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巷口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
男子坐在马上,猛地一拉绳子,马匹高高扬起前蹄,他朝几人斜觑过来时,眉若远山,目若寒星,样貌是儒雅的,却有利剑一般的飒然。不是几日不见的楚承安还是谁?
杜以云猛地吓一跳。
要不是指尖冰冷的银子提醒她这是现实,她差点以为这是噩梦。
为什么她到城西这般偏远的地方,楚承安还找上门来,他想干什么?是来笑话她以卵击石、不自量力的吗?是来看她现在过得多惨么?
她下意识想躲回院子,但看到手上的银子,一下就想到自己的动摇,竟这般僵住。
而楚承安动作极快,在巷外下马,朝这边走来。
在看到杜以云时,他眼中闪烁,惊喜之情跃然脸上,然而落在另外两人身上,他目光又骤地冰下去。
他越走近,红娘子越瞧着楚承安器宇轩昂,她和那丫鬟都没见过侯爷,不认得楚承安,只以为是哪家贵公子。
红娘子语气熟络:“这位爷,您来找以云姑娘有什么事?”
楚承安目光落在她们中间那袋银子上,问:“你们来找她又是什么事?”
五姨娘的丫鬟丝毫不在乎,说:“这不是我们家爷想纳一房小妾,来问问以云姑娘。”
小妾?楚承安骤然看向杜以云,好像想一下穿透杜以云的外表,直接看向她的内心。
杜以云以为丫鬟不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样的事是能在外人面前讲的么?但伯府出来的丫鬟没多少耻辱观,杜以云被她坑了一道。
如今杜以云下不来台,她两眉轻挑,把银子往她们手里塞,匆匆往回退,“嘭”地一声关上院门。
“欸,以云姑娘!”红娘子还想拍门,突然被抓住手腕往一旁一推,她差点摔个狗啃屎,正想怒骂,却对上楚承安的眼神。
那盛怒的眼中,黑色的眼珠子压着杀人之意,让红娘子心里一咯噔。
那丫鬟本想和楚承安理论,但红娘子识目,怕真的得罪权贵,拉着丫鬟往后退。
没一会儿,这方地方又恢复一开始的幽静,只有楚承安一人。
他一夜没睡,因为一闭上眼睛,就浮现杜以云被打得下不来床的凄惨模样,如今看到杜以云生龙活虎的,才知道是杜兴朝说得夸张。
可是确定杜以云没事后,他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全赖那袋银子,还有杜以云接过那袋银子的手。
也是,要不是楚承安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他也不会相信,杜以云这样自傲的人,也会接过别人的银子,去给人当小妾?
这一霎他心底里好像泛起海潮,一波一波浪花翻滚着,实在难以平息,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呆呆站许久,突然的,面前的小破门打开了。
他和杜以云惊诧的神情对上。
杜以云原以为外头这么安静,楚承安走了才是,她该出门谋生,结果没料到,门一打开,她就和楚承安打了个照面。
她正要把门关上,只见楚承安俊逸的眉间浮上焦躁,男人幽深的眸子果然和她所想一样装满质疑。
他劈头盖脸问:“你要做妾?为何要这般作践自己?”
杜以云捏紧手指,倏然又散了力气,她心里兀自较劲,似笑非笑:“我做妾,做哪家的妾,关你什么事?”
楚承安眉头一拧。
杜以云微微昂起脸庞,犟脾气又发作了,说:“我欠你的钱已经全还完,我也付出你想看到的代价,所以,倒是你要注意分寸,一个大男人没事来找我作甚,别来打扰我发财。”
她看着楚承安脸色发沉,看来她的话是有气到楚承安。
这个侯爷心里指不定觉得她怎么不识抬举,她解气极了,楚承安却伸出手,她心里吓一大跳,猛地往后退一步。
结果昨日一夜雨,地面还有积水,她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摔倒。
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楚承安的大手捞了她一把。
楚承安想都没想就出手,这个院落里乱糟糟的,他眼角余光看到杜以云身后一只上放的镐子,如果她刚刚就那样摔倒,指不定脑袋得砸到镐子上。
他难免后怕,手掌紧紧拦着那道细腰,却听杜以云一声“嘶”声。
楚承安回过神,扶着她站好,碰过她的手掌忽然就很烫……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为什么这腰会这么细,而且还软。
他垂眼掩饰目中情绪。
可对杜以云来说,楚承安碰过的地方是疼。
杜以云挨的那板子是实打实的,她趁着洗澡时用一面小镜子看过,后背是可怖的青紫,尤其有些红色的圆点,是杜家板子上带的圆铁打出来的。
这几天她都很小心不要碰到后背,忍着这种疼四处奔波,结果却被楚承安这般一箍,而且他的手臂不知是什么做的,竟坚硬如铁板。
疼,可疼死她了。
真是半条命都疼没了。
杜以云疼得有点恍惚,便看楚承安忽然长臂轻舒,一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手穿过她膝盖弯,将她横抱起来。
失重感随之而来,骤然感受到他低沉的呼吸,杜以云惊呼一声:“你做什么!”
“别吵。”楚承安说。
他是行动快于脑子,把杜以云抱起来,才发觉怀里的人儿十分柔软,他压根不敢往怀里看,专心朝屋里走。
两人离得很近,以云甚至能闻到男人身上的像是雪松的香味,她脸色一阵发红,好在楚承安没看到。
她实在想不懂,她早就没对楚承安抱有什么幻象,他既然把她害成这样,怎么又来这般惺惺作态?
她杜以云才不需要别人可怜。
进了屋子,楚承安目不斜视,把她搁在椅子上,
不待他说什么,杜以云“啪”地拍开楚承安护着她的手,她语气中带着恶意,嗤笑:“侯爷原来还是个爱占便宜的。”
第十三章
侯爷原来还是个爱占便宜的。
不可理喻。一时之间,楚承安脑海里只有这四个字。
他是那种品行的人?他身边不缺女人,什么王府侯府伯府的女儿都想往他身边扑,难不成他需要觊觎她?
直到回到侯府,楚承安一张俊脸阴沉沉的,周鞍瞧一眼,就猜他又被那个大胆的丫鬟气到。
但周鞍是见过侯爷如何在雨夜找那丫鬟的,所以压根不敢说什么,只是嘀咕着,他瞧着侯爷也不是爱被人找茬的奇怪性格,怎么就三番两次为这丫鬟动气。
“周鞍!”
“在!”周鞍猛地回过神来。
楚承安一边解护腕,半抿着唇角:“去通知京城那些家族,尤其是杜府。”
周鞍心里猛跳,不是吧他的爷,难不成他还想搞杜以云,他不知道兀自难受的是他自己?
周鞍小心翼翼问:“侯爷是想?”
楚承安冷冷地说:“告诉他们,我的玉佩在箱底找到了,看到的那个人影是意外。”
周鞍嘀咕,让那些世家大费周章找玉佩,回头又告诉他们找到了,这不是耍人玩嘛,不过,他们侯府想耍人玩,大家不仅不会拆穿他们,还乐得陪他们玩。
紧接着,又听楚承安说:“去找百药堂的女医师,要技艺精湛的,同我去城西。”
周鞍知道杜以云在城西,还挨板子了,忍不住问:“杜姑娘伤得多重啊?”
楚承安没回,只说:“让你去就去。”
周鞍仔细想想,楚承安让他安排的这两件事,明明是为杜以云着想,就是语气和吃炮仗似的,那位杜以云也是能人,受伤还能把侯爷一边气成这样,一边为她找医师。
哎,怕是真栽了。
而杜以云在屋子里缓好一会儿,疼痛感渐消,回想楚承安沉着脸离去,她冷哼一声,她现在不在那些世家做活,看他拿什么害她。
姆妈本来在睡觉,听到动静起来了,还问是什么事,杜以云便说没有大事,让姆妈安心在里屋睡觉。
她暂时不打算出去,便绣绣花样,好歹能维持日子。
可不到一个时辰,突兀的拍门声响起,杜以云怕吵到姆妈,迅速开了门,只看门外站着依旧没好脸色的楚承安。
杜以云一抬眉梢,问:“你又来干什么?”
来之前,楚承安打定主意不理她,所以不答,只是侧身让出一个穿着白色衣袍的女医师。
这女医师在京城很有名气,非等闲人能够请来,以前杜如月发烧时,杜府都请不动她,如今她背着药箱,对杜以云施施然一拱手:“杜姑娘。”
杜以云直到趴在床上,都没弄得清楚楚承安的意图。
她又一次问女医师:“真的不诳我,不收我钱么?”
女医师温柔地笑笑:“不收。”实际上侯爷给的足够了。
杜以云“哦”了一声,又有些出神,直到女医师按到她的伤口,她身子骨本来就软,没伤口时被这力气按都会疼,何况是现在。
她“唔”了一声,额角渗出一滴汗。
以云在脑海里和系统说:“嘶,酸爽!”
系统:“你好像还挺快乐的。”
以云:“自信点,把好像去掉,这是楚承安给我找的技师,我当然快乐。”
系统:“……”
男主你怎么了男主,为什么要给这人找医师!系统也不懂,再加上迟迟没有提示失败的任务,系统更加陷入自我怀疑。
女医师说:“我要用点力气才能把淤血推开,杜姑娘要是实在疼,别忍着,要和我说。”
杜以云虽然点头,但她咬着被子一角,偏没有喊疼,很快,眼角就一片湿润,全是疼出来的。
推了一半,女医师不忍心看她这般疼,道:“歇息一下。”
杜以云总算回过神来,她侧侧脑袋,第一句话问:“大夫,您能不能为我姆妈看病?”
紧接着说:“不管多少银子都行。”
女医师看她孝心如此,问清以云姆妈的病情,她说:“是我甚少见过的病,或许没什么把握,我得去当面看看。”
杜以云难掩高兴,说:“她在出门左拐往里走的屋子,我带您去。”
女医师:“不用,你先趴着吧。”
于是女医师为她盖上衣服,转身出门。这个小院子很是落魄,本是二进院落,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塌掉几间房子,还得出门走过一个走廊,往更深处去,才是里屋。
女医师一出门就看到楚承安,楚承安问:“如何?”
女医师以为两人是相好:“我推淤青时,杜姑娘太紧张,后背十分紧绷,侯爷可以进去看看,同她说话,让她放松。”
交代完这句,她就匆匆往里屋走。
而楚承安也没想太多,只是心里啧一声,杜以云真是娇气得紧。
他推开门,一抬眼,杜以云背对着他,入目的先是杜以云微微侧过来的面庞,她长睫低垂,再是一方莹润的肩膀,衣裳半拢未合,优美的曲线蜿蜒到衣下。
紧接着,只看她捏着衣襟往下一剥,露出大半白润的肩膀,肩胛微微拱起,犹如蝴蝶振翅欲飞,美如玉琢。
可这般柔润的肌肤,却出现大片紫黑的淤青,直直刺进楚承安双目。
他蓦地回过神,眨了眨眼,心道非礼勿视才撇开目光,心猛地跳了跳。
然而杜以云已将自己整个后背露出来,她没回头,而是往前趴,声音又低又温和:“揉罢,我没事了。”
楚承安猝然又看向她,她虽然背对着他,但他不难想象她趴着微微合上眼睛,睫毛轻翘,嘴唇微张……
他的呼吸沉了又沉,太阳穴鼓噪着,脑海里一片混乱,但手指却莫名发烫起来,好似在回味隔着衣服触摸到的柔软细腰。
而这回,是没有衣服。
杜以云没觉得奇怪,还以为背后的人在用药油润手,只问:“大夫,我姆妈的病情待如何?”
原来竟然是把楚承安当成去而复返的女医师。
这一瞬,楚承安如坠冰窖,脸色僵硬,他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后退,合上门。
他刚刚到底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这不就应杜以云那句“爱占便宜”,甚至是更早以前的一句话,登徒子。
他不是,他从没对别的女子有这样轻浮的念头,可偏偏……楚承安抬手按了按额头。
而此时,系统则提醒以云:“人走了,你不用演了。”
以云嘻嘻一笑:“杜以云不知道是他嘛。”
系统纳闷,开始钻牛角尖:“男主好像真的不是那么讨厌你……”
同样钻牛角尖的还有楚承安。
他漫步在京城街道,他虽然身姿卓绝,可周身气息低压压的,闲人见了他都绕着走。
他想,他需要另外一件事来转移他的念头才是。
直到他突然看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楚承安先前经常留意杜府,知道那是杜府的马车,而马车车帘掀开,杜家小姐杜如月簪着双环髻,正倚靠在窗口看景色。
他顿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一切因“恩”而起,也该因“恩”结束。
抛开一切弯弯绕绕,他直接走上去,提声道:“车内的可是杜家千金?”
一个丫鬟掀开车帘,瞧楚承安贵气,便问:“是,请问这位公子有什么事?”
楚承安简短地说:“想问一下杜姑娘,可还记得七年前在白月山出手相救了一个少年。”
第十四章
七年前,楚承安怀揣玉镯,毅然决然前往西北,多少次尘沙飞扬迷漫,杀敌陷阵找不到方向时,他往怀里摸摸玉镯,便好像想起她那略带傲气的眼神,一刹那他又找到方向。
所以回京城后,他最想找的人是杜如月,又是想送信,又是托人打探,但不知道为何,如今这件事居然被他放在脑后,就连毫无计划地上前询问,也毫不犹豫,不如一开始那般庄重。
他想,这个恩他还是要报的,只是心态发生了极大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