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以云站起来,微微躲开皇帝亲昵的姿势。
她跟着宫人拾阶而下,在路过崔家父子时微微颔首示礼,那丝绸织造的软滑披帛,却不经意间擦过崔珏的放在身侧的小指。
她眼珠子往左下一瞥,便看他小指突地不自然一抽动。
白以云心里也颇为复杂,昨日的这个时候,两人还在白记说话,今天,却是妃嫔与臣子的身份。
哼,叫他拿那回答搪塞她。
想到崔珏昨日的拒绝,白以云绷起一张脸,反正,事到如今没有回转余地,他这般注重礼数,总不能越过君君臣臣,直接和她一个宫妃说话,就像他会为了礼数,彻底拒绝她一样。
没什么好期待的。
她冷淡地越过他,迈出的步伐越大。
却在这时,她忽然察觉到自己披帛上一紧,惊诧地回望,却是崔珏侧过身,他眼周微微发红,声音也十分低哑:“……等等。”
皇帝的声音随之响起:“崔侍郎,你做什么?”
崔珏看着父亲和皇帝,说:“臣与云妃娘娘有话说。”
皇帝:“你放肆!”
皇后站侄儿这边:“珏儿做派不孟浪,怕是真有急事,陛下怎么不体谅他一二,让他说一说就是,如若信不得他……”
皇后招手叫来贴身宫女:“元儿,你跟着云妃和珏儿。”
皇帝脸色黑得与锅底差不多,却因崔家势盛,没再阻挠。
与小石亭隔一小片湘妃竹就是曲水亭,那湘妃竹很密,昨个儿下过雨,竹叶青翠欲滴,能把这两亭之间的动静完全隔开。
湘妃竹外的曲水亭里,已经听不见皇帝皇后与崔家人的说话声,而白以云和崔珏一前一后站着。
崔珏看了眼宫女元儿:“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到亭子外守着吧。”
元儿是崔家人,应了声,退到亭外。
白以云微微侧身,躲过崔珏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崔珏声音带着颤抖:“你不是自愿留在后宫,也绝不会留在后宫的,是么?”
白以云微微一愣,盯着那片湘妃竹,她笑了笑,声音尤为冷漠:“大人,如今你见我,要叫我云妃娘娘,莫要坏了规矩。”
又是一阵沉默,等不来一声“云妃娘娘”,白以云吸一口气,顿觉自己有十足把握压住正要从胸腔溢出的情感,她回过头,道:“怎么,大人竟是这般……”
“不知礼数”这四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因为她看到他猩红的眼角。
他眼眸狭长,眼底明亮,不管做什么都是一身浩然正气,因此那双眼中从来没有惘然,这让白以云差点以为,他不会轻易泄露情愫。
然而此时,他紧皱的眉头和身侧握成拳头的手,都暴露极度的忍耐。
他在忍什么?一瞬间,白以云忽然懂了,又好像不懂,她摇摇头,就是懂了又如何,一切都成定局,难不成,他能从后宫救她出去不成?
她心里有点乱,慌忙移开目光,倒也不继续讥讽他,只是迈开脚步朝亭子里走,然而披帛上再次传来一股劲。
崔珏又拉住她的披帛。
白以云扯了扯,没扯动。
她没回头,低声警告:“崔大人,不要再这样了。”
他该是最懂礼数的人,哪里不知道朝臣和宫妃不得单独见面,遑论拉拉扯扯。可是崔珏却好似没听到她说话声,往他那里扯披帛。
披帛因他的力气,在白以云臂弯越来越紧,她心念一动,缓缓朝后退一步。
只听崔珏以极低的气音,伴随着那冷静自持的梅香,说的却又是大逆不道之语:“我可以帮你离开后宫。”
白以云笑了笑,也压低声音:“离开后呢?”
她缓缓回过头,看着崔珏:“你想让我离开,就是想铲除我这个异端吧,毕竟,我也算白家认的亲戚,如果我得到皇帝的宠爱,会成为白家的棋子,白家说不准会在朝廷上与你们分庭抗礼。”
“我觉得后宫也挺好的,至少我有这等身份,和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从他指尖用力扯回披帛:“是不是,崔大人。”
崔珏嘴唇抖了抖,一个个字,一句句话,如在他心口划出一道道伤口,鲜血倏地涌出,疼到极致,却无法麻木。
换做别的男人,若听到心上人这般冷言冷语,大抵是又悲又怒,可在崔珏这里,他维系着冷静,虽心中一片苦涩,却低声:“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白以云哂笑:“那你为什么阻止我过上富贵日子?”
崔珏闭上眼睛,眼睫都在颤抖。
不给崔珏思考的机会,白以云逼问:“说啊,崔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不说,我也不能对你怎么样,只是,我想知道答案。”
她说得又快又急,不像往常把每句话最后一个字压在喉咙里,却带着点哽咽。
可是,看着沉默的崔珏,她想,她大抵又要体会失望到极致是什么滋味。
算了。
她想,何必与他计较,就此错过又如何。
突然,她看到崔珏睁开眼睛,男人目光如炬,坚定如往昔,他一旦在摇摆中找到一个点,就只会朝这个点,一往无前。
只看他神色趋于平静:“因为我喜欢你。”
几个字猝不及防地砸在白以云耳中,她微微睁大眼睛,压抑的泪水在一瞬间释放,从她眼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
想笑,可她只会唇角扬不起来,低头看地上,泪水如断线的珠:“来不及了崔珏。”
“太晚了。”
“我们之间,终究只能这样。”
三句话落,她喉咙酸涩得一大糊涂。
只看地面上,稀薄的日光把崔珏的身影投在她脚边,她眼看着那道身影猛地一晃,似乎难以支撑。
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巨大的遗憾淹没她,她紧紧捏着披帛,不然恐怕此时会抠得指甲断裂,勉强自己笑起来,抬头看他:“我们该回去了,崔大人。”
然崔珏面上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崩溃,他眼睫低垂,日光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嵌在光里,高大的身形被勾勒出模糊的剪影。
这样的崔珏,又让人十分陌生。
白以云想,反正她听到自己想听的,也没什么好遗憾,日后两人恐怕再没见上的机会。
说不伤心难受是假的,可白以云很现实,事到如今,如她自己所说,他们之间,终究只能这样。
她就在后宫享受荣华富贵。
时间一久,这风流韵事会被尘沙掩埋,而她也会忘记,听到“我喜欢你”时那种悸动又遗憾的感觉。
然而,白以云想错过他走出曲水亭时,他忽的迈开步伐,挡住她。
他忽然张开手臂揽住她,这样克制的拥抱让两人之间还有点距离,她却清晰闻到那股冷梅香气,耳垂蓦地发红,才反应过来,赶紧推他。
可崔珏纹风不动。
这个动作,于他而言,已然十分放荡孟浪,可他手背若隐若现的青筋,便可知他有多么隐忍。
白以云下意识往湘妃竹那看,虽然看不到别人,还是一阵紧张,盯着崔珏:“你疯了?别乱来,外头还有元儿呢。”
崔珏声音平淡:“我知道。”
白以云:“那你怎……”
话没说完,她后脖颈一疼,陷入昏迷。
崔珏虚虚地抱着她,露在明处的眼中,一片赤红。
容瑞四年,发生一件震慑全洛阳的大事,崔珏失踪了。不过,有些世家却隐隐猜出另一个真相
崔珏或许不是失踪,而是和一个女子私奔了。
第四十七章
此刻,曲水亭。
崔珏抱住朝他倒来的白以云,解下外袍覆在她身上,轻松背起她,大步朝亭外走。
元儿看崔珏背着白以云,不由奇怪:“大人这是……”
崔珏微微垂下眼,说:“她晕倒了,我送她去太医院。”
不待元儿细问,崔珏又说:“这是姑姑的意思。”
元儿了然。元儿是崔皇后从崔府带来宫中的婢女,知道崔皇后眼里容不得沙子,平时什么美人夫人品阶的女人就算了,如今凭空出来一个妃子,崔皇后又怎么忍?
元儿还等崔皇后吩咐她对这个女人下手,原来,崔皇后吩咐的是崔珏。
她心里暗道,怪不得崔大人这等高洁如月的君子,要单独与这个贱人见面,原来是皇后的懿旨,于是没有怀疑。
崔珏骗过她,脑海已然演示逃离皇宫的路线,他略一思忖,便小声说:“陛下很看中她,我与姑姑是密谋,等等如果有人问起我们的行踪,你知道该怎么回。”
元儿小声说:“明白的,大人,奴婢会说你们各自离去。”
崔珏点头,背着白以云离开曲水亭,他朝太医署的方向走过去。
其实,这个举动,并不是他冲动之下的决定,在昨日听闻皇帝带平民女子回宫后,即使他心中不肯去信,但设想好多种退路。
上策,当然是让白以云先在宫中周旋,他在宫外安排人,待几个月后的秋狩,宫内护卫疏漏,再把她接出来。
虽说这是上策,但破绽依然在,白以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平白得皇帝如此宠爱,所有矛头都会指向她,她无法在宫中生存。
还有,皇帝看着白以云的神情,让崔珏很是刺眼。
所以他知道,上上策是趁还来得及,他要带她离开。
他不可能看她被折断翅膀,囚于深宫,无能为力,也不可能看她在别的男人怀里巧笑嫣然,与他擦肩而过,无可奈何。
他不要再因为自己首鼠两端,酿成一辈子的悲剧。
崔珏目光澈亮,他明白他在做什么,并且,也清楚要付出的代价,但所有代价,都比不上她的安全。
去到太医署前,崔珏在御花园中一个假山停下,他轻手褪下以云过于华丽的宫装外衫,再把自己外衫给她裹上,卸下朱钗,将她头发放下来,梳成男子束发,稍加乔装。
之后到太医署,时辰刚好,今日出宫采买药材的人准备出发,崔珏拦住太医署药童,药童认得他,行礼:“崔大人是有什么事么?”
崔珏彬彬有礼:“今日与父亲弟弟进宫面见皇后娘娘,弟弟晕倒了,刚在太医院看过,不是什么大毛病,只是要先回家歇息,现下想劳烦你们顺路带我们出宫,可以么?”
趴在崔珏后背的白以云,从药童的角度看,是一个形似男孩的人,就毫不怀疑,大方说:“谈不上劳烦,大人请。”
及至宫门口,守卫都没认真检查崔珏以及他身边的人。
因为,即使是谁有一霎的怀疑,在看到崔珏的脸时,又会觉得自己想多,毕竟这可是崔珏,这种端方君子的话,又有谁会质疑?
就这样,崔珏顺利出宫。
后来,等皇帝和崔家调查到这一环,怎么也没想到,崔珏居然是光明正大带着白以云出宫的,当然,当下崔珏没有盲目高兴。
他清醒地知道这是大逆不道的事,出宫反而是计划里最轻松的一环,接下来,他要离开洛阳。
是他带着白以云来洛阳的,如今,带着她离去时,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情。
“胡闹!”
留着长胡须的老爷子拿起拐杖,拐杖底往地板使劲敲,发出“咚咚”的声音,他气得差点话都说不出来,顺气后:“崔珏啊崔珏,你在做什么,我教过你这种事吗?”
崔珏跪在老爷子面前,日光从窗棱子洒进来,斑驳地落在他手指边,他腰杆子十分笔直:“回老师,老师不曾这样教过学生。”
崔珏的恩师王右屏是王氏族长,一出宫,崔珏就往这边来,这也是他唯一信得过的、能帮他的人。
王右屏吹胡子瞪眼:“你就不怕我现在去找你崔家,让他把你抓回去?”
“老师想怎么做,学生并无法左右,”崔珏抬眼,直直看着老师,“但在老师去找学生父亲前,希望老师能听听学生这些话。”
“学生十岁时,曾问过老师,若学生并非崔氏嫡子,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能拜入老师门下么?”
“老师告诉学生,您只收有才华之人。”
“但后来学生又问,若非学生姓崔,又怎么会被发现有才华呢?”
“老师的静默,让学生一直记在心里。”
短短几句话,让师徒二人皆陷入回忆,崔珏笑了笑,说:“后来,父亲认为学生阅历不够,学生便四处游历,却始终觉得被什么紧紧箍住。”
“箍住学生的手脚,乃至心,甚至魂。”
“直到现在,学生才知道,原来所谓礼义廉耻,不是从规矩,是从心,总想攀高枝的女人,一定品德恶劣么?容貌昳丽吸引男子的女人,一定品德恶劣么?不,这些都是世人划的规矩。”
王右屏嘴唇抖了抖,拄着拐杖的手,没再捏得那么紧。
崔珏眼眶微红:“规矩,礼仪,是学生半生来所遵从的,崔氏是一个早就打造好的金笼子,让学生按部就班,成为一个万人敬仰的君子,可是,现在学生才知道,原来,规矩是可以打破的。”
“学生既已对崔氏,对整个大魏产生困惑,又何必拘于此片天地。”
“老师,规规矩矩成君子入朝拜相,这是你们看来绝佳的人生,可学生找到另一条路,或许荆棘横生,崎岖难行,但学生甘之如饴,”说着,崔珏磕头,行一个大礼,“久囚于笼,愿返自然。”
行完礼再起身时,外头阳光大盛,照射在他指尖那束尤为耀眼,好像他指尖攫的一缕光,一缕能让他彻底自由的光。
王右屏猜,这缕光,当是在后头厢房昏睡的女人。
老爷子想,这还是这个孩子除了论道外,第一次与他讲这么多话,不可否认,他作为学生,反而给他这个老师上了堂课。
他缓缓闭上眼睛,冷哼一声:“起来吧。”
崔珏眼前一亮:“老师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