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能够活着,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呢?忙碌了半生,到了生命的尽头才发现自己还有好多事想做而没去做。他心中何止黛玉这一个遗憾?只是,如今他仅存的精力只够他拣一个最重要的事情来做,安排忙活好黛玉一人而已。
这么闲话一会儿,林如海累得不行,眼皮子上下打架,而后竟是慢慢合上了眼睛睡过去了。
黛玉也不肯走,只在一旁不错眼地守着林如海。几年没见,再一见面竟是这般境况,黛玉也是受了不小的打击,有些受不住。只是,黛玉仍然固执地守在林如海身边,照看。
林如海也不过是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脸色就回转了些许血色,好看了一些。黛玉自然也看不来了,便在心底暗暗下了个决定,不能叫自家爹劳累,那就不能再加府里的事情让父亲劳神了。
林如海歇了一觉,醒来后精神便好了一些。大管家便进来问了林如海一句:“贾府的大老爷和大太太并链二爷都梳洗好了,也都歇息了一回了。老爷现在可要见见?”
要只是来的只是贾琏一人,林如海现在不见过两日再见倒是也没什么。只是,大老爷和邢霜也来了,林如海就不好再往后延了。再来,他也感念邢霜对黛玉的多番照顾,也想当面感谢一番。趁着黛玉还在这儿,倒是可以见见大老爷和邢霜。便叫林管家领了三人过来。
林如海趁机又略微梳洗了一番,黛玉在一旁递帕子递水,一番殷勤体贴自是不提。
却说邢霜在房里,手里握着一个鎏金百花香炉掐丝珐琅的手炉,一番打量后,对林家的了解不免就更深了些,印象也更好些。
虽说是客房,屋中的摆设看得出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内室一张雕龙凤呈祥紫檀大床,上铺一套捻金银丝的滑丝锦被。不远处一架芙蕖鹭鸶镏金立屏,边上摆着大荷叶式粉彩牡丹纹瓷瓶里面插着几支新拣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插在其中。叫人瞧着无端就好了几分心情。
梳洗好后,又有穿着得体的丫头送来茶点儿,雕红漆海棠花开的茶盘里面放着一套和田白玉的茶具。东西放好之后,也不多话,规规矩矩地在一旁候着。主子不吩咐绝不随意开口,很是规矩的样子。看着这样的林家,这就叫邢霜忍不住感叹林家的规矩了。
哪像贾家,便是丫鬟婆子也是穿金戴银、绸缎加身,富贵倒是富贵了,只是充斥着一股子暴发户的气息。不及林家的清贵有礼。再有,林家的下人都很懂规矩,不随意插话。贾家的却是个个都是有主意又有脾气的,不说次一等的,只说各个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个个都叫养成了副小姐,惯常能当自家主子半个家的。诸如平儿、紫鹃……
打着为主子好的名义,好些事儿想做便就做了。平时见过了习惯了还不觉得什么,如今到了林家,邢霜才算是知道真正大家族的规矩了。细细思量,贾家竟是有诸多不妥之处,只是平日里天天见的,倒是没怎么上心,如今出来了再回想一番,这才觉出不对来。
邢霜这边感慨着,那边大管家已经过来接人了。
大管家领人过来的时候,来得只有大老爷和邢霜,贾琏却是今日在码头那儿吹了会儿凤,有些咳嗽。便不好再过来林如海这儿。本来林如海就是一个病人,再来个病人探望算是怎么回事?因而,贾琏便留在自己屋里了。
两人进了门,林如海却是还在床上躺着。听见声音了,黛玉这才扶着林如海靠着宝蓝色的绫缎大迎枕坐起身来。邢霜过来了,黛玉瞬间就觉得好似心都安了下来。每回有大舅母在,好像最后什么事儿都不叫大事,叫人瞧着就安心。
只是,扭头瞧见大老爷的时候,黛玉的脸就有些抽搐。着实是大老爷的脸有些怪异,黛玉就有些绷不住表情,却又碍着一屋子的长辈不好太过随意,只得克制着些。
却说大老爷的脸怎么了呢?
原来,刚刚在房里的时候,大老爷带着珞哥儿玩的时候他宝贝儿子挠的。珞哥儿虽然已经会走路了,只是多数时候还是赖在大老爷怀里叫他抱着。大老爷也是真疼这个小儿子,经常扛着儿子在肩上骑马,或是驮着转圈圈,有时抱在怀里转悠。刚才珞哥儿就是在他怀里抱着。小孩子又都没个安生劲儿,在大老爷怀里扭来扭去的,然后指甲尖儿就不小心从大老爷的嘴角那儿划过,留下一道长长的红色的划痕。从嘴角蜿蜒到而后,曲曲折折地横在一张脸上,形象有些搞笑。
也是孩子小,邢霜甚少给孩子剪指甲,孩子指甲长了些,这才酿出了这等“祸事”。
疼倒是不能,就是样子显得有些怪异。邢霜瞧见了就想笑,又考虑到大老爷死要面子的德行,跟黛玉一样很是艰难地忍了下来。就这,大老爷还有些气呼呼的。然后,大管家去找人的时候,大老爷还拒绝来着。只是,原本邢霜女眷的身份就不便过去林如海那边。还是因着林府里没有称得上身份的女主人招待,又有黛玉在林如海这儿照顾着,因而,便这么含混着过来请了大老爷夫妻两人。这时候,大老爷若是不去,邢霜一个人哪里好过去?
故而,邢霜放下脾气好生地哄了大老爷几句,这才把傲娇的大老爷给哄着出来了。
只是,一路上异样的眼光还是叫大老爷有些恼火。等到了林如海处,见到了林如海,见着林如海和黛玉这对父女两的眼神齐花花地往自己脸上打量,嘴角微微抽动,神色怪异。大老爷不高兴了,瞪着眼睛道:“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老子这脸是自家儿子挠的,你们一个个的都在想什么呢?”
大老爷一声,倒是将原先有些憋闷的气氛搅没了,屋里的氛围又显得轻松了起来……
第七十九章
一个个的都在想什么呢?
却说着实不能怪人家林如海和黛玉父女两, 而是大老爷脸上那道自嘴角蜿蜒到耳后的红痕, 着实太有误导性了些。瞧着就像是叫女人的指甲给挠的。跟来的女眷中除了邢霜又没有旁人, 因而,都只当是大老爷叫自己媳妇挠了却抹不开面子, 欲盖弥彰,拿着儿子做掩饰呢!
倒是没瞧出来,大老爷人高马大的竟也是个耙耳朵的。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大家就一致对大老爷一副理解的样子,半点不拆台。大老爷过来的时候可是接受了一路的目光洗礼, 瞧着众人神色怪异,自然也觉出不对来了。他就说不来不来的, 偏邢霜不让。如今来了, 果然叫人误会了, 大老爷不高兴了。双眼一瞪,对着屋里几人又是解释又是诘问的, 就差没掐腰了, 邢霜简直没眼看。但是, 不得不说,却是成功地搅乱了屋子里显得有些沉重的气氛。
林如海握紧拳头抵着嘴唇, 闷闷地咳嗽一声,心里却对这个大舅哥的感官好了许多。
这时候,大管家带着两个丫头端上茶点后就在林如海的示意下撤了出去,将屋子里其余的闲杂人等一并都带了出去,只自己在房门口不远处守着。
等人都出去了,林如海就对着大老爷歉意地笑:“我这身子着实是不争气, 倒是怠慢了舅兄和舅太太,万望见谅。”黛玉见着父亲如此,也上前跟着解释了两句。黛玉走向邢霜跟前福了一礼,在邢霜面前她一向是实话实话,回道:“大舅舅、大舅母勿怪。先前父亲是要起来招待你们的,只是叫我拦下了。父亲的身子不好,大夫吩咐了要卧床休养。我想着大舅舅和大舅母也不是外人,便做主拦下父亲了。”
邢霜又哪里会跟病人计较这些?倒是亲眼见着林如海了,见着林如海身形瘦弱、脸色苍白、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低咳声,便知林如海身子确实有些不好。只是,也不知道这个不好是怎么个不好?是正常的染病了还是如好些人暗中猜测的那样是中毒了?反正总不会是娘胎里面带出来的弱症。自己手里倒是有些东西,那也得要对症下药才行啊!只是自己不过初一见面,便问人家这个好似有些不太好?
邢霜一时就有些犹豫。
林如海虽然身体有些虚弱,歇息了一觉之后精神还是有的。便一直打量大老爷,余光也有瞥到邢霜脸上的犹豫之色。只当邢霜有什么麻烦事情要求助,碍于他的身子状况不好张口。刚好林如海感激黛玉在荣国府仰赖邢霜照顾的那些时日,便对着邢霜开口道:“舅太太有话不妨直说,海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便是有一二为难事,海亦可帮忙转圜。”
林如海话一落地,邢霜就不纠结了。左右周围也没人,问问也不会如何。便对着林如海开口道:“冒昧问一句,妹夫身上的病症所谓何来?”
邢霜一句话倒真是问住了林如海。他不妨邢霜是问的这个,也是没有想到邢霜一个内宅之人竟是还能关注到这些,一时有些不好答话。果然,就瞅见黛玉也直直地盯着他看。病了就是身体不好了嘛,黛玉先前从没想过林如海的病因从何而来。林如海自然不会故意跟她讲。如今听邢霜这么一说,竟是好像另有隐情。黛玉一时便也紧张上了。只盯着林如海看。
林如海扶着额,有些头疼。
官场上面的事,左不过就是那样。如今老圣人身体抱恙,有些人自然就急了,急着想要掌控扬州这块地儿。那么,自己身上这个既有实权、又握有财富的重要职位自然就碍了某些人的眼了。自己早前便防备着了,却不想还是中了招。等发现了的时候,毒已经浸入身体一定时间了,如今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但是,有些事自己心里知道可以,说出来就不行了。只是,现在黛玉眼巴巴地望着他,不说一点儿东西出来铁定是不成的。因而,林如海便略微说了两句,至于那不便言说的部分便隐了过去。左右林如海若是真想瞒一些东西,在场的几人谁能算得过他心里的弯弯绕绕的?
只见林如海苦笑道:“我这身子先前是中了毒了。至于原因,左不过是官场倾轧那一套,倒是不好跟你们多说。因着那些人也不敢太过放肆,明晃晃的谋杀自然不会干,因而用的只是一些侵袭人体五脏、致使人身体慢慢虚弱的药物。自然也更隐蔽,不易发现。还是管家见我身子迟迟不好特意请来的一个有点儿名气的游方郎中检查出来的,只是,发现那会儿距离我中毒已经有半年的光景了。身子该糟蹋的已经糟蹋了,大夫估计顶多也只这一年了。这也是我迟迟不敢接玉儿回来的原因。如今,我人已经中招了,只等混日子了,她们自然也就不再关注玉儿一个孩子了。该都只等我哪天捐馆挪位子了呢!”说到最后,林如海的语气显然有些嘲弄的意味。
黛玉听了,这才知道父亲身子问题竟是真的另有隐情。一时又恨那个对父亲下手的恶毒之人,一边心里又为林如海嘴里的一年半载发苦。眼角酸酸涩涩的,却强忍着不叫眼泪流出来。只颤抖着身体,泄露了她的心思。
大老爷就直接多了,听说林如海是叫人害的,顿时就张口大骂道:“黑了心肝的混蛋王八羔子,背地里害人是算是什么本事?叫我看他们都是嫉妒妹夫,早晚一个个都得天打雷劈……”
林如海瞧着大老爷在那边没有逻辑地胡乱骂人,要是早前他定觉得这人粗鄙不堪,不能往来。只是如今,知道自己没几天活头了,换了个心境,倒是觉得自己这个大舅哥还是挺可爱的。纵然言语粗俗了些,却也是在替自己抱不平,只这一点就叫他觉得暖心。
朝堂上的那一套,反正邢霜是从来没有弄懂过的。确定了林如海身体确实是中毒所致,邢霜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只邢霜考虑要不要叫林如海知道自己手里有药,叫他自己选择要不要用。不过这想法跳出来后也不过就一瞬就叫邢霜打消了。不说自己也不确定那丹药能不能救治他,只说丹药叫林如海那样心思深的人知道了,到时候自己可怎么解释药的来源?糊弄糊弄大老爷还成,左右糊弄不过去自己还能胡搅蛮缠也能过去。对于林如海这种常年处在算计窝里的人,自己可没那本事在他面前胡编乱造。
故而,邢霜决定还是之后找个机会悄悄把药给林如海试试吧。反正,丹药本身是无毒的,最多就是对林如海没有效果,也不会伤身。再有,能活着林如海肯定还是想活着的。那就这么着吧,旁的她也管不了了。
几人再略微寒暄几句,瞧着林如海面容倦怠了,大老爷和邢霜就退出来了。紧接着,黛玉也跟出来了。却是被林如海“赶”出来的。
邢霜拉过黛玉的手,瞧着黛玉脸色也不甚好看,眼睛有些红肿,料想黛玉今天只怕哭了好些回。只得劝道:“你也别太担心了,如今你回来了,想照顾你父亲多少日子照顾不得?现在,且先回去休息一下,把自己的身子顾好才行。不然,你父亲怕是还要转头操心你,还如何能安心调养身子?”
这么一天下来,黛玉也有些生受不住。便听了邢霜的劝,回房休息一阵了。大老爷和邢霜也回了自己所居的客房。
黛玉回到自己住的漱玉居,在雪雁的服侍下沐浴一番,而后换上寝衣就上床歇息了。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躺在紫檀水滴雕花拔步床上,望着头顶大红描金缠枝帐子,身上盖的大红底绣五蝠捧云团花的锦被,不远处的紫檀木雕出水芙蕖的插屏,黛玉还在怔楞恍惚。原来自己真的回了扬州,回了自己家。不是做梦啊!
换上一件玫瑰红刻丝十样锦的小袄,牡丹盘金彩绣棉裙。黛玉手里捧着鎏银浮雕的手炉坐在镜台前任丫头给她梳妆,一旁还摆着累丝镶红石熏炉,丁点儿不会冷。
这丫头是专门调教出来伺候黛玉梳头打扮的,手艺确实不错。应着黛玉的吩咐,挽了个简单轻盈的髻儿,配上一支红翡滴珠凤头钗,一对耳上玉兔捣药的耳坠子,便将黛玉身上轻盈灵动的气质显露了八九分出来。
黛玉这回回来,漱玉居里面配制了两个嬷嬷,四个大丫头,八个二等的丫头,小丫头黛玉就不知道了,惯常是见不到的。这些都有院子里的嬷嬷打理,黛玉也没多问。总之就是不需费一点儿心思,衣服添减随时有人备着提醒着,渴了想喝茶都不用她说,就有人估算着时间端上来,更不用说熏笼手炉这些的,伺候的精细的不行。也不知道是调教了多久,总之,将黛玉服侍的甚是精细。这是在荣国府在大房时候比不了的。倒不是邢霜舍不得对黛玉花心思,而是荣国府里的份例就是那样。再有荣国府调教下人的手段也都跟林家比不了,自然照顾人也没这么精细。
梳洗好了之后黛玉又去给林如海请安,陪着林如海说说话、解解闷。这么着适应两天后,黛玉想着为父亲分担一些事情,也好叫父亲能安心静养的,便想接过府里的内宅事务。虽然大部分都是由管家来处理,但是管家毕竟不是主子,好些事情还得要主子做主才行。黛玉见过林如海处理过几回,就想帮他分担一些。跟林如海说了声之后开始渐渐接手内宅事务了。林如海想着自己自己走了之后总得黛玉立起来才行,便也放开手叫黛玉实践了。
黛玉刚上手时候还有些生疏,不过好歹之前也帮过邢霜管理过荣国府大房内务一段时间也算是有些经验,再有林家的下人也省心,黛玉又是林府唯一的小姐,自然也没人敢出幺蛾子。因而黛玉上手之后还算顺利,便是有一二不懂的,又有邢霜在一边帮着,在实践中教导她管家理事的技巧。黛玉的表现着实不错。就是林如海也很惊奇。他早前观黛玉做诗还担心黛玉性情太过孤高怕她嫁人后会被婆家嫌弃,为此很是担心了一阵。如今看来,自己却是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