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怔住,呆呆地看着他,戚继光继续低声说道:“太子说了江家的事情,今上虽然没说什么,不过最后说了句‘可惜’。”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江陵。
夜色虽黑,星月却明,江陵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戚大将军的表情,这一瞬间她忽然便想起了白天卢将军当众的一声“江公子”,心知自己当时的预感没有错了,她几乎不能相信,一时间一颗心左冲右突极是慌张不定,她定定地站在当地,整个人却似要爆炸,想要大喊大叫。
过得好一会儿,她才努力冷静下来,颤声道:“多谢戚大将军。”
也就是说,她以后,不是没有机会去查明真相了。至少,去查明真相的时候,不会是违逆圣意!
第181章 买奴
戚继光摇了摇头:“你也别高兴太早, 锦衣卫指挥使虽然早已经换了,可是江家的事,未必是他一个两个人的决定。”
江陵点点头, 已经目光清定,她轻声道:“我明白了。我不会冲动的。”八年了,她隐忍绝望了八年, 现在终于有了点渺茫的希望,就为了这点微光能不消失,她也要慢慢地步步为营, 小心谨慎。她有耐心。 锦衣卫指挥使是个执行人, 但是也一定是主使或配合者之一, 慢慢来。她现在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不急。
两人站了一会儿,又有人来候见戚继光,江陵知趣地退了下去。自有人带了她去歇息。
次日天还未亮, 庭院里已隐隐有操练声传来。江陵两年前在戚家军中居住过一个多月, 自然是知道这是谁在操练。她迅速起身梳洗整理好, 去到厨下随便拣了点吃了填饱肚子,便去找戚继光身边的钱卫。
钱卫是总管戚继光身边杂事的, 他见江陵寻过来, 不禁一笑:“江公子来了。”
江陵亦是一笑:“不知戚将军有什么吩咐?”
钱卫大笑:“随我来罢。”
内室里已经摆满了一箱一箱的珠宝玉石,江陵一一细观,只觉亲切。钱卫轻声道:“几次大胜,斩获颇丰,因知道江公子在此, 便没有去寻他人。这些大多是要奉上去的,需得分清楚, 尽量不能出错。”
江陵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
她轻轻触碰着各式宝石珠玉,仿若旧友,但她何等眼力,看品相分等级,速度极快,遇到有些罕见的,江陵先拣到一边,等到几乎分好之后,便落笔写出这些罕见珠宝的特点。
半日之间,便将几箱珠宝玉石分得清清楚楚。
钱卫与江陵早就相识,心中本就对江陵颇为亲近,见她埋头做事,早已进进出出几次,添茶奉墨,十分仔细贴心。待得所有珠宝都分成十几箱放好,钱卫方道:“将军请江公子一并用了餐再回去。”
江陵一怔,钱卫笑道:“将军这几日不是太忙了,终于能按时进食了。”江陵看一眼沙漏,见已是午时,正是午食时间,便跟着钱卫去了前面。
不出所料,除了戚继光,卢将军和胡将军也在座。
两年前,江陵在军营中时便与卢、胡两位将军比较熟捻,这两位将军一个细心一个勇猛,却都对江陵颇有好感。此时见江陵出来,便笑道:“快来,快来。”
江陵见方桌上摆满了菜肴,四个桌边分别摆放了碗筷,她怔了一会,仍然走到戚继光身前,跪了下去。
戚继光、卢将军、胡将军三人正笑着说话,见江陵出来便看了看她以示招呼,结果见她忽然跪在当地,一时都有点儿糊涂。
但这三人何等反应,戚继光马上放下筷子,沉声道:“是珠宝出了什么事,还是你有什么事?”
江陵摇摇头,戚继光的眉头虽不见皱起,脸色却淡了下来:“你站起来说。”
江陵叹了口气站了起来,垂着头道:“我想请各位将军买一个人。”
三人一怔,俱诧异道:“买人?为何买人?”
卢将军则直接问道:“你要买谁?”
江陵抬头看着三人,坦白道:“刘大发家的大小姐,刘海玉。刘家全家亲眷俱要发卖作奴仆,我想请将军帮我买她。”
刘大发一家的案子牵涉极大,案情也颇为骇人听闻,整个福建就没有人不知道的,作为福建都督兼总兵和他的参将们,自然对此耳熟能详,此时一听刘海玉的大名,三人相顾而视,面色各异。
卢将军看了一眼戚继光,问她:“你为何要买她?”
江陵知道这次能与戚继光同桌而食是极为难得的,戚大将军极少有这般闲暇时候。两年前她在军营一个多月,休说只与戚继光吃过一次饭食,便是见面也没有几次。那次一同吃饭还是因为询问珠宝上有关事情时间略长了些,便匆匆在一起吃了顿饭食,一边吃一边答,极是匆忙。 也就是说,如果今日不说,日后再来军营,便未必能再有机会见到他,不能见到他,求别人便是隔了一层。何况刘海玉的情况实在拖不得了。
至于为何要买,江陵想也不必想,答道:“第一,她自幼识字读书,通情达理,行事干脆;第二,她出身于商贾之家,耳濡目染,不会有士农工商之俗见;第三,她性子坚忍,能从十一岁起便忍人所不能忍,有条理有谋算,为母报仇,不失立场且念恩义。”她抬起头来,微笑道:“这等人才,我当然是要收她做我麾下大将。”
实则还有第四,不忍心见她沦为不善人家的奴仆;第五,刘海玉伤太重,若不能精心治疗怕是难以活命。
这第四第五或者还应该排在第一第二,然而江陵却收住了,一个字也没提。
戚继光、卢将军、胡将军三人面面相觑,胡将军摇摇头道:“你倒是头头是道的,怎么,这刘海玉众口悠悠,在你这里却尽是条条好处,竟是上上之选人上之人?”
江陵脸上微笑不改:“立场不同,所见便不同。我是女子,我自为女子说话。”
胡将军眯了眯眼,颇不赞同,江陵一笑置之,只道:“若是将刘海玉换成男儿身,那么她的所作所为,就算不会获得所有人赞许,但也不会毁大于誉罢?”更不会被当作祸家之源,人人避如蛇蝎。
胡将军一窒,他作战勇猛之至,作为戚继光最器重的大将,常作先锋或为一部之先攻打敌寇,自然绝非有勇无谋之人,再说军中之人其实对男女之见反而并没有文官和士人那般执拗,因此闻言虽不能赞同,却也无法反驳。
江陵望向戚继光,目光中尽是恳求之色:“求大将军成全。”
戚继光身为都督和福建总兵,在官阶上其实算得上是福建第一人,且他手握军权,百战百胜,因此深得皇帝信重,根本无人能撄他锋芒。另外戚继光在官场上十分聪明机智,当他把一切事和人、包括敌人和官场都用以谋略的眼光看待处理时,一个稳固的基石便形成了。
在江陵帮戚继光处理珠宝玉石和其他名贵物品时,她便隐隐地知道她可以求戚继光,而且,她也知道应该怎么求。
戚继光要买一个罪人为奴仆,无论在情理上,还是在法理上,都是站得住脚的,任何人、就算是最挑剔最古板端正的人都挑不出一点错处来。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举手之劳。
这举手之劳会不会给江陵,江陵知道会的。
卢将军又看了一眼戚继光,这次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微微的笑意,然后他开口道:“行,我将她送于你身边,照料你起居。”
江陵虽然知道自己所求十有八九会成,仍然大喜过望,端端正正地长揖到地:“多谢大将军。”
戚继光哈哈一笑,卢将军也笑道:“一个不爱跪的人忽然跪下来求人,结果却只是求的这么一件事,当真是白白吓人一跳。”
江陵抿嘴一笑,心道,于我而言,要办成这件事可是天大的难题,要不是你们万万办不成的。此事既成,她心中便落下了一块大石,她与刘海玉只见过一次,那次刘海玉给她的印象颇佳,后来诸事并发,心中却也敬她几分。本也思索着是不是可以救她,而救她的法子……,她想到了戚继光。
她张扬出自己的天赋,一则是为了已经到了时候,二则便是为了让戚继光派人来寻她——若是不来寻,她自然会上门去,又不是没托庇过,她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 江陵断不会认为自己的鉴宝天赋是戚继光所必须的,他是什么人什么地位?自己是什么人什么地位?戚大将军、戚总兵、戚都督,他要什么没有呢?有多少人想为他做事却不得其门而入。
不过是,自己去仗了一点势。
王凤洲的势。王凤洲的念旧情。她谨记王凤洲的教导,因此她再也没有动过一点点算计利用的心思,有甚说甚,坦坦荡荡。
有时候,事从直中取,反而更易达到目标。
戚继光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对她说的:“从长计议,不会太久了。”
江陵蓦然抬头,看到他眼中的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昨天发的,想祝贺元宵快乐。结果忘了。
不过其实,并不快乐。
第182章 结束
江陵回到邓家的第二天晚上, 邓家角门被敲开,两人抬着一顶小轿静悄悄站在门外,向守门的人递过来一块牌子, 正是江陵所用的。——江陵、邓永祥、汪晴早在一年多前便学着龙靖和江洋各自刻了代表自己的铭牌,每人只有三个,交付重事所用。
守门人一见铭牌便立即开门, 将两人一轿领进江陵所居的院子,随即立刻退出。小轿里斜靠着的正是伤重垂危的刘海玉。送她来的乔装亲兵与江陵交代道:“黄大夫已经替这位姑娘细细诊治过,药方和药膏都在此, 还有黄大夫的医嘱也在, 吩咐在下一定要亲手交于江公子。”
江陵取过医嘱, 认真看过一遍, 点头道:“我知道了。辛苦几位了。”每个人都封了厚厚的赏封,两个亲兵本待不收,见江陵笑意盈盈道:“我会告诉戚将军的。”不禁一笑, 亦知江陵颇得戚将军青眼, 便收下告辞而去。
邓家现在的下人都是邓永祥择取的, 极是规矩,当他们听说是江陵的客人时, 便俱都回避了去, 直到亲兵离去,硬是一个人也没有来打个照面,更别提好奇张望的了,便连邓永祥与汪晴等人也影踪不见。
直到江陵扬声唤人去叫邓永祥与汪晴过来,过得一会儿, 他们方才匆匆而来,几人一眼看到斜倚榻上的刘海玉, 不禁都大吃一惊。 江陵却低头与刘海玉道:“听闻刘大发一心将你养在深闺,想把你与大家闺秀一般教养,故此你抛头露面的时候极少。我想着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样的话,外头认得你的人必然也就极少,以后做什么事也方便。不过最好是如果能换个名字,当然这要看你自己愿不愿意。”
刘海玉自看到江陵之后一双眼睛便闪闪发光,再见到汪晴,更是泪盈于眶,然而听得江陵此话,却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我以后,我以后能不能如你们一般?”
江陵与汪晴相视,汪晴看着江陵不说话,江陵笑了一笑:“当然可以。”
刘海玉的眼睛更亮了,她喘了一口气,点头道:“太好了。我本来也想改过名字的。我只当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
江陵点点头,看向邓永祥和汪晴,邓永祥忙吩咐下去先简单收拾出几间屋子,令人抬了刘海玉过去歇息,并指派了几个丫头专门照顾刘海玉。
几人当中汪晴是与刘海玉最为相熟的,对她道:“你先别急,好好养好身子,你的伤拖的时日太久了,需得好好养一段时间,若是身子养不好,做起事来反而是拖累,宁可多养些日子。”
刘海玉点头,却看向江陵,江陵一笑:“你如今身份虽非良民,但也不必拘泥于表面文章,在大关节上别犯了规矩就行,其余的你我也没甚差别。”她见刘海玉还想说话,只得再说道:“汪姐姐的话就是我的意思,你好好养伤,以后会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
刘海玉这才不再说话,由人抬了下去。
江陵回到邓家的当日便将戚继光与王凤洲的关系、王凤洲与她父亲的关系简单地说了给邓永祥和汪晴、四明和双宁知道,当然她没有说出王凤洲的名字,只说是一位十分有名望的长辈。至于之前为什么不说,邓永祥和汪晴又不是不通世故的人,特别是汪晴早年便知道江陵身有隐衷,两人便就此揭过。
此时见江陵已经不声不响将刘海玉救下,汪晴心中当真是无以名状的感动,心头亦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她不禁笑道:“林溟,你真是福将,自从你来了福建,我们就好事儿一件接着一件,难事儿也一件跟着一件地解决,顺利得让人不能相信。” 江陵翻了一个白眼:“刘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汪晴哈哈大笑:“因为你来了呀!所以吉光高照,事事顺遂。”
江陵看着汪晴,认真地说:“是汪姐姐你筹谋多年,忍辱负重,才能将刘家多方夹击而倒,毕其功于一朝。”
汪晴摇摇头:“若不是你来了,不会这么顺利。”
江陵懒得与她多说,转身边走边道:“我去休息了。”汪晴跑过来拉着她:“一道儿走罢。”
邓永祥微笑着望着她们离开,想了一想,低声道:“阿晴说得很是呀。”
又过两日,福建布政使司左参政于大人亲领外甥徐其贵至巡抚案前,巡抚大人因其当街殴打无辜致重伤,杖一百,暂且收押大牢,择日审理。而左参政因管教子侄不严,罚俸一年。
此事并未宣扬。然而日前以辨认珠宝名扬福建的江陵与合作伙伴邓永祥在郑家铺子里为人鉴宝时,齐齐被徐其贵打断手臂至重伤,此事发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围观者甚众,人人都是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一时沸沸扬扬传得无人不知。而这两人之所以被打至重伤则是因为徐其贵要强行将江陵带走为他私人所用,江陵与邓永祥不肯。
至此也就罢了,徐其贵之淫威、商户之卑微、平民之忍耐,这种事本是司空见惯了。谁知道老天竟能忽然开了眼呢?在江陵将将要被带走的瞬间,忽然从天而降两个戚家军军中之人,其中一个还是将军,两人理也不理徐其贵,带着江陵扬长而去。
这种事向来是要作为佳话流传的,恶人踢到铁板,真是喜闻乐见,令人痛快当浮一大白呀!
因此徐其贵入狱一事虽无人大肆谈论,却在官家、商家、富豪地主之中流传。
江陵一时名声更显。人们更为看重的是她被戚继光唤作“世侄”,江陵的身份一时变得神秘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