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声势浩大,一副为了天下死而后已的模样。
方无咎觉得很可笑,却又笑不出来,因为几曾何时他也这般可笑过,认为自己拼尽一切去争取的是应得的结果。
可是,连他想争取的念头都是命运的推波助澜。
方无咎轻声:“你们当真以为这世上有仙吗。”
说第一遍的时候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听见,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慷慨激昂的奋斗热情当中。
直到他又重复了第二遍:“你们当真以为这世上有仙吗。”
慷慨激昂的人渐渐安静下来,疑惑取代了愤怒,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我翻阅了无数历史典籍,上面记载先人的成仙记录栩栩如生,真实无比,但数千年来,你们又有谁亲眼见过仙人。你们这些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着无法实现的登天之梦,成仙,这两个字就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你们的血脉里,你们,到底有没有思考过成仙的真实性。”
青年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最后,竟然是笑起来。
直到笑出了眼泪,他还要继续说下去。
“蠢货,你们都被骗了。”
方无咎一字一句的宣布:“这是这个世界的骗局。”
就像是热油锅里面进去了一滴水,油锅四溅,沸腾的不肯安宁。
“大家固守本源,不要被这贼子扰乱了心智。”
“一个是弑父人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必听。”
霍桑怔怔的看着方无咎。
她知道这整个世界不过是一本书罢了,于她而言,这个世界就是虚假的。
“桑儿,过来。”方无咎一声一声地唤着。
傅清手中锈剑出鞘,他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如果让方无咎得逞,他可能会失去霍桑。
霍桑没有拦他,她也有预感,方无咎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会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巨剑铮鸣,但还是慢了一步。
“小桑儿,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仙吗?”
方无咎问了句,又笑开,桃花眼微微垂下,自问自答,“不,这个世界没有仙,只有主角。”
霍桑正个人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而我们都是配角,小桑儿,还记得吗,这可是你同我说的。”方无咎癫狂地笑起来。
全场哗然,但并没有人相信方无咎。
什么主角配角?
那是什么东西?
就好像现实世界你正在街边走着,突然有一个人窜出来,把钱往街上一扔,大喊一声:“钱有什么用,都是虚假的。”
那个时候蜂拥而至捡钱的人一定很多,再骂一句又疯了一个。
推翻世界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代表着推翻一切。
亲人、朋友、所见所闻全都是虚假的,友情、爱情全都是虚假的,就连吃下去的东西,所感受到的快乐也全都是虚假的,连痛苦都不值得执着,爱恨不过一场空谈。
方无咎低头,玄天门主的尸首还在他面前的地上,但他出奇地平静,像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器物。
他只觉得恐惧。
窥破自己是书中人的恐惧。
他可以烧掉那本《桃僵心法》,不做方无寰的傀儡,却烧不掉这个荒唐的世界,拒绝做剧情的傀儡。
这个世界早安排好了他的剧本,一个与男主叫嚣的跳梁小丑,一个再怎么修炼也成不了仙的可怜虫。
“桑儿,是你让我看清了这个世界,怎么能让我独自背负痛苦?一个人太孤独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傅清的剑与挡在方无咎身前的魔族相撞,血花四溅,杀了一只还有一只,劈开一个还有第二个,更不用说那些玄天门的弟子。
霍桑沉默着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往的记忆随着方无咎声嘶力竭的召唤而重建。
是了,她根本不是第一次穿书。
*
霍桑记不清自己穿了多少本书。
在每本书里,她所扮演的都是不讨喜的女配,为男女主的感情增加阻挠。
每个世界从出生到死亡,她所经历的都是那个女配的一生,到了后面她自己都会恍惚,自己到底是任务者,还是书中人。
她经历了一次次千奇百怪的死法,本以为攒够了积分就可以解脱,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记忆的清洗。
一次一次的抹掉记忆,她成了一个任主神鱼肉的傀儡。
直到来到《步步封仙》这个世界。
系统出现了bug,她所有的记忆都恢复了,才明白了一切,终于忍无可忍,不愿再做主神的一颗棋子,不愿再伤害这些看起来与真实世界无异的人们。
她暗中将天道透露给了方无咎,做好被抹杀的准备对抗主神。
然而她失败了。
她的记忆再次被抹掉,这个世界读档重来。
可惜连主神都没料到有方无咎这个意外。
一个书里的npc,居然会选择反抗这本书?
霍桑看着方无咎,他原本可以毫不知情,但因为自己的出现一切都被改写了,他必须要清醒而痛苦的活着。
“对不起。”
她不停的重复着这三个字,好像这样就可以洗去心头的愧疚和恨意。
耳畔,沙沙的电子音默默响起。
“你还是回来了,宿主。”
*
霍桑觉得眼眶特别酸,酸涩到她控制不住落泪的冲动。
她只能将哽咽的声音压下去,一字一顿地说:“对不起,无咎。”
那时她未曾考虑过这么多,乍然得知真相,只剩下恨意绝望,满心想脱离这个谎言构筑的莫比乌斯环。
霍桑想,难怪每一次轮回过后,系统都要将她的记忆清洗一遍。
原来背负着过多的爱与恨,也是如此折磨的一件事。
这世界哪里是虚假,它明明有那么多悲欢别离,那么多人的感情揉杂在一起,每一下她都能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
就连身边人的温度,也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她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来玉隐宗串门的小公子贪玩将她种下的牡丹花扫落一地,被她拎着鞭子抽的嚎啕大哭,第二天却又巴巴地上门来,手里紧紧攥着一把皱兮兮的花:“妹妹,喏,赔给你。”
他根本不知道他摘来的是芍药,根本不是牡丹。
霍桑吸了吸鼻子,将头上的发簪拔下来,遥遥地问他:“方无咎,你看这是牡丹,还是芍药。”
那么小的簪子,隔得那么远,任谁也是看不清上面究竟是什么的。
可方无咎看了半天,忽然就笑了。
“是牡丹。”
他很确定的说,“因为你从来只喜欢牡丹。”
霍桑也跟着笑,只不过是一边笑一边掉眼泪,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她忍不住向前迈了一步。
后脑却是猛地一痛。
霍桑泪眼婆娑地回头去看,就见傅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到了她身后,抬手拽住了她的发带,亲昵的勾在指尖,脸色却冷得吓人:“霍桑,别逼我打晕你。”
“你……”
霍桑想说什么,可一开口嗓音都是哑的,傅清冷着脸,沉声问她:“哭什么。”
他说,“你以前那么对我,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霍桑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系统没有反应,也不知道是不是去跟主神反馈去了。
事态已经一偏再偏,魔兵们悄无声息的看着,修仙门派的众人们一头雾水。
这个场面如果不和复杂的局势挂钩,更像是一场三角恋的修罗场。
这都是她的错,因她而起,也该由她了结。
霍桑闭了闭眼睛:“傅清,你相信我好吗,我有必须去做的事。”
人群当中突然有人吼了一嗓子:“别信,我娘子当初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再也没回来过。”
寻声而去,是魔族中人,周围的魔兵还在安慰那个被抛弃了的一脸受伤的魔族男子。
霍桑:……
拜托,现在正在打仗,是你回忆悲伤往事的时候吗?
傅清最见不得她这个样子,他宁愿她冷笑,高傲的看着他质问他凭什么管她的事,或者干脆再绝情一点,这样他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狠不下心来去逼她。
他放开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你每次都要选择丢下我吗?”
丢下他?她是女配啊,哪有做选择的资格。
霍桑有点无奈,她也就只能趁着系统不在的时候放飞自我了。
于是红衣少女在人放手的下一刻拉住了他的袖子,踮起脚来——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比她高出很多了,像棵挺拔的树。
她靠近他的耳畔,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傅清,你蠢死了,要是我想丢下你,又怎么会回去找你呢。”
少女轻轻的呼吸打在他的耳垂上,“你相信我的,对吧。”
看到这一幕的方无咎皱了皱眉。他突然打了个响指,周遭蔓延出了黑雾,紧接着魔兵们像是收到了什么信号,开始了进攻。
瞬间鲜血四溅刀刃,碰撞爆炸声,比比皆是。
方无咎一跃而起,凌驾于众人之前,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团黑雾,速度之快就像风带着一阵雾抵达,突然而至,将霍桑包裹在雾气里。
傅清咬牙:“把她还给我——”
方无咎毫不相让:“你以为她的痛苦来自于谁?”
他向后退,裹挟着霍桑猛的飞至半空中,落在魔兵大军中。
傅清几乎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失去了霍桑。
他疯了一样的持剑冲向魔兵,三尺之内根本没人能近身,完全是一个人形绞肉机。
然而没有用,魔军的数量太多,完全不是他能够冲过去的,纵然杀得满身是血,终究没有一条路能够走到霍桑身边。
鲜血溅在他身上,溅在他脸上,见到了他眼底,他猛的一闭眼,鲜血顺着睫毛往下淌,就像是流出了血泪。
他身上不再是只有别人的血,还有了自己的血。
数道伤口自上而下,划在他的背上,肩膀上,他几乎要被源源不断的魔族大军给吞灭,只强撑着一口气。
“别杀他。”
霍桑情急之下猛地抬头抓住方无咎。
而方无咎一把揽住了她的腰,攥住了她的手腕,奇怪的问:“桑儿妹妹不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要改变发生的一切,来摆脱系统的控制吗?假若傅清是没有死的,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霍桑按着脑袋,剧痛阵阵袭来,过往无数次的记忆,几乎让她爆炸。
方无咎见霍桑痛苦的样子,立刻心软下来:“桑儿妹妹放心,他死不了,有人去救他了。”
“傅师弟,这边。”
方无寰同样在魔族中厮杀,方无咎杀了父亲,自然不会对弟弟留手,他整个人都是血人,但比傅清强的地方在于他有门人护着。
不是所有的玄天门弟子都和魔做交易,方无寰听说了一些事情后,就果断的叛逃师门,同时带走了一批子弟,在外流浪,帮助各个地方抵御魔族。
他使劲全力杀到了傅清身边,一把扯住了还在恋战的少年,大声吼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死了就没人带师妹回家了。”
傅清一个激灵被激醒,反手一击回灵斩砍翻了两名魔兵,然后随着方无寰后退。
他垂下眼睫,终于不再望向那个方向。
第90章
魔军势大, 后援不及时,修仙界这帮人节节败退,最终退守山上暂时用山门的守门大阵来抵御魔兵。
此一战死了不少人, 三三两两的在浮生斋附近包扎修养, 傅清捞到了一间房,是昔日秦婉兮住的。
阿玉有点不太想外借,但是看着这种情况只能不吭声了。
她们平日里向来不与外人亲近的斋主难得露面,看了黑衣少年许久, 最后摇头。
“你何苦再掺和这些事。”
傅清不答,垂眸坐在梨花木椅上,仿佛丢了魂, 外界发生任何事情都没办法引起他的注意。
阿玉仔细看了看他,忽然一愣:“你不是赤蘅仙主的前……”
未婚夫三个字在喉头转了个圈又咽了下去,她被那人冷得吓人的眼神给怵了回去,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这眼神在哪里见到过。
方无寰抬头看了傅清一眼, 不知想到什么,眼底浮过一抹无奈的笑意。
他说:“看着她走向别人, 我知道,这不好受。”
听了这句话, 傅清跟着抬头, 他盯着面前的虚空看了好一会儿, 目光平静, 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因果循环, 屡应不爽。
他曾经当着方无寰的面抢走霍桑,如今又被方无咎当面抢走了人。
可他还是相信她。
他想,即便她指着万丈深渊说那下面便是极乐,他也依旧会信。
阿玉帮方无寰包扎着伤口, 瞪着眼睛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儿女私情,你哥哥那个疯子与虎谋皮,还不知道要杀多少人呢。”
提到哥哥二字,方无寰眼里的神色猛然一敛。
父亲自小对他们严厉,可阿兄却跟他不一样,那个人喜欢练功的时候偷偷跑到山下去玩,回来的时候带着两个陶罐,坐在墙头笑眯眯地看着苦练剑法的自己,哄他:“寰哥儿,你可不能跟门主大人告状啊,你看,阿兄还给你带了好东西呢。”
结果两个人第一次喝酒,在练武场醉躺了一晚上,双双染了风寒,裹在被子里翻方无咎从山下带来的画册,笑到隔壁的长老提着扫把上门来找人。
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阿兄很少再找他一块儿玩了呢。
方无寰抿了抿唇。
“其实他说过他想做什么,不是杀人。”
他轻声说,“他说要找回霍桑才行,只有找回她,才能解开世界的真相。”
方无寰顿了一下,回想起刚才的情形。
“大哥他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