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浙江福建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倭寇,大乞儿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知道。
可是江陵是知道的。
江陵最爱同阿爹在一处,她阿爹是大富商,来往的人不是富商就是官府中人,关于倭寇她当然听说过。
来自海那边的、穷凶极恶的、杀人放火抢劫偷盗无恶不作的恶徒、贼人。
她还记得,她也问过阿爹,倭寇是什么人?
然后阿爹就和她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某一日,海边一个渔村的小男孩在海滩上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这个人衣裳破损浑身是伤,又瘦又黑,看着着实可怜,小男孩便把他拖到了自己家——他的父亲在出海捕鱼的时候失踪了,母亲也病逝了,家中并没有其他人。他去海滩上捡螺贝和虾和人换粮食,分出口粮给那男人吃,自己挨饿也不在乎。那男人对他也好,经常摸着他的头笑,只是一直都不说话。小男孩很开心地过了几天,然后那男人就不见了。
小男孩自然就很伤心,渔村里的人个个都忙着找生活,也顾不上关心他。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男人来了又走了。
直到几个月后,那个男人回来了,还带来了好些人,小男孩高兴地迎上去。
阿爹停了下来,江陵听着替那小男孩高兴,问阿爹:“那个人把小男孩带走了吗?”
阿爹低声说:“没有,陵姐儿,那个人是倭人,那小男孩高高兴兴地迎上去,他一刀就把小男孩给杀了。然后,他们把那整个渔村的人全都杀了。”
江陵手上的宝石骨碌碌掉到地上,她觉得整个人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全身的血都冻住了:“为……为……为什……什么呀?”
阿爹说:“没有为什么,倭人上岸,就是烧杀抢掠,他们想占咱们的地、抢咱们的东西,就会杀咱们的人。”
江陵伤心地说:“可是,可是那小男孩救了他呀!他都没有良心的吗?”
阿爹叹了口气说:“会到别人的国家里去烧杀抢掠的人,还会有良心吗?”
这个故事,江陵记得很牢。只是,故事和现实太过遥远,小江陵的脑海里还并没有在这两者之间架起桥梁。也可能是因为逃亡和饥饿还有恐惧,江陵早已淡忘了这些。
她喃喃地回答大乞儿:“倭寇就是海那边来的坏人,他们就爱杀人、爱抢东西,是很坏很坏的恶人。”
大乞儿摸了摸头:“他们那有这么多的珠宝玉石,为什么还要来我们这里抢东西杀人啊?”
江陵傻傻地看着他:“啊?”
大乞儿奇怪地说:“你不是说,你们家的珠宝玉石,都是海那边来的吗?”
江陵也懵了,她使劲地想了想,才说:“一定不是同一个地方。”
这倒也不难理解,大乞儿这一路过来路过的地方,有穷有富,穷的地方讨不到吃的,连田地都特别贫瘠,都是山地,富的地方酒楼倒出来的溲水桶都特别多的肉。大乞儿再没见识也知道自己这一路走的地方实在很少,龙游是个商帮兴隆的地方,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极多,自龙游走到京城要几个月呢,那更是各地都不相同了。那么海外,有穷有富也很正常了。
大乞儿便问:“那我们还去海边吗?”
昨天一路回来的时候,江陵就对他说,存一些吃的,就再到海边,沿着海走一段,等到没吃的了,又往回走到镇子里存吃的,然后继续到海边沿海走。阿爹不会骗我,她说,我一定要找到大船。
找到大船然后做什么呢?大乞儿没问,江陵也不知道,反正……先找到大船再说吧。
过了几日,江陵和大乞儿吃的都是溲水桶里可怜的米粒薯汤,还有好不容易讨来的饭食,把讨来的几文钱又跑去买了几个馒头,两人便又往海边走。
如此往返几次,见到的还是破败的渔村、穷困黑瘦的渔民。
然而江陵有天生的执着性子,她坚信她的阿爹不会骗她,便再也不会放弃。大乞儿对江宣也有一种坚定的信任,江宣的名字在龙游县城可是鼎鼎大名,谁都知道江宣十五岁掌家,十几年间江家财富几乎翻了几番,他还好心善意,这等人,肯定不会骗人,特别是,骗自己的女儿。
后来,有次半夜醒来,他们看到有渔村的人在刚退潮的滩涂里挖东西,有贝、有小蟹,还有一些虫子似的东西,问一个小孩,那小孩告诉他们,这些东西可以生火烤了吃,海边的人常挖了吃或者挖了卖。他拿着手上蠕动的白虫子说:这是沙虫,城里的人可喜欢吃了。
大乞儿和江陵便学着他们去挖。
许是看他们也只是两个小孩儿,偌大的海滩多了他们,也并不见得就少了能挖到的吃食,那些海边的人也就没有赶他们走,默默地允许了他们学着挖。
两人跟着他们挖了两个时辰,直到朝阳升起,见他们都退走了,忙也跟着离开,到海边几次,俱都知道海水什么时候会冲上海滩,再不走,就涨海水了。
他们没挖到多少,毕竟手生,反而大部分都是江陵挖到的,江陵学得快,运气好,挖到几个大海贝、小蟹、沙虫。两人兴高采烈地跑到不远处的山坡处,拣了干树枝生火烤。然后觉得,啊呀可真好吃,都不用放盐就咸咸的,又鲜又美,两人已经很久没吃过肉了,一下子就把挖到的东西吃完了。
有了这个办法,就不用来来回回跑了,两人就高兴地沿着海边往南边走。没有再按计划离开海边回到下一个镇子补充弹药。
当然,也有挖不到东西的时候,有时海边尽是石子滩,他们就只好再离开海边。
他们沿着大海走了很久,越往南边,海边的渔村似乎生活得越好,虽然仍是破衣烂裳,却还能有番薯粥吃,有时他们还能挖到小粒的番薯。
这个时候,已经是九月末了。
九月末的天气已经很凉、凉到可以说冷的地步了,特别是晚上,因为没有了阳光,海风呼啸透衣而过时,真是瑟瑟发抖。幸亏他们一直是往南走,弯弯曲曲的海边走了近两个月也是走了近有百里,便没有这么冷。
他们其实路过好几个海港,有的大有的小,然而全部荒废,别说大船,连小船也没有几只,一路上也小心翼翼地打听,许是都是沿海的关系,奇怪的方言乡音相差倒不是很远了,渐渐的他们都能听懂,还能说上几句,但是凡要打听,遇到的也全是戒备的眼神。
渔民越来越少,但是很奇怪,有时能遇到看上去不那么穷的渔民,有时候遥遥地能看到较大的渔村里有整齐的砖瓦房子。
山,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然后有一天,他们看到了大船。
那是一个很大的海滩,有着细腻的白沙,江陵脱下破鞋子,踩在沙滩上慢慢地走着,暖暖的太阳在头顶,晒着沙子也暖洋洋的,脚趾头陷进沙子里,又□□,又暖又舒服,她笑嘻嘻地追着前头的大乞儿,两人今天在附近比较富足的渔村里讨到了一顿饱饭,心情很好。
他们躺在暖融融的沙子上,打个滚,嘻嘻哈哈地笑着。
然后大乞儿忽然就看到了远处的海面上有几艘大船。
因为太阳很高很亮,所以可以看得很清楚,这是几艘很大的船,船上有很多人,有的人在跑,有的人一动不动,看上去很有秩序,有很大的旗帜在船头飘扬,因为从海滩上能看到的海域很宽广,便显得船行得很慢。
很有秩序、很肃穆的几艘大船在他们眼前。
江陵呆呆地看着它们。天地间一片静谧。
大乞儿忽然激动地叫起来:“大船!妹妹,大船!”
江陵醒过神来,来不及说话,拔腿就跟着船行的方向跑。它们会停在哪里?它们是阿爹说过的大船吗?船里,都是珠宝吗?
跑了几步,她停下了脚,困惑地看着海船的方向,不对,它们是往他们来的方向行驶的,他们已经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并没有看到有船。难道,它们是不停船的?
她拉着大乞儿的手:“哥哥,它们是回去了吗?”
他们一路上没有看到船,现在看到了大船,却是朝着他们来的方向行驶的,那么,大船停靠的应该是他们要去的方向,现在大船是要回海那边去了吗?是因为……天冷了吗?
江陵太小了,她使劲地想,也想不明白。
大乞儿就更不明白了,他问江陵:“现在我们往哪边走呢?”
身后有人却在说:“呀哟,戚大将军的船好威风啊。”语气很羡慕也很向往。又有声音说:“又打胜仗了吗?那倭人又能安生一阵子啦。”
“要是能下海就好了,这会儿正是捕鱼的好时候哪。”“应该能下了吧?双桅不能下,咱们这船能下吧?再说戚大将军把倭人又打走了啊。”
两人回头,才发现沙滩上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很多人,都是附近的渔民,他们也是静静地望着那几艘大船,神情却是激动而敬仰的。
第17章 病倒
阿爹说,戚大将军是打倭寇的,戚大将军可威风了,倭寇还没见到他的兵就逃得飞快。
原来这就是戚大将军的船啊。
江陵转回头,又呆呆地望着远处大海上的大船。蓝天白云,天这么的高,海这么的大,戚大将军的军船都被衬得小了,但是还是很威风。可是慢慢的,戚大将军的大船驶远了,慢慢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身后的渔人们纷纷地议论着,高兴地期盼着衙门下令可以下海捕鱼,期待着可以过一个相对好过的年。
江陵却什么也听不到,她很茫然,非常的茫然,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爹说,往南边去,天气会越来越热,最冷的冬季也只要一身夹袄就够了,不像家里,要穿大棉袄,像个球一样。可是他们已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了,天气还是越来越凉了。江陵知道是走得太慢了,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
那些,装着很多很多珠宝和其他好东西的大船,到底在哪里呢?
那天晚上,江陵躺在地上,望着天上明亮的星星,在心里问:阿爹,你能告诉囡囡吗?囡囡接下去,该怎么办呢?
从那天开始,海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天气渐渐冷起来了,大乞儿说,得回到城里去啦,要等天气暖和起来才能再去找大船了呢。
江陵恹恹地跟着大乞儿返回了靠海最近的一个镇子里。
他们沿着海边往南走,一路也是沿着海边的镇子走,有时迷了路,会走回到前一次到的镇子里,这次便是如此。
过了一个夏天的大乞儿长高了不少,因为东奔西走的原因,虽然瘦却结实了些,虽然也挨饿,却因为习惯了这样的挨饿,影响不是很大。但江陵却已经完全不是五个月前那个白白胖胖的小丫头了。
半个月后,突如其来的,江陵生病了。
江陵自在阿娘肚子里时便是江家期待已久的孩子,出生后的衣食住行更是仔细得不得了,江家豪富,但凡养孩子需要注意的就没有不注意的,家中五个大人尽皆围着她转,当真是要星星不会给月亮,一个喷嚏就能叫来两个大夫。江宣又怕家里娇惯过度,自小便带着她勤走奔跑,还学习游泳,从不禁着她淘气玩耍,加上娥娘身体一直康健,因此,江陵自出生到出事,竟从未生过一场略重些的病。
都说从不生病的人一旦生起病来就是气势汹汹,江陵的高烧一起来便下不去。
天气冷是一方面,精神上一下子萎靡了下去也是一个原因。
她仿佛到现在才一下子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她再也见不到阿爹、阿娘、太太、祖父、祖母,还有弟弟了,找到大船,也不行。
他们,都在那场大火里,永远地离开了她。她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她再也听不到阿爹笑吟吟地叫她:我的小阿囡顶顶聪明;听不到阿娘嗔怪地骂她小滑头;听不到祖父祖母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儿囡囡要吃什么,明儿囡囡要玩什么;听不到太太哄着弟弟的声音;听不到弟弟伊伊呀呀的叫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延迟了五个月的绝望便笼罩了她,五个月的疲累和挨饿受苦席卷而来。
大火、海风、被砍掉的头、火海中纵跃的黑影、黑黑的小院子里满地的血……反复地在江陵的梦中来来回回。江陵在高烧的昏迷中哭泣着、叫着阿爹阿娘,偶尔的清醒里,她看着大乞儿,知道那不是梦,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绝望铺天盖地。
江陵是半夜起烧的,大乞儿一直抱着她到天亮,用沾了冷水的破巾盖在她的额头上,一遍又一遍,在龙游县城里,大乞儿也发过烧,他的小伙伴也发过烧,他们都好了,大乞儿想,江陵也会好的。
可是江陵的烧一直不下去,到了第三天半夜江陵还在胡乱呓语,大乞儿终于慌了起来,他什么也没想,就抱着江陵离开了住着的破屋子,辛苦地蹭到镇子里的医堂门前等医堂开门,大乞儿行乞多年,当然知道医堂里的大夫才不会给一个小乞儿看病呢,可是,大乞儿因为和江陵走到了海边,他觉得,也许,凡事都会有例外呢。他以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看这么漂亮的大海,那不也做到了吗?
医堂的门打开了,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门口磕头,果然医堂里的人嫌弃地赶着他们走:“走走走,小乞丐做什么呢?看病也是要钱的,磕头有什么用啊?”
大乞儿跪着不走,哀哀求告:“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她都发烧发了快三天了,你们救救她吧!”
他的方言已经能说得七八分像,可是医堂的大夫装作没听见,伙计便说:“我们医堂可不是善堂,今日你生病了来看不要钱,明日别人生病了来看也不要钱,那我们喝西北风去?咳,我多余跟你们说这废话,走吧走吧,别挡着我们的门啊。”
矮小的伙计有一把好力气,轻轻松松地便把他们拎到了边上,警告大乞儿:“别再挡在门口!”
大乞儿咬着牙,也不肯离开,便跪在医堂边上。
镇子并不大,来医堂看病的人其实也不多,大乞儿抱着江陵跪在一边也没什么人看他们。
大乞儿跪了许久,江陵的体温渐渐地没那么烫了,但是大乞儿知道,只要到了傍晚,江陵体温是又会升上去的。可是,也许今天不会呢?见江陵一如前两天神智渐渐清楚,他冲着江陵的耳朵说:“陵姐儿,你可不是我的妹妹,你是江家的大小姐陵姐儿,你忘了江老爷他们死得奇奇怪怪的了?你家为什么会起火啊?为什么黑衣人要抓你啊?为什么傅家老爷要把你给卖了啊?陵姐儿,你可不能死,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行。”
一会儿他又说:“你这么厉害,都能把我带到海边来,我们还要继续找大船,找到很多很多珠宝,跟江老爷一样。然后,我们就有钱了,可以去查一查,为什么你家会起火。陵姐儿,江老爷那么疼爱你,我在街头行乞时经常能够看到他带着你到处玩,你可不能忘掉啊,你能舍得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