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离开,回来的时候就是明年了,何晓芸最后看了一眼,转头上车。
一年后,十月。
“国家和党中央领导人会议决定……恢复高考……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山知青……均可报考!”
广播里的声音情绪激昂,何晓芸站在桌边听着,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消息,可是亲耳听见的时候,还是止不住激动,心口怦怦直跳。
她尚且如此,那些在十年动荡、文化的黑暗中苦苦挣扎的青年,此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此时已经是十月,十一月底,将进行第一轮高考,筛选出一部分符合条件的人,于十二月底正式参加高考。
何晓芸已经为此准备了许久,今天之前都还很有自信,此时却忍不住有点紧张起来,她在心里暗下决心,剩下的一个月也不能放松,要更加努力复习才行。
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魏建伟在营区,魏远航去上学。
算起来,小孩今年才五岁半,虚岁六岁,没到上学的年龄,只是王德荣比他大一岁,今年九月份就该背上书包读小学,魏远航知道后,闹了好几天,也要去读书。
何晓芸烦不胜烦,跟魏建伟商量,干脆把他也送去,说不定小胖子上两天学,自己就嫌辛苦不去了。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都一个多月了,魏远航竟然还坚持着,每天蹦蹦哒哒去,蹦蹦跶跶回,看小模样,在学校里还过得挺滋润的。
既然他愿意,何晓芸便随他,要是因为年纪小,跟不上进度,明年再重读一年级就好了,没有小孩在一旁打扰,她还能够专心温习。
屋外安静的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何晓芸心头一动,抬头看向门口,没一会儿,果然见魏建伟推门进来。
她看了眼时间,问:“今天这么早?”
“营里没什么事。”魏建伟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何晓芸点点头,瞥见自己面前的课本,又想起一个问题:她决定参加高考的事,还没跟魏建伟商量,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
她正思索着要如何开口,魏建伟走过来,在边上的椅子坐下,“今天的广播听了么?”
何晓芸立刻明白,他跟她要说的是同一件事。
“关于恢复高考的?”
魏建伟点点头,目光落在桌面散着的课本上,他知道她这两年一直在自学高中课文,因此下午听到广播的时候,马上意识到她对此应该会有兴趣。
何晓芸想了想,决定不拐弯抹角,直说道:“我想参加,而且也希望你可以支持我。”
魏建伟一时没说话,像是在思索什么,内心微微皱起。
见状,何晓芸心里咯噔了一下。
说实话,虽然说是跟魏建伟商量,但她先前并没有想过对方不同意的情况,毕竟一直以来,他都那么包容她,理解她,就算是在生孩子这种事情上,也尊重她的意愿,在现在这个时代,不可谓不难得。
所以,他此时的迟疑,让她的心一下子往下沉。
上大学是她的执念,就算魏建伟不同意,她也会去,但如果可以,她更希望他能够在她身边支持她,与她一起分享喜悦,而不是独自孤零零一个人。
“你……”她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的嗓音竟有些干哑,这才发觉,此时的心情比她自己以为的更加紧张,也比她以为的更重视他的想法。
魏建伟慢吞吞开口:“考上之后,你就是大学生了?”
何晓芸摸不准他是什么意思,没有说话。
魏建伟又有点可怜地说:“到时候,你可不能嫌弃我没文化。”
过了几秒,何晓芸才理解他话里的含义,心里猛的一松,忍不住拿起本子拍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玩!”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刚刚她是真的以为他不会同意,说句没什么志气的话,她吓到了。
尽管她的决心不会因魏建伟改变,却真的有点怕两人会因此产生隔阂,甚至最终分道扬镳。
魏建伟躲了一下,正要再说几句玩笑,忽然听出她的语气不对,再一看,她的眼眶全红了,眼里蒙着层水雾,大概是觉得丢人,她趴在桌子上不让他看。
魏建伟愣住,紧跟着一阵手忙脚乱,至今为止,他还没见过她哭。
他站起来走近两步,伸手想碰她,却有点不敢,那副无措的模样,要是给别人看见,肯定要惊掉下巴。
“怎么了?”他最终鼓足勇气,把何晓芸从桌子上挖起来,抱在自己怀里。
何晓芸埋头在他怀中,捏起拳头打了他两拳,声音有点哽咽,“你吓到我了......”
魏建伟感觉自己的心被人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又酸又涩又软,他放缓了语调,轻声哄道:“是我不对,别哭了,乖。”
“谁哭了?我没有哭。”何晓芸凶巴巴道。
只不过,因为埋在他胸膛上,声音听起来闷生闷气的,半点气势也没有。
魏建伟这时候可不敢反驳她,连忙说:“没哭没哭。”
何晓芸轻轻哼了一声,拿他笔挺的军装衬衣擦眼泪。
两人静静相拥,直到楼下传来兵兵梆梆的声音,很快,有人砰的一下推开门,“妈妈我回来啦!咦……爸爸也在家,你们在干什么?”
魏建伟松了口气,从没有像此时一样,觉得儿子是及时雨。
何晓芸从他怀里退开,情绪已经恢复正常,脸色平静,只有眼尾有一点发红。
和一年半前相比,魏远航长高了不少,身高即将突破一米二,完全继承了他爸的优秀基因,而且自从去上学之后,他就认为自己已经是个真正的大孩子了,主动要求分房睡。平常上下学,他又跟着家属楼里年纪较大的孩子一起走,不需要何晓芸接送,可以说是个十分省心的孩子。
只不过,这个省心的小孩,晚上睡觉的时候,还得捏着小被子的被角才能入睡,有时放学回来,也要跑房里去捏一捏,还跟他妈妈软磨硬泡,要妈妈帮忙保守秘密,别让其他小朋友知道。
“回来了,今天学校里教了什么?”何晓芸清清嗓子,问道。
魏远航把书包甩在桌上,说:“老师教我们数数,我早就会了!我同桌一直不会,他好笨哦。”
何晓芸将桌面上的书收好,打算进厨房做晚饭,听见这话,瞥了他一眼,“以前你不会的时候,我可没说你笨,现在你会了,就开始嫌弃别人笨?”
“可是他那么大了,还不会......”魏远航小声反驳。
“说不定他的天分不在这里,可能他会画画、会唱歌,会别的有意思的事,又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得马上学会数数,对吧?”
魏远航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那我以后不说他笨了。”
“也不可以说别人。”何晓芸道,“还要一会儿才能吃饭,你先去玩一会儿吧。”
“好哦!”小孩立刻跑出门去。
魏建伟也进了厨房,跟她一起准备晚饭。
他对刚才何晓芸哭了的事还心有余悸,一边干活,一边时不时瞄她两下,颇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直到何晓芸受不了这样的氛围,瞪他一眼,笑骂两句,他才恢复正常。
晚上,魏远航听说了何晓芸要考大学的事,颇为惊奇,在他心中,妈妈已经是大人了,怎么大人还要读书?
何晓芸说:“只要你想,胡子一大把了也能够读书,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魏远航想了下自己变成个老爷爷,弯着腰,辛苦地背着书包的模样,连连摇头,“不想不想,我不想。”
参加高考的事,何晓芸没想遮遮掩掩,因此过两天,许兰香就知道了。
“我听小航说,你要考大学?”
何晓芸笑了下,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就是想试一试,不一定考得上,到时候嫂子别取笑我。”
“笑你做什么?”许兰香说,“你还有勇气试,我连试都不敢试。”
她又说:“真好啊,你年纪轻轻的,孩子也上学了,要是能上大学,以后有份好工作,不比一辈子带孩子做饭好?”
“嫂子现在多大年纪?说不定也能考呢。”何晓芸说。
许兰香听笑了,“我可算了吧,没听过鸡爪子能拿笔的,不是那块料。你好好考,考上了,嫂子做一桌好吃的给你庆祝。”
“好,借嫂子吉言。”何晓芸笑道。
“不过,”许兰香又说,“到时候肯定有人会说风凉话,你听了别放在心上,咱们不用学那些人嘴碎,只要做出成果来,自然能够打他们的脸。”
何晓芸自然点头。
另一头,魏建伟也被林岳飞扯住了问话。
“我听说弟妹要参加高考?”
“你从哪听的?”魏建伟问。
林岳飞摆摆手,“这你就不用问了,咱们营里那么多人,总有可以透露给我的,我就想知道真的假的?”
“真的。”
“哎呀......”林岳飞感叹,“当初弟妹给你写信,我看到她那字迹,就觉得不简单,果然!以后弟妹就是大学生了,老魏,你这大老粗可有点配不上人家呦。”
魏建伟没理,林岳飞的话,让他又想起了前天两人的谈话,当然还有她落泪的场景。
当时看见她哭,他心里慌得不行,此时回想起来,又觉得那会儿她的样子,既可怜又可爱,只想狠狠揉进怀里。
“老魏?老魏?”林岳飞在他面前晃晃手,一脸嫌弃,“想什么呢?表情看起来好猥琐。”
魏建伟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他,转身走了。
“别走啊,我还有话问你!”林岳飞追了上去。
虽然决定好好复习,何晓芸倒也没有整天闷在屋里,除了偶尔到市场买东西,每天她都会到楼下自己开辟小菜园里逛一逛,既能拔拔草松松土,又可以放松一下。
她的菜园不怎么大,东西却种了挺多,此时豆角长得正好,茂密的藤叶爬满竹架,密密麻麻的长豆角挂下来,人往里面一蹲,从外面看,连个衣角都看不见。
何晓芸摘够今晚要做的菜,又顺手拔了下草,正准备猫着腰走出来,忽然听见有人提到魏建伟,不由蹲住了。
就在她不远处,有两个人一边摘菜一边说话。
“你听说了吗?魏营长的爱人要去考大学。”
“哪个魏营长,住二楼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
团部没有属于自己的家属区,是并在师部里面的,所以何晓芸住的那栋楼,除了魏建伟他们团几个营长副营长以外,也住了其他团的干部及其家属。
而除了许兰香等人,何晓芸跟其他人没什么来往,平时遇上了,也就点头的交情。用许兰香的话来说,大家不是一路人。
现在说话的这两位,和何晓芸就不是一路的。
“魏营长的爱人……她不是从农村来的吗?”
“对,就是从农村来的,忽然就说要高考,她大概以为大学是路边的小饭馆,谁想进就能进的吧。”
“话也别说那么笃定,说不定就给她考上了。”
另一人笑了一声:“不是我看不起谁,可你瞧她,哪一点像是能读书的样子?也就脸长得好看,一副娇娇弱弱的模样,把魏营长迷得五迷三道,我听说,她连洗脚水都让她男人给端呢!”
“不会吧?魏营长可不像是会端洗脚水的人。”
“我亲眼看见的,能有假?说不定,男人就喜欢她那样的,要不然,怎么从前你想把你表妹介绍给魏营长的时候,他死活都没看上眼,转头就结婚了?”
“唉,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别提了。”
“不说那个。咱们就等着吧,能不能考上也就一两个月的事,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去考大学,到时候看她怎么收场。”
何晓芸脚都快蹲麻了,那两人才离开,她直起身,好一会儿没动,既是为了等这一阵麻劲过去,也是想不通,她自问平时没有得罪过谁,怎么就让人这么看不爽?
她把那两人的话,再次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原因可能不是出在她身上,而是魏建伟?
那个几年前想把表妹介绍给魏建伟的人,虽然没说太多话,可寥寥几句,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易察觉的贬低和挑拨,另一个人被她这么一引,自然什么话都往外倒。
说来说去,就是魏建伟太优秀了,让别人看着眼热,其他人又看不惯他对她太好,所以在这暗戳戳的吐酸话。
如此一想,何晓芸顿时神清气爽。
不就是嫉妒她么?慢慢来呗,以后嫉妒的日子多了去了。
傍晚,何晓芸在厨房里炒菜,魏建伟下了班回来,手里拿着个纸包。
“是什么?”何晓芸问他。
“参片,补脑的。”
何晓芸一听,顿时无语。
这些日子,他每天都往家里带东西,今天是核桃,明天是猪脑,也不晓得他整天呆在营区里,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但凡听说可以补脑,通通买回来给她吃。
何晓芸仿佛在他身上,看到她那个时代,家里有孩子参加高考的紧张兮兮的家长形象,就差去庙里求神拜佛,为她上香了。
她怎么觉得考个试,他的神经绷得比她还紧呢?
魏建伟还在介绍参片的吃法,“泡水喝就行,隔天喝一次。”
见她不说话,他问:“听到了没?”
“听到了,”何晓芸有气无力道,“你知道么,我有点感动。”
魏建伟一听,嘴角刚要弯起来,就听她接着说:“我觉得你像我爸爸。”
他的表情裂开了。
晚上,一家三口围在桌子边,魏建伟看书,何晓芸复习,魏远航则在临摹数字。
小孩以前可坐不住,自打得知妈妈也要上学之后,他在学习上的兴趣就大大增加了,每天都能由爸妈带着,写一页数字。
“妈妈,我写完了。”
何晓芸拿过去看了一眼,脸上表情有点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