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名与利,处处皆是杀伐。
容不得他有半分懈怠。
此刻偷离宫宴,倒算有了浮生半日闲。
江彻的目光落在徐徐驶来的马车,看到钟氏掀帘而出,沈蔻紧随其后。
暮春天暖,她身上穿得单薄,一袭柔软玉色襦裙绣了海棠,勾勒得身段袅娜修长。身上纱袖轻薄,半臂短衫覆于微鼓的胸脯,如同殿前海棠含苞的细蕊,在风里有盈盈之姿。
若非那日口出狂言被他撞见,单看着娇柔模样,倒是个宜喜宜嗔的美人。
这念头闪过,脑海里忽然又浮起个画面。
似是上巳节的时候,他在府中翻看某个重案的卷宗,门外忽有杨固禀报,说戚家祖孙俩前来拜访。他瞧着母妃的面子,暂时搁下正事,请她们入内。沈蔻进来时笑靥如花,捧着个精致的香袋,双手托到他的跟前。
说那是她采的香草,可安神辟邪。
彼时春光未老,斜透入窗洒在她的脸上,少女锦衫娇丽,仙姿萼绿。
那模样几乎与此刻重叠。
江彻拿手肘撑在窗槛,揉了揉酸痛的鬓角。
又来了,碎片般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浮现,还牵得他脑门和心头隐隐作痛,像是被细刀慢慢划拉一样,防不胜防。经了那次疼得晕厥的事,江彻甚至不敢再强行回忆,只能任由记忆随心所欲地浮现,撕扯脑门。
尤其在看到沈蔻时,每回准得想起点零碎画面,挨一顿疼。
江彻觉得脑壳更疼了。
第9章 困啊 这糟心得,不睡了!
茶楼里客人很满,二楼的雅间倒还算清静。
沈蔻跟着杨固和钟氏走到位于尽头的那间,进门时未敢擅自抬眸,只在杨固提醒后才行礼道:“民女沈蔻,拜见穆王爷。”
“免礼,坐吧。”
熟悉的冷清声音,随风拂入耳中。
沈蔻才不想坐,只敛袖站着,如同所有没见过世面的少女那样,半眼都没朝他多看。
旁边钟氏毕竟曾为官妇,又经历了夫君获罪、变卖家产、支撑生计的种种磨砺,性子愈发柔韧。此刻站在江彻跟前,她心中一边猜测缘故,一边又觉自家行得端坐得正,无需顾虑太多,便恭恭敬敬地施礼道:“不知王爷召见民妇,是有何吩咐?”
“前任万安县令沈有望是你何人?”
“禀王爷,那是外子。”
江彻“唔”了声,啜茶润喉,漫不经心地道:“本王如今查办的案子,有些小事与他牵扯,若用得着,或许会跟你母女俩请教些细枝末节。这阵子你们暂时别出京城,免得到时候找不到人。”
他说得水波不惊,却令沈蔻心头微跳。
当初沈有望获罪夺官时,她就觉得蹊跷,不信父亲会贪污受贿。只是她手里没半点线索,加之沈有望千叮万嘱不许她母女俩深究,钟氏又命她严守口风,所以始终藏在心底,不敢多问。即便是后来借戚家的门楣攀上江彻,也小心翼翼地没敢多探半个字。
如今江彻主动提起,沈蔻哪能不悬心?
她蓦地抬起头,道:“家父怎么了?”声音柔软,却分明紧张担忧。
江彻不由瞥向她。
少女不施粉黛,秀眉微蹙,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望着他,暗藏急切的神情似曾相识。江彻脑袋里隐隐作痛,手指悄然捏紧茶杯时,忽然有个念头电光火石般窜了出来——她的双眸清澈若此,除了焦急,再无波澜。
但怎么可能呢?
两人曾在米酒巷见过面,后来在戚府,沈蔻还那样出言诋毁他,似全然不知那个毫无人性穆王就是站在她面前的人。而此刻他摆明身份,换了任何人,多少都会觉得惊愕、尴尬。即便未必宣之于口,目光神情里总归会有异样。
他见过那么多军中精心调.教的奸细,后宫的城极深的老狐狸,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不露端倪。
但她没有,半分都没有!
好像早就知道他的身份似的!
江彻心头一紧,猛地探身凑近,幽深的眼睛攫住沈蔻的目光,“沈蔻,你认得本王?”
猝不及防的发问,令沈蔻头皮微麻。
心跳在那瞬间几乎停顿,她不知江彻这是在试探,还是凭那双锋锐洞察的眼睛瞧出了端倪。但凭着本能,沈蔻万分笃定,凭着江彻的狡诈心性和深厚城府,他既然这样问了,她就决不能自以为是的贸然否认。
那是在往他的刀尖上撞!
沈蔻眼底终于难以克制地流露些许慌乱,颔首轻声道:“民女确实认出了王爷。”
“何时?”
“就在刚才。”沈蔻后退半步跪在地上,借以平复内心的慌乱。
“不敢欺瞒王爷,早在那日巷口偶遇之前,民女就曾在澄园瞧见过王爷,因是外客,还特地避开了。后来巷子里遇见、在戚家碰见,民女也没深想。直到方才从窗外看到王爷的侧脸,才明白过来。那日是民女有眼无珠,不知王爷驾临,还口出狂言,实在失礼。”
“还请王爷宽宏大量,恕民女怠慢冒犯之罪。”
她捏不准是哪里露了端倪,便将数次会面都提了,说完后惭愧地垂下了脑袋。
江彻死死盯着她,半晌才收回目光。
“无妨,不知者无罪。”
不知为何,心里竟有种期待落空的失望。
沈蔻情知这回是蒙混过去了,心有余悸地谢恩站起来,堆出满脸的恭谨,赶紧将话题掰回去,“方才王爷提到家父的案子,不知是要问什么?”
江彻心虚地垂眉啜茶。
沈有望的案子他在查沈蔻身份时留意过,里头似藏了点猫腻。只是卷宗上天衣无缝,他未查到有用的线索,仅凭推测难以插手,便暂时搁置。这会儿真要细说,也无甚头绪,遂稍肃神色道:“事涉公务,不宜过早透露。”
见沈蔻仍埋首偷觑他,似暗藏期待,心里稍软,又补充道:“放心,于他并无害处。”
话音之中,倒添几分温和。
沈蔻颇为失落,屈膝为礼以表谢意,却也没敢再追问,只同钟氏乘车回城。
*
马车早出晚归,绕了一圈后仍回原处。
沈蔻因惦记着父亲的事,往后的忌日里曲文写得心不在焉,索性暂时搁笔,权作歇息。除了同钟氏捣鼓吃食,得空时,常将那两只鹦鹉拎到屋里,轻声细语地说些心事,也教它们说话解闷。
玄凤生得漂亮,可惜不太会学话。
倒是那取名红豆的虎皮鹦鹉颇为机灵,教了几次后,竟已能跟着说些简单的词,给母女俩添了不少乐趣。
沈蔻欢喜之余,因着心中实在烦闷担忧,既没法到远处散心排解,又不知父亲的事何时来问,便将气暗暗撒在江彻头上,趁着屋里没别人,提到他时只以“臭男人”呼之。
红豆听了跟着学舌,声音都有几分像,“臭男人!臭男人!”
吓得沈蔻赶紧让它噤声。
她这儿闲情逸致,江彻却仍忙得像陀螺。
红丸案是他暗中在查,不论耗费多少心思,旁人都是不知道的。在永明帝看来,江彻既不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多派几样差事为他分忧。
其中一样,便是赴邢州查一件贪腐案。
江彻看了大概,觉得六七日能回来。
到时候,他不睡觉熬过最后的两三夜个夜晚,也无伤大雅——反正行军打仗时连轴转是常事,只要在身子撑不住前赶回来,便可续命。
谁知到了邢州,才知此案极为复杂。
江彻耗了好些天才将案情理清,弹压震慑住当地豪强,因连着三晚没睡,已经有些精神不济,头重脚轻了。这晚吃过饭回到住处后,正打算坐到圈椅里处理琐事,强压的困意却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直欲打架。
他撑不住阖上眼,只觉脑袋里嗡嗡作痛,没留脚下门槛,险些一头栽倒。
吓得杨固赶紧伸手拉住,道:“好几晚没睡了,王爷歇会儿吧。又不是行军打仗,晚个一两天没事的,再这么熬下去,怕是要伤身。”
“无妨。”江彻扶着门框,眼圈淡青。
杨固哪里放心得下,眼见自家主子夜夜难免,点了好些安神香,死活劝着他歇会儿。
江彻心存侥幸,躺上床榻。
脑袋但凡沾上枕头,沉重的睡意便排山倒海般压过来。江彻阖上眼皮,连个招呼都没打,径直落入梦乡——那道深不见底、幽冥界般的深渊。梦中的意识不似寻常清明,他睡前还想着不如顺从梦境,由着他往下坠落,时日久了就能习惯,真陷入其中时却身不由己。
身体似急剧坠落,幻象压得他头痛欲裂,江彻拼命挣扎,额头冷汗细密。
杨固见状,忙轻轻推他,“王爷?”
江彻睁开眼睛,梦境幻象在一瞬间消失,他看了眼杨固,“我睡了多久?”
“刚躺下,就一小会儿。”
“……”江彻简直无语。
梦里他竭力挣脱,像是经历了极漫长的暗夜,却原来只睡了一小会儿?
这糟心得,不睡了!
他咬牙坐起身,让杨固冲了杯极浓的茶来提神,沉着脸回到案前,争取早日解脱。
第10章 夜追 江彻回想少女恭顺的眉眼,差点被……
京城,米酒巷。
沈蔻丝毫不知江彻正经受怎样的折磨。
她只是负气地戳着米饭。
被江彻拦回来至今,转眼就四月中旬了,却没半点讯问的动静。这两日钟氏设法打听,才知到衙门里并没在查沈有望的案子,江彻那日在茶楼时胡诌骗了她!
沈蔻暗怒,只觉此人实在狡猾无耻。
打着冠冕堂皇的理由骗她留在京城,无非是因她长得跟顾柔有几分相似。如今又避而不见不闻不问,当她是个摆件么?
害她傻乎乎等着,文思枯竭得快枯竭了!
桌上饭菜飘香,麻辣豆腐可口下饭,牛肉汤则香浓鲜美。
沈蔻琢磨了半晌,待钟氏也吃完了,怕外头有人盯梢,便趁母女俩到厨间洗碗的功夫,低声道:“母亲,我还想去趟舅舅家。咱们悄悄地走,别让穆王府的人知道。好不好?”
“不等你父亲的消息了?”
“他那是糊弄咱们呢,母亲难道没瞧出来?”
钟氏闻言失笑,“其实我也觉得不对劲,只是有件事始终想不明白。穆王爷那种身份,平白无故地骗咱们留在京城做什么?若不是为公事,那就该是……”她没说透,只伸手抚着沈蔻的头发,轻轻叹了口气。
女儿生得貌美,谁都瞧得出来。
沈有望没出事的时候,一家子住在京畿小县城里,只消避开那些途经的王公贵臣,就没人敢打她的主意。搬到京城后有熟人暗里照应,沈蔻又甚少出门,暂且也无事。
可若当真被穆王惦记上……
那位可是战功赫赫的皇子,骁勇善战文武兼修,姿容气度也都出类拔萃,自是要挑高门贵女才配得上。沈蔻不过是个罪臣之女,就算去了王府也只能是无足轻重的陪衬。
更别说皇家险恶,绝非寻常百姓能应付的。
她可不想女儿卷入是非。
钟氏目露疼惜,欲言又止。
沈蔻猜出她的担忧,忍不住轻笑起来,低声道:“母亲胡乱寻思什么呢。穆王那样眼高于顶,性子又傲,就是送个天仙都未必能入他的眼,哪会惦记我。他这样做,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个人。”
“什么意思?”钟氏不解。
“是先前流放的兴国公府的千金,顾柔。戚家那位老夫人爱找我说话,也是因我长得像她,据说眉眼能有八分相似。我怕母亲担心,之前一直没敢说,其实他们都是拿我当顾柔的影子,当不得真。”
极轻的话语,在初夏暮色里随风而逝。
钟氏听后却面色微变。
翌日清晨,钟氏穿了身简素的衣裳独自前往绸缎庄,看那打扮,分明是不想闲着,要多寻些刺绣的活计来贴补家用。沈蔻则留在家中,晌午时分换了身少年装束,怀里揣了手稿,出门直奔曾俭的戏楼。
卖炭汉子远远地盯着,等她出来。
——盯梢太多遍,这情形于他已是家常便饭。
谁知直到暮色四合,满街华灯初上,戏楼里的客人来去换了好几波,周遭店铺都快打烊了,沈蔻那道纤瘦的背影却还背对窗口坐在书案前,一时垂首写字,一时抬头商谈,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
卖炭汉子心中起疑,换身衣裳混入戏楼。
一台戏刚唱罢,锦衣华服的贵公子们三五成群,正捧场喝彩,乘兴赏赐。
他趁人不备溜到后台,摸到曾俭屋外一瞧,顿感大事不妙——书案后空空荡荡的不见班主身影,唯有个少年郎独自坐在案前,手里拿了叠纸笺装模作样地写字,对着面前的书架佯作与人商谈。
那张脸极为陌生,看架势应是戏楼的伶人。
衣裳却熟悉万分的,是沈蔻的那身。
他被骗了!
卖炭汉子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一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向脑门,震得他霎时头昏脑涨。
他迅速出了戏楼,咬牙直奔米酒巷。
*
月暗云深,城外漆黑空荡的官道上,江彻此刻正带着一队人疾风般策马驰过官道,披风猎猎,铁蹄如雷,惊飞两旁宿鸟。连着好多晚没睡觉,他这会儿头昏眼花,脑袋疼得像要裂开,快撑不住了。
此刻只想看沈蔻一眼,赶紧回去睡觉。
哪怕夜闯民宅也得去!
夜幕深浓如墨,万家灯火通明,欢场楼阙里红袖夜唱,歌舞未休。
米酒巷紧邻京兆衙门,此刻万籁俱寂。
江彻进城后命随从径直回府,他只带了杨固在身边,进巷后,强撑着在沈家小院外翻身下马,越墙而入。院子不大,中庭槭树繁茂,正屋门窗紧闭,不见半点灯火。
他放轻脚步,直奔侧间。
推开窗时,江彻觉得不太对劲。
京城里寸土寸金,这屋舍颇为逼仄,收拾得却极洁净整齐,入内便有淡淡的甜香扑鼻而来。借着极暗的光瞧进去,里头那张古拙的架子床上帘帐半卷,孤枕冷清,莫说睡人,就是连被褥都没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