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忙碌了七八天——邓永祥颇有几个细心的手下,很快学会了粗步的分类,江陵只需要将同类货物进行成色粗分,且她只需指挥,便比第一批货物时轻松快速许多。
然后便是组商队的事情了。
依江陵的意思,再过一个多月便是年关,这一年的冬天并不寒冷,江陵想趁过年前将货物运一批到龙游去,这样过了年之后,童家便可将这批货物运往各地出手——年前固然是销货的好时光,但春季万物复苏,更是客商活跃的时候,也是各家商铺买卖兴隆的时候。
然而邓永祥的手下却从未有人走过商道,甚至邓永祥也没有走过。汪晴并非自由身,她只是几日才来一次邓家。走商道并不是只有武力高强便可以,行、宿、打通关卡、官场人面都要顾及,否则就算是普通行货都会被吞被抢,何况是海上来的货物。
一筹莫展。
江陵暗暗苦笑。她深切地认识到了一切都要白手起家的难处。她在江家只是个娇憨的大小姐,自是不知江家如何行商。到了林家,林家是成熟的百年商家,有各式各样的人才,走哪条道、卖哪家的面子、走哪个人脉、送哪个官吏礼金财物……都清清楚楚,她只需跟着林展鹏观察应酬各家商户长官,这等细事从来不需要她费神。
当然作为一项基本经验,她也去熟悉和背诵了,但那些是时时变化的,林家在各地有铺子,自然便了如指掌,且各商家人脉互通,信息共享,每条惯走的商道都会有专人掌握,你家掌握几条,他家掌握几条,变化各自及时得知。最重要的是,林家从未走过福建这条道。
坐易行难。真当是说得容易做起来处处为难。
邓永祥也是莫可奈何。
想了几天办法、商议了几天之后,邓永祥、汪晴、江陵、四明都意识到,自己组商队暂时不行,那便只有搭其他商家的商队。
邓永祥便找了几户相对友好厚道的商家,一户一户与江陵分析,四明亦将这些日子在坊间了解的情况细细述来。最终选择了郑家。
郑家,起家于三十年前,主要以福建以南的货物为主,通过武夷山道,一路行商北上。据邓永祥暗中探知,其实郑家亦有海外货物,只是数量不多,掩于寻常货物当中。
郑家家主名叫郑醒,年方三十一二,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为人精明大方,但不失正直。邓永祥在与大伯斗法之际曾陷于危险之地,是郑醒暗中施于援手,事后邓永祥予以回报,他亦坦然接受。
郑家正巧于年前要送一批货去杭州,事不宜迟,邓永祥当即便去郑家登门拜访。郑醒见邓永祥虽然回到祖宅已将近一年却一直没有什么举动,如今上门来说要运货去浙江出售,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算算也应该要做商人应当做的商事了。郑醒自然知道邓永祥人手经验上的尴尬,当即便满口答应。
两人达成协议,邓永祥自己派人手押货,与郑醒商队同行,一路上的打点由各自分担,且邓永祥需交郑家商队的搭队费用。这正是正常行商的行事规矩。
邓永祥之前便于乡间坊市中收货,如福建向来广销的茶叶、蔗糖、染料、蓝靛等货物,与众多中小商家一样,往北面销售。如今有了海上的货物,虽然与郑家相反,他当以海上货物为主,但为免初次行商惹人注意,他将收到的货物与三分之一的海上货物掺夹,由二十余人押送,汇合入郑家的商队当中,于十一月底出发。
邓永祥亲自带了商队前往。这也是他与汪晴商议好的,他必须彻底了解这条商道,因为这是日后的命脉,所以他将会亲自走上几趟。
汪晴仍然是几日回邓宅一趟。邓永祥交代下去,他不在,邓宅中由江陵与四明作主。江陵推辞不果,便答应了与邓永祥的大管家邓会南共同作主。
她同时教邓永祥的几个忠心手下学习货物成色、价格的分辨。
第二艘海船运来的货物当中,有几个大箱子是给江陵的。当日离开江洋的岛屿时,龙靖与江洋登船相送,龙靖曾笑言:“我给妹妹的见面礼待我回去便会送上,届时与出售的货物一起送到妹妹手上。”江陵看着手腕上那串价值不菲的手串,本待谦辞,江洋却笑道:“我替妹妹谢过阿靖了。”
龙靖笑眯眯的,指着江洋道:“真能将我的军,放心吧,咱家妹妹,我不会小器的。”又偷偷与江陵耳语:“江洋是不是把家底全给你了?不打紧,日后江洋要娶媳妇,不够银子的话我们帮他出聘礼便是。”
江陵抿嘴微笑,龙靖也眯眯笑。
可是江陵却再也没有想到,龙靖送的见面礼是如此令人震惊。
两尺见方的箱子里,分成四格,最小的一格里是各色上等宝石,江陵一眼看去便认出一小半都是极品;另有一格只放了一个锦盒,里面俱是拇指大小浑圆无缺的金色珍珠,足有百余颗,这一盒便是无价之宝。一格放了几块墨绿色、紫色的方形木块,触鼻便是令人沉醉的芳香,江陵只在跟随林展鹏拜访杭州首富家中见过,应是最名贵的奇楠香了。最后一格则是厚厚一叠银票。
江陵怔了半晌,这一个箱子如果说是见面礼,这便是一份价值连城的见面礼。
江陵想起龙靖上船送了她一日离去后,江洋继续送她回程,曾经对她说过一句话:“阿靖虽然看似性子跳脱素来口无遮挡,但极负责任,情义上看得极重。他从来没有说过一个字,我却知道他对你极是抱歉。”
因为江洋救了他,丢掉了自己。虽不是本意,却还是令他心中歉疚。
江陵抚摸着那个箱子,轻轻叹了一口气。
另有一个大箱子里是谢炜、齐明经、童京等人的礼物,分别都是贵重物品,也都有银票。童京极是干脆,一个匣子里全是金子。
其它的几个箱子便全是江洋的了,江洋果然是几乎搬了他的一半家当送了过来,这还是江陵在路上劝说之后的结果,江陵告诉他一切等全部稳定下来再说,毕竟基业未成,财物分散安置最为妥当。若是她有需要,自然决不会客气。
江陵点清了这些东西,心中倒是真松了一口气,有这些东西,无论是送礼还是置业,起步的资金是不缺了。
四明在江陵的力阻之下便没有回去衢州,但是他写了一封信给三水。
第160章 进退
十一月底, 因戚继光已经肃清福清、牛田倭寇,并班师回了浙江,倭寇大喜过望, 卷土重来。他们从北路再度攻陷福宁,中路包围兴化府城,在兴化府城外, 倭寇杀害了明军侦探信使,派流民汉奸伪装成明军送信,令兴化府城守兵放松警惕, 兴化府城很快被倭寇攻占。
一府之城被倭寇攻占, 震动了整个福建。
福州府在福宁府以南, 兴化府以北, 因是省府所在,巡抚所驻之地,守兵最多, 因此防卫十分严密, 卫所十分警惕, 进出人口盘查亦非常严格。
江陵与四明等人也不再出城,收敛行迹, 深居浅出。
所幸邓家之前的货船运货尽皆在小码头, 且到底属于没落商家,邓永祥夺回祖宅后又将近一年不曾有所动作,曾经在回归祖宅的风光轰动也渐渐在坊间被新话题取代。一切在悄无声息中安稳了下来。
明苑的两个学堂泾渭分明,倒也都上了轨道。江陵在闲暇时也会时时走去明苑,细心观察那些孩童, 也颇为留意了几个人。更多的时候则仍在街市乃至乡间走动,却并不往海边去, 衣着简陋,尽往府城西边的乡间山中而去。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一般,读书、看账,江陵也因此慢慢地静下了心思,将之前的计划细细梳理,又冷静缜密上几分。
时间平静地过去。
再怎么打仗,腊月里总是有年节气氛的,虽然惨淡了些,邓家也开始备起年货来。
汪晴回邓家的时间多了起来,她甚至有时间陪江陵四明一道去深山里挑货进货。江陵心中暗暗猜想辖制汪晴做事的对方应该也是做的海上生意,如今福州府风声紧张,怕是不得不停了下来。
有一日江陵终于问出了口:“汪姐姐,你杀了谁?”
汪晴微微一怔,想是没想到江陵会问,她倒也坦率,答道:“汪峰的姨太太和他的儿子。”
江陵一怔:“汪峰的儿子?”
汪晴此时坐在溪涧旁,冬日风寒,溪涧和山峰之间有风猎猎而过,吹得人脸皮生痛,汪晴浑然不觉,她低头一笑,道:“世人称他为我的兄长。”
江陵问道:“他们做了什么?”
汪晴抬头盯着江陵的眼睛,江陵看着她,一瞬不瞬,澄澈清白。
汪晴又是一笑,话语间轻描淡写:“他们逼死了我的阿娘。”她解释道:“我杀他们的时候情绪激荡,不曾留意四周围,被那位姨太太的姘夫看见了,又不慎被人拿到了证据。那人识得我舅舅,知道我有些本事,便与我达成协议,如此而已。”
江陵见她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这几句话中不知藏了多少心酸和凶险,也知道安慰对汪晴来说无关痛痒,想了一会儿方道:“我想帮你。”
汪晴眯眼一笑:“阿邓也想帮我。但是我知道你将来一定能帮我。”
她看着江陵,重复道:“林家妹妹,你将来定能帮我。”但那是将来。她轻声道:“别把其他人扯进来,对方的底细我到现在都不曾摸得清楚,便是海上豪客,也牵扯众多,连累了他们,你会心中不安。”这是明白了江陵想借力帮忙的意思了。
两人沉默半晌,汪晴却又笑了:“你也未曾把你和林家的渊源和江洋讲清楚吧?”
江陵怔住,汪晴悠悠地道:“且别说看他们对你的大手笔,就是答应的那笔交易,便知道在他们心中你是极重要的,若是知道你和林家的渊源,怎么会坐视不理?你说过你要为二少爷报仇的。”
她笑着斜眼看江陵:“你的恩你的仇,你要自己报嘛,我也一样的。”
她这句话用福建土语慢吞吞地娇娇娆娆地说出来,有一股格外的齿间缠绵,却更似渗了蚀骨的毒。
江陵低头一笑。
年关渐渐临近,汪晴开始像邓家的主妇一样指挥着仆妇打扫和准备过年。江陵于这些一贯是不通的,也被汪晴拉了来看着她作为。江陵倒也不抗拒——她的观念一直就是:我可以不做,但我尽量要学会。
邓永祥一行人是在除夕夜赶回福州府城的邓家的。
当他们一行匆匆走进邓永祥的正厅时,汪晴正带着江陵摆除夕宴,四明则带着明苑里的一些孩子搬炮竹,整个院子热闹得不得了。
风尘仆仆的邓永祥怔了一怔,他看向身边的几个人。
江陵的手松了一松,一碗脍鱼片差点便掉落在地上,所幸她一向于情绪上训练控制得好,再大的震惊都能及时收住,她曲了曲膝,又握紧了手中的碗沿。
然后,她放下脍鱼片,端端正正地施了一个礼:“童叔叔。”
江陵一直不曾再服药,从海上回来后虽然还总是出门,冬日的阳光终究不毒,她的容貌便又慢慢地回复了两分,特别是肤色不再发黄,眼白里的黄淡去了许多。当她一抬眼时,剪水双瞳又有了一些黑白分明的感觉。
童佩只从这双大眼睛里看到了昔日那个娇美如玉的小女孩儿。虽然她仍然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裳。
他上前扶起江陵,上下打量,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他扶着江陵手臂的手极是用力,江陵一顿,抬眼轻轻笑着。
她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安安稳稳地落了地,江陵知道,童家的路线已经非常牢固。
童佩回头看着身边的少年,道:“林哥儿,这是童海。以后,便由你们来做交接。”
童海凝神看着江陵。
童佩在二个月前曾经对他说年前不再出门,可是十天前他匆匆来找父母,说要带自己走一趟福州。童佩向来行商走遍全国各地,福建倭患既已被戚将军平息,既已完全没有安全问题,家中便不反对。至于年关的问题,似他们这般的人家并不是很在意在路途中度过。因此他们只准备了一天便匆匆出行。
童海有个很微妙的感觉,伯父好像一直在等这一趟出行。而当他见到这个端正行礼的小少年时,他又很分明地感觉到,伯父好像是专程为了他而来的。
但是,他是谁?童海觉得他给自己有一点点熟悉的感觉,却完全没有头绪。
与此同时,江陵也看着童海。
孩童时,童海也是江陵的玩伴,只是江宣一向与珠宝同行来往不甚亲密,所以大人之间走动不多,孩子当然也就没有那么常在一起玩。童家虽然是一个稍许的例外,但江陵与童海便始终不如与傅笙、章家大姐儿那般亲密。
然而,再不亲密,也是曾经嬉笑玩闹过的同伴,江陵心中微生暖意,她转头看向童佩。
童佩朝她点点头。
江陵便明白了。童佩选中了童海做他的接班人。
她微微弯腰,施礼道:“童兄,日后望多多照看。”
童海也看了一眼伯父,这一刻他从伯父的眼中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便不再多想,还礼道:“林哥儿不必多礼,日后你我互相扶携,望能同气连枝。我痴长几岁,却未必能比得上林哥儿,也要请多多关照。”他这几句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当真是这般想的。
要知道,童佩在童家,是极为重要和令人尊敬的存在,他不仅在行商上天才纵横,在文学上亦是才华横溢,知交满天下,便连王爷也几度相请求教。在童海的心目中,童佩的地位尤在自己父母之上。
童佩这般看重和期待的人,比自己能干有什么稀奇呢?
这一番寒暄下来,汪晴早已悄声让院中的诸人散开,同时令仆妇去收拾几个院子,备好热水沐浴和新净衣裳,并延请大家先进正堂。
邓永祥的手下们早在进府城时便已散去各自回家,进了邓宅的便只是邓永祥和两个健仆,再加上童佩、童海。
汪晴道:“请贵客先坐片刻,等屋子收拾好再请去梳洗沐浴,之后请赏脸与我们共度除夕。”
童佩爽快坐下,想了一想,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江陵,含笑道:“过了年节之后,你这里会热闹许多了。”
江陵手中握着那封信,心脏忽然咚咚咚地跳得急了起来,她一时怔怔,竟舍不得打开信封,似是有所预感。
童佩的笑意更深了些,与邓永祥相视,邓永祥也笑了起来,催促道:“林贤弟还不打开来瞧瞧,这是要等到明年再看么?”
汪晴看着邓永祥,邓永祥走过去,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汪晴大喜过望,却也是笑眯眯地望着江陵。
江陵在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展开了信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