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心奇怪,再看去,圆几上竟放着一整套调香制香工具,齐齐整整,一件没少。
兰以云手指头动了动。
不能随意动王府里的东西,她告诉自己,可是她的目光黏在那柄杵上,许久都没挪开。
这杵是机关杵,很贵,千香阁只有一柄,而且还是半坏的,据说用它能磨出极细腻的香粉。
她小步走近圆几,手指抚过机关杵,随后,她察觉放在一旁的罐子里还有香料。
掀开其中一个盖子,只轻轻嗅了一下,兰以云大惊,这居然是龙涎香的原料。
王府果然权势滔天,连皇香都能弄到手。
她连忙放下盖子,正不知所措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不轻不重,“踏踏踏”的声音,打破诡异的安静。
兰以云起身敛袖站好,她极快地抬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只因她认得来人的身姿,与那日隔着帘子所看,并无差别。
来不及多想,她福了福身:“民女参见王爷。”
没等到平身的话,她视线里出现一双玄色的靴子,那衣裳下摆绣着金色腾云花纹,着实尊贵。
兰以云后知后觉,她居然真的与景王爷碰上了。
那么,周慧母女到底是出什么事?她心里开始没办法轻松,尤其景王爷的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她的脸上、脖颈、腰上。
好似雄鹰在逡巡自己的领地。
突然的,景王爷开口了,声音一如往常:“抬起头来。”
兰以云到底生出几分紧张,她谨慎地抬头,从男人宽阔的胸膛到他俊朗的面庞,她看到,他剑眉斜长,眼尾微挑,棕色眼眸如鹰眼锐利,仿若在打量猎物。
当她触及他的眼神,心中猛地一跳,被烫到似的,她视线往下一躲,定在景王爷两瓣嘴唇上。
且看他薄唇往上一提,轻启:“你叫什么名字。”
到这时候,兰以云终于察觉出不寻常,她不敢信,但事实就是,如今孤男寡女共处一阁,而且还是在王府。
不应该呀。
她藏起心里的波动,规规矩矩说:“回王爷,民女兰香。”
时戟微微倾身,两人的距离忽的拉进,他直盯着她的眼睛:“真名。”
兰以云眼瞳缩了缩,控制不住地后退一步,在发现景王爷眼底的不悦时,她福身,说:“回王爷,民女兰以云。”
“以云?”时戟直起身,似是随口一说,“好名字。”
兰以云低头:“王爷谬赞。”
时戟迈开步伐,他走到圆几一旁,大马金刀坐下,说:“这桌子是为你准备的。”
经过那乍然靠近,兰以云真正证实猜想,景王爷居然对她有意……这事太过突然,只是,她再怎么觉得荒唐,也只能压下慌张,问:“冒昧问王爷,慧姨和桃香在哪里?”
时戟盯着她,目光让兰以云下意识攥紧手掌,只听他说:“她们把真兰香藏起,却弄来假桃香糊弄王府,你说呢?”
兰以云大惊,抬眼看他:“王爷,这是误会。”
时戟轻笑,他声音微冷:“有苦衷?那又关本王何事。”
兰以云闭嘴。
时戟:“这香,你调,还是不调?”
她是个聪明人,往前走几步,提起裙角,坐到调香的主位上,一旁景王爷的目光很压迫,她仅是拿起盖子,便觉背脊快要冒冷汗。
骤然,时戟又问:“什么味道。”
兰以云出门时试的香沾到手腕上,暂时还没散去,她咬着嘴唇,低声说:“方才,民女在家中试香……”
话没说完,她的手腕被一只灼热的大掌捏住,她心里猛地一跳,景王爷居然直接拉着她的手,将她往他身边一扯。
手腕在他唇畔,男人翕动鼻翼,低垂眼睛,露出眉尖到鼻梁刚毅俊逸的线条,滚烫的呼吸烧得她手指发颤。
兰以云下意识挣一下,可她的力气哪比得过这个男人,而且,他察觉她的挣扎,竟还扣得更紧!
这般霸道毫不讲理,倒让兰以云冷静下来,硬挣对她一个弱女子无用,那只能靠别的办法,便说:“王爷知道,这味香唤什么吗?”
时戟摩挲指下肌肤的细腻,已然心猿意马,乍一听兰以云这么说,只发出单字疑问:“哦?”
他饶有兴致地抬眼,恰好兰以云仰着头,殊不知,她这般将纤细的脖颈露出来,优美的线条紧绷着,白皙如玉,只会让人心中躁动不已,想要烙下痕迹。
时戟舌尖抵住牙根,深棕眸底蕴着沉甸的欲意,他声音喑哑,问:“你新调制的?唤什么?”
兰以云一字一顿:“但、见、君、子。”
尤其强调君子二字,果然奏效,景王爷动作稍缓,兰以云趁机赶忙说:“王爷龙章凤姿,民女怎么敢沾染,只怕王爷错爱,望王爷如君子发乎情止乎礼……”
她话没说完,时戟忽的笑了,他眼眸里有什么蠢蠢欲动,反问:“你骂本王不是君子?”
兰以云:“不,唔……”
时戟手掌捏住她的脸颊,止住她的话,他欺近她,声音阴冷:“骂得好,本王还真不是君子。”
第六十七章
时戟并非善人。
他的母妃是一个卑贱宫婢,在生下他后,就被赐死,幼年时时戟作为皇子,连嫔妃身边的狗都不如。
转机来自一次战争。
盛元三十三年,戎狄攻下北长城,险些直取玉门关,这等危急时刻竟无将可用,时年十五岁的时戟主动揽下这项“苦差”,率军出征,至此,一战成名。
先帝知他骁勇之才,有常人难比的心性,彼时,皇太孙才牙牙学语,若无强大臂膀支持,难以称帝。
于是,先帝重用时戟,赐他三军虎符,虽担忧时戟势力过大,却认为女婢之子上不了台面,结果一再错过收回虎符的时机,直到临死前,先帝才发现自己养虎为患。
十几年来,时戟把野心藏得极妥。
而在时戟看来,他从不会是肱骨之臣,替大齐征南闯北,铁蹄踏破戎狄,他要的,就是无上的权力,与肆意的自由。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也该知道,能与景王府搭上,可遇不可求。
而显然,从前头兰以云力挽狂澜,留住千香阁,可以看出她心思灵巧,不会不识相。
于是,他默认她说的话,要么是紧张之下口不择言,要么是有意引起他更多注意,但不管她的目的是什么,他想,他确实被年纪比他小一轮的女子所撩拨。
从以前至今,他没有哪刻像现在这样,心驰不已。
宽大掌心拖着兰以云的下巴,他的手指掐在她脸颊上,她豆腐般嫩的肌肤,多出几个淡淡的红痕。
她的眼睫扑闪得很厉害,让人想用掌心盖住那颤抖的睫毛。
察觉她仍在暗暗和他较劲,时戟抬起眉梢,警告:“还动?”
兰以云呼吸凝滞。
时戟的手指抚过她的脸庞,按她嘴角,粗糙的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线,从左到右,他看着她嘴唇发颤,嗤地一声笑了:“怎么,还想骂本王什么?”
靠近她,他眼中漾出笑意,柔和身上的锐气,然说出来的话,却让兰以云心里沉了又沉:“你这骂得不够狠,本王教你两句,以前,有御史参本王狼子野心,狼心狗肺,豺狼成性。”
“后来,本王看他这么喜欢狼,就送了他几头,没成想,吓得他当场失禁。”
兰以云抿紧嘴角,她失策了。
她以为皇室在乎脸面,虽然会恼怒于“非君子”之言,总该明白她不愿的心,从而收手,可是这景王爷,显然不在她预测内。
既然是个这么霸道的人,就算她舌灿莲花,也没有用武之地。
她紧张得身体僵硬。
他带着陌生而又沉稳的檀香,身上有股热源,气息、手指、胸膛都是滚热的,即使她几度躲开眼睛,可是如此近,她清楚地察觉他深邃的双眸里,让人不寒而栗的盯视。
“嗯?”他又靠近她一点,“再说两句看看?”
兰以云呼吸开始颤抖。
时戟视线在她身上来回游走,因与他僵持,她的腰肢绷得紧紧的,腰窝上,是柔软的凹痕,那般纤细,衬得身材玲珑。
着实令他满意。
时戟目光上移,她并不知道,用力抿着嘴角时,她颊边露出若隐若现的酒窝,如浅泉一汪,蓄着甜意。
时戟目光一黯,他低头,鼻尖与嘴唇轻轻蹭过那酒窝。
危险的亲昵让兰以云如坠冰窖,她再怎么聪颖,也只是一个十五岁多的女子,脑海里一直紧绷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她做了让她之后后悔无数次的事。
等兰以云回过神来,她已经咬住时戟的拇指,她根本没控制力度,尖锐的小虎牙直戳他指腹,霎时,嘴中尝到淡淡的腥味。
时戟松开兰以云。
兰以云挣脱他的气息,她手掌撑着地面,朝身后退几步,她看到男人抬起头,眯起狭长的眼睛,翻看拇指。
兰以云力气再大,也只是将他拇指咬破皮,但一道暗红的血渍从他指腹,顺着他虎口蜿蜒而下。
他好像在看什么新奇的东西,食指与拇指轻轻一捻。
他在摸血的触感。
明明只是简单的动作,甚至他的神色几乎没有变换,但兰以云就是觉得,他云淡风轻下,有什么在肆虐。
兰以云头皮一阵发麻,冰冷从她头顶灌到脚底,再想不了那么多,她站起来,闷头就往外跑。
下一瞬,她腰上遭铁块硬的手臂拦住,来不及看清玄色袖摆的花纹,一阵天旋地转中,她后腰撞在圆几上,疼得冒出冷汗。
“噼里啪啦”的声音中,桌上调制香的工具被扫开,珍稀香粉摔了一地,烟雾弥漫在半空,纠缠成混乱的香味。
待香粉散尽,只看兰以云双手腕被时戟的大手捏住,固定在头顶,他用被咬伤的手指按在她唇上,抹上一层嫣红,时戟似笑非笑:“怎么,敢当刺客,却不敢担责?”
兰以云下意识辩驳:“民女不是有意伤害王爷……唔……”
时戟微微侧着头,含住沾着血色的嘴唇,辗转缠绵,兰以云摇摇头,她闷哼一声,血腥味被推入口中,舌尖无处可躲。
再这样下去,恐酿成大错。
可是她挣脱不了,发髻在她的动作中凌乱不堪,几个珠子都掉到桌上。
她脱力。
越过他的鬓边,她盯着楼阁顶部的拱形,上面是彩绘的仕女戏蝶画。
女子扑蝴蝶的形态惟妙惟肖,兰以云眼眸半阖,骤然觉得,她就使被人任意攫取的蝴蝶。
画师细腻笔触下的蝴蝶,想要挣脱画的束缚,福至心灵般,她明白,正是它不停地逃,才引得捕网的一再逼近,如果她放弃逃呢?
她睁大眼睛,脑海里蓦地清明,在六神无主的慌张沼泽中摸到一块浮木。
不知道什么时候,景王爷已经松开禁锢她的手。
兰以云下定决心,她伸出双手,环住男人的脖颈,袖子垂下之时,露出线条柔美的手臂,白皙的手腕上,有两个暗红的印痕。
许久,她方得以喘息。
时戟抬起头,他瞥向她主动环着他的手,声音带着餍足:“怎么,不玩欲拒还迎了?”
兰以云压抑着紧张,尽量让自己自然点,却显得软软糯糯的:“敢问王爷,能给民女什么?”
时戟不答。
他俯下身,牙齿在她耳垂上一咬,含住耳垂上的珍珠,舌苔刮过她柔嫩的耳垂。
耳垂发烫的异样,让兰以云浑身发软,只是在时戟看不到的地方,她手掌缓缓攥紧,忽的时戟动作顿住,他在她耳畔呢喃:“王府从没有侍妾,只要你入王府,就是唯一的侍妾。”
兰以云眼珠子往左下移,她抿住红肿的嘴唇,皱起眉头。
时戟没放过她这点神情,他舌尖叼着那粒珍珠耳环,牙齿一顶,珍珠从他唇角掉下,落在兰以云乌黑的鬓发上。
他问:“怎么,还是不满?”
兰以云斜看他,她眼角泛红,仿若控诉:“无名无分的,让民女如何在王府活下去?今日民女颜色好,惹王爷心喜,将来某日,民女人老珠黄,难不成只能在王府清冷的一角,独自残败?”
她带着哭腔:“王爷,民女不愿为妾,王爷不能逼民女的。”
时戟听她这么说,心里好像浮出个疙瘩,还裹着砂粒,来回碾压,甚是不舒服。
他屈着手,撑在她颊边,见她眼中水雾朦胧不似作假,也才明白,她的挣扎并非欲拒还迎,而是因为这顾虑。
她倒是实诚,仗着他心里膨发的欲意,把算计摆到明面,要与他谈。
时戟微微眯眼:“你想要进王府当侧妃?”
在他的审视下,兰以云摇头:“若将来王府有了主母,一个侧妃,又该往何处去?”
与聪明人说话从来不需要点清,时戟已经猜到她想要的,他直起身,褪去眼中的沉沦,冷笑一声,薄唇轻动:“好大胆子,这样狮子大开口,你以为你能得到你想要的?”
兰以云趁着他起身,连忙喘一口气,她捏着被揉乱的衣襟,也坐起身。
只要两人平等坐着,她就能更冷静应对。
她刚刚犯了大忌,激发这个男人的独占,如今更是小心谨慎。
这么一小会儿,兰以云拟好要说的话,她酝酿情绪,似忧愁,又似隐藏不住得意,只说:“若是王爷不能给民女,民女与王爷之间,只能缘尽于此了。”
时戟从鼻腔冷哼一声。
他这辈子最厌烦别人威胁他,上一个敢威胁他的,是先帝,已经命丧黄泉十余年。
兰以云拿他对她的欲望,来作为筹码,博取利益,本无可厚非,但她的语气,笃定他定会选她,便触了他的不喜之处。
想进王府的女子数不胜数,当王府的外室,对那些平民女子而言,哪个不是趋之若鹜,而对京城贵女来说,能进王府做个侍妾侧妃,也是求之不得的。
他堂堂景王,想要什么女人没有,为什么执着于一个小小调香师?她以为他对她的感情,能轻易把王妃之位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