秦舒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来,用三根手指拈起她的下巴,“你,当真不想?”
“妾身不敢有半句假话。”淑妃流泪道,“妾身自入宫以来,只想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度过此生,什么子嗣,什么老来光景,都是顺其自然就好,如何敢有这般妄念?”
“你忘了,昨夜皇上本是歇在你那里的,却让皇后一句腹内不适,硬生生抢去了,你还跟着陪了半宿。”秦舒窈凝视着她,“她是后,你是妃,终归处处矮一头,处处不自在,你便当真没有半点不平?”
淑妃一张脸哭得梨花带雨,满眼惶惑,“妻妾有别,妾身安敢逾矩?何况皇上宽仁,皇后和善,太后也慈爱,妾身自入宫以来,深受皇家厚待,感恩戴德还来不及,绝没有半分怨言的。”
她被捏着下巴,显得极是楚楚可怜,仰头望着秦舒窈,“皇后娘娘的孩子,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喜欢得和什么似的,待他出生后,妾身也定会倾力疼爱他,又怎会去害他呢?”
秦舒窈不由哑然。
这人怎么不按宫斗剧的套路走啊?真有人这样本分,甘居人下,连争一争的心思都没有?
不但如此,淑妃满脸泪水,还伸手扯住秦舒窈的衣带,“长公主,您听妾身一句恳求吧,因为早年一桩意外,您也恨了皇上这么多年了。若您没法不恨他,皇后娘娘和腹中胎儿却是无辜的,求您不要迁怒于他们,不要伤及孩子。”
“……”
秦舒窈站起身,淑妃仍拉着她的裙角不放,刚才磕头磕得狠了,此刻额前通红一片,很是可怜。
她看着眼前人,心中酸涩无比。
她也不是生来恶人,她在突然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也当了二十多年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但是眼前的境况就是,她必须昧着良心作恶,完成让大梁朝覆灭的使命,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
她又能怎么办?
这里的众人固然无辜,但难道她就不无辜吗?
假如她无亲无故,只身来到这里,那她多半会选择既来之则安之,只要认真过,在哪里都是一生。可是她还有父母,她要如何接受,此生再也见不到双亲,且让他们承受失去女儿的悲伤?
“长公主,妾身求您了,求求您……”淑妃还在不断恳求。
秦舒窈不发一言。
她不是个聪明人,想要不借助巫蛊之力,凭自己的本事祸乱朝纲,却又不懂政事,想来想去,只能从后宫下手,指望着宫闱不宁,能搅乱大梁的气数。
假如后妃争斗,龙胎在腹中遭到谋害,想必皇上定会大受打击,郁郁无法抒怀。
她原本以为,后宫女子,总有嫉妒不平,如果能被她三言两语鼓动,那她就只是助长了他人的恶念,好歹不是亲自动手,心里能略微好受一些。
可如今这个场面,她总不能逼着淑妃去谋害龙胎?
她忍住心中挣扎,绷着冷脸俯视淑妃,恶声恶气,“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
淑妃怯怯懦懦从地上爬起来,顶着哭肿成桃儿的眼睛,向她告退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秦舒窈只觉分外疲惫,闭眼长长一声叹息。
然而,还未叹完,就听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长公主如此行事,心里真的高兴吗?”
她猛然一惊,急回头,看清来人时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竟然是沈舟,那个乐师。
他正站在一丛修竹边,想是刚才就藏身其中,听她们谈话。
秦舒窈定了定心绪,冷冷一笑:“沈先生别来无恙啊。”
沈舟从竹林里绕出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不发一言。
方才在未央宫里,她没有细看,此刻细细打量,这人生得非常年轻,仿佛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清冽如冰雪,像能一眼将她看穿一样。
“你刚才不是说先走一步吗。”秦舒窈皮笑肉不笑,“怎么,倒在这里等着孤?”
对面的人眼神没有半分畏缩,“原来长公主,也怕让人听见吗?”
区区一个乐师,哪里来这样的胆量和她说话?
秦舒窈内心犯着嘀咕,嘴上却毫不客气,“哦?那沈先生如今听见了,又想把孤怎么样呢?”
她唇角扬起,稍稍凑近对方,“不会是要去向皇上皇后告发,指望他们处置孤吧?”
面对她显而易见的嘲弄,沈舟却连神情也没有改变,只是平静地看着她,“整个大梁朝,都没有能劝阻长公主的人。”
“知道就好。”秦舒窈笑得越发嘲讽,“你不会是想试试做第一个吧?”
“我只想告诉长公主,趁还来得及,尽早回头,不要等到累及所爱,才追悔莫及。”
“……”
秦舒窈忽然觉得心里极怪异,像是因为他的话不悦,但又有一个角落隐约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她皱了皱眉,冷淡道:“所爱?你要是指皇上或太后,趁早少替孤操这份心。”
沈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径直走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秦舒窈微微晃了晃脑袋,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怎么一夜之间,好像人人都喜欢给她算命似的?
“桃夭,你觉不觉得,这人奇怪得很?”她问。
桃夭方才被吓得头都不敢抬,直道对方胆大包天,长公主没动怒也是奇迹,这会儿赶紧给她顺毛,“呸,不就是一个乐师嘛,半点礼数都不讲,还整天故弄玄虚,也不知道给谁看。”
她冲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作势啐了一口,“长公主您没当众处置他,都是他烧高香了。”
秦舒窈却并没有接她的茬,只是凝望着那个影子,像是在沉思。
桃夭刚想着,该如何转开话题,忽见前面跑来的一个丫头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瞧,不由吃惊:“朱颜,你来宫里做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