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摇摇头,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也知道你曾在刘三的船上当人质,可是我却陷你于如此危难的境地,你与刘相一……”
江陵打断他:“你既是林一声,那便姓林不姓李,刚才你不肯说,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林家的什么人?二少爷为什么让我来找你?——你应该知道林家二少爷林展鹏吧?”
李四却道:“你虽然并非是循正常途径来寻我,但我可以确定你是可信的,那么……”他看着江陵:“林家出了什么事?”他的语气神态终于变得焦急紧张,一双眼紧紧盯着江陵,一瞬不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林展鹏是现任林家家主。他人呢?为什么让你来找我却不告诉你具体寻找的方法?”
他一句紧接着一句地问,四明震惊地看着他:“你不知道林家出了什么事?你竟不知道?”
李四转头看着他,四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叫林四明,出身林家,是林家家主二少爷林展鹏的贴身亲信,她是……二少爷最信任的人。”
李四呆了呆,江陵心中叹了口气,看着他慢慢地说道:“你和林家断了消息不止三年了吧?林家如今只剩下大太太和大少爷。”
李四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意思?”
四明闭了闭眼睛,低声吼道:“全死了,全死了,你明不明白?”
李四大吃一惊,他后退几步,喃喃地道:“你说什么?全死了?那么,林展云是进仕的,他弃了仕途继续行商么?”
江陵摇摇头:“恐怕不会。”
李四再次怔住,他脸色神情变得极为奇异,慢慢看向江陵,慢慢道:“那么,林家不会再有人行商了?”
江陵低下头,从脖领处拉出链子,把链坠摘下来递给他:“这个信物的意思是什么?”
链坠并不算小,放在李四手中闪着紫金光泽,他神情变幻不定,先是喜悦,再是惊骇,最后他看着江陵:“紫金链坠是家主之物,谁的手中持有链坠,谁便是家主,我们所有人都是只认紫金链坠不认人。你……你是谁?若是林展鹏已死,林家家主便应该是林展云,链坠应该在他手中才是,绝不应该在旁人手中。你来找我,会另有信物。”
江陵不语,四明看了看江陵,沉声道:“二少爷在临终前,把链坠送给了林溟,他说,这是林家当家,送给林溟的。”
李四彻底怔住。
又过了许久,他方才回过神来看着四明:“你是说,这是林家家主送给她的?”他指着江陵。
江陵忽然问他:“你见过林家二少爷吗?”
李四摇摇头:“我只见过两次林忠明家主。林家在浙江,我们在福建和海上,平时不会有往来。本来每任家主会在弱冠之后来见我们,只是这五年来都没有音讯了。没想到……”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紫金链坠,轻声道:“这个信物,怕也是……没什么用了。” 江陵看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李四叹了一口气,把紫金链坠递还给江陵,坦白地看向江陵:“林家有四艘海船,不,应该说,听命于林家的有四艘海船,自三十年前始,只行走远洋,每两三年来回,运送各式贵重货品送到林家,主要是搜罗名贵珠宝。我是居中联络之人。”
江陵虽然早前心中亦有隐隐猜测,仍是心中大震,她马上看向四明,四明亦是震惊不已,两人面面相觑。
片刻之后,迟来的一股热潮自江陵心底涌向脑中和四肢,一时之间她热泪盈眶,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不禁后退一步,靠向身后的树杆,拼命仰头向天,却仍然无法克制,泪水簌簌而下。
“我脖子上有一个链坠,你收好,去海边,找林一声,说,林家当家,送给你的。很重要,要记住。”
“收好,送给你。四明,要帮江陵。”
在最后一刻,林展鹏将林家的四艘海船,送给了她。
他说他会以他的所有帮助她,然后他全力教她帮她,他说她可以随时离开林家展翅飞翔,然后他在她不得不离开的时候送了她一个海船船队。
泪光朦胧间,江陵仿佛看到碧空中有林展鹏微笑的双眼看着她,温和而鼓励地看着她。她的泪水流得更凶,一时不禁呜咽出声。
李四见她忽然落泪哭泣,亦吃了一惊,虽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便闭上了嘴。只有四明明白江陵的心思,心中既难过又悲伤,一时想起当年种种欢乐和睦朝夕相伴的时光,不禁痴了。
海风渐起,三人站在岛屿最高处,被吹得衣袂狂飞,却寂静无声。
等到江陵终于收泪,她不再说话,径自向另一面石阶往下走,圭屿不大,走不多久便到了岛的另一面,正是回月港的码头。
码头边有一艘小船在等着,四明见船家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手递过银子,船家立即眉开眼笑,接了几人上船,小船顺风往月港码头驶去。
第188章 名医
上了岸, 几人到客栈拿了行李,会合了先前被四明派出去通知人手找船的随从,一起骑上马一路往漳州而去, 直到到了漳州总铺,江陵也没有说什么话。
漳州总铺的丁掌柜是邓永祥在福宁寻访到、江陵去说服而来的,一个漳州的大掌柜为什么突然到了福宁, 且只在乡下闭门度日,没有人知道。时世艰难,盗匪横行, 各人有各人的故事, 邓永祥和江陵都没有多问, 说服他答应出任漳州掌柜之后, 两人都给了他最大的权限,漳州的店铺几乎全由他随意处事。
然而他做事狠辣却也颇有分寸,对邓永祥和江陵主客之间界线守得非常分明, 虽然已经三年来往, 态度仍然不亲昵也不疏远。
邓永祥年幼富贵, 知事之后长于街巷,所交之辈以任侠居多, 虽然天生有行商头脑绝不会凭意气义气行事, 却也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人,因此虽有些不习惯却也一笑置之。江陵却不以为异,她的记忆中江宣曾经说过,有些人就是这样,他们有自己的准则, 这样的人只要尊重他给予他充分的信任,他嘴上脸上不会表达, 心里也未见得就会以知己相待,但他会尽责尽心,把自己的职责做到十分。
江宣说:“囡囡要记住,人各有脾性,不必勉强要和所有人都成为朋友辈子侄辈、都要变成亲信,只要恪尽职守,便已足够。甚或于这样的人,最堪交予重任。”
因此江陵见到丁掌柜时从没有任何刻意亲近的举动,只随意交谈了几句,便径自进了铺子后院的住宅里洗漱。
丁掌柜见到一日两次到来的四明,以及江陵时,亦是脸色平静,没有半分大惊小怪,安排人打扫和送热水,并让人去饭庄叫了两席丰盛的饭菜适时送过来。
直到一行人尽都洗漱干净来到饭桌前,四个随从径自往前头第一进饭厅走去,李四垂着头也要跟着去时,江陵才叫住他,轻声道:“你和我们坐吧。你别误会,我并没有生你的气,只是有很多事情我须得一一想清楚,理清楚头绪。我有不少疑惑,如果问你的话,你会实话实说吧?”
李四抬起头,叹了口气:“林哥儿,我信你,而且你有紫金链坠,所以我不会瞒你。不过,也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就是了。”
丁掌柜作为漳州总铺的主人,招呼丫头小厮上茶之后,便坐在末席作陪。先前他见江陵带来的人多了一个,本来想留意一下,奈何李四一直垂着头,他便没有看清,此时见李四抬起头说话,便也抬头看过去,之后却怔了一怔,下意识地微微转头看了江陵一眼。
江陵虽然在和李四说话,但她习惯了眼观六路,一下子便察觉到了丁掌柜的异样,不动声色地微微转头看向丁掌柜。
丁掌柜的异样其实不算太明显,但问题在于江陵太过于习惯他的八风不动神色平静,这点异样便如面具裂开了一条缝,教江陵一下子便注意起来。
江陵对李四点点头:“回头我再问你,先吃饭吧,今天大家连中饭都没有吃,都该饿得狠了。”她转头对丁掌柜道:“阿松他们几个那边,麻烦丁掌柜您给送些酒去,教他们松快松快,我们后日再走,不碍事的。”
丁掌柜笑得一笑:“东家少爷恁的客气,只管吩咐他们便是。”他朝小厮点点头:“前几日喜宁楼送来的东平老窖很不错,送几坛子到前头给几位兄弟们吃。”
江陵便道:“也送一坛子到这席上。”
酒上来,丁掌柜因是主人,便一一为江陵、四明、李四倒上酒,也为自己倒上,四人碰了碰酒盅,江陵只抿了一口,看着其余三人一口喝干,便亲自提壶为他们满上,一边说:“先吃菜填填肚子再痛快地喝。”
李四下意识看了眼江陵的酒盅,江陵道:“我不能喝酒,只陪着罢了。”她看向丁掌柜,又道:“适才忘了与你介绍,这位是丁义掌柜,是邓家在漳州总铺的统总,漳州地界的邓家铺子都由丁掌柜管着。”
她看着李四,却见李四并无异样,他与丁掌柜点了点头,站起来拱手道:“见过丁掌柜。”
江陵又对丁掌柜道:“这位李四兄弟,以前是在海上的。”
丁掌柜眯了眯眼,也点了点头,却没有站起来:“你叫李四啊?这名字甚是简单好记。好名字。”
话音里有说不出的味道,别说江陵和四明,便是李四也听了出来,他略有些尴尬,咳了一声:“丁掌柜果然不愧是大掌柜,我辱没先人,不敢用了本名,自行起了李四的诨名用着罢了。”他看了一眼江陵,江陵点点头,李四便道:“不敢欺瞒大掌柜,我本名叫做林一声。”
丁掌柜猝不及防,怔住,过了一会儿才翻眼看向李四:“东家少爷要找的人是你?”
李四轻轻叹了口气:“正是。”
丁掌柜微微吸了口气,看着江陵:“东家少爷如愿。”
江陵不动声色地道:“旧友重逢,谜团得解,自然如愿。”
丁掌柜却歉意地道:“我倚老卖老了。”他不再多说,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菜吃。
江陵便也只边吃边和这两人讨论着铺子,丁掌柜已经听四明说了尽量购买月港铺子和土地的事情,便将自己所知道的详细消息以及如何计划如何安排的方案一一说出来。江陵见他短短一日时间便已经有这般详细的资料和方案,知道整个漳州怕都在他的脑里,随问随取,倒也不甚奇怪,丁掌柜的本事并非无人知晓,只是各大商号豪商都嫌他太过独断,是以他一直以来虽也是大掌柜,却都在中等偏小的商号里谋生。
江陵既然和邓永祥商议好了漳州地界的铺子生意都由丁掌柜安排,便再也不会插手太多,只提出自己的要求和计划,至于这些要如何执行、如何达成,她便再也不管。但是丁掌柜虽然要了最大的自主权限,却也恪守本分,不是事前便是事后,总会把如何行事的过程告知。而这几年下来漳州铺子的赢利只在福州之下而已。
江陵只觉得此人真的是一块宝。
只是此时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当晚三人商讨到亥时方歇,李四早已醉倒。 翌日江陵卯初便已起床,这是她多年的习惯了,自到了林家开始,因为要苦学功课她便极少会在卯初之后起床。
随身的行李中总有一本书放着,起床洗漱完毕,看上两刻钟,四明便也起来了,一起去前厅进早食。
李四和四名随从酒都还未醒,仍在高卧。江陵吃完早食,问丁掌柜:“我记得汪姐姐与我说过,漳州有位名医,不仅擅长跌打,亦擅内科,若是我去拜访不知会不会被赶出来?”
丁掌柜一怔,不禁失笑:“东家少爷为何这么说,哪有病人上门被大夫赶出来的?”
江陵笑道:“因为我不是病人啊,我只是想去问几个问题。”
丁掌柜笑着摇摇头:“汪姑娘说的应当是那位牛大夫,此人虽然姓牛,性子却很好,偏巧我也与他有几分交情,本应由我相陪,只铺子今日约了客人,我这便写了拜贴,着人带你过去?”
江陵点点头:“如此甚好。”
四明见丁掌柜去叫小厮,困惑地问:“你找那牛大夫做什么?是帮汪姑娘找他么?”
江陵笑而不语,直到小厮将他们带到城郊一座小院前,方示意小厮自行离去,然后道:“汪姐姐给我的药丸和药水,便是出自牛大夫之手。”
四明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座小院。
几年前因为这个药丸和药水,林展鹏让人去南京找了太医验看方子,几个太医亦对这方子啧啧称奇,说是另辟蹊径,虽说在服用的时候会对身体有所损害,却已经将损害降到了最低,人体亦不能察觉;而且在停药之后,只要好好调理,最多两年便能将弥补损害,恢复健康。 事实也如太医们所言,汪晴和江陵停药之后,容貌或不能恢复如初,身体却已全然无碍。
四明惊道:“竟真的是位名医。”
江陵笑了笑:“可不是,竟真的是位名医。”
第189章 牛非
此处虽说是城郊, 却也巷陌纵横,鸡犬之声相闻,只院落之间疏阔了些, 看着便显得宽敞舒服。不远处便是田阡,此时朝阳升起,炊烟仍未散尽, 远远可见田野中间有几个人影已开始劳作,而院落中人们的说话声也细细碎碎地传来。
江陵叩响门扉,须臾间便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匆匆而来, 开门的却是个十岁左右的童儿, 他虎头虎脑地扬着头带着笑正要说话, 一看到江陵二人立刻刹了车, 应该是发觉来人并非他所想的人,便有些发怔,然后摸了摸后脑勺, 憨憨地道:“你们是谁啊?”
江陵笑着说道:“我们是来拜访你家阿爷的。”
童儿这才恍然, “哦”了一声, 回头叫道:“阿爷,有来客啦。”一边引了他们进去, 规规矩矩地说道:“我阿爷在理草药, 你们稍微等一等。我有事要出去,先失陪啦。”
江陵应了是,见童儿留下他们毫无心机地转身跑出院门,不禁一笑,转目四顾。
小院并不算太小, 靠左的三分之一搭了棚,棚子里有两个好几层的架子, 每一层上面都晾着不同的草药;院门一侧种了棵樟树,已经亭亭如盖,树冠下摆放着木制桌椅,角落里还有一张竹制躺椅已经润得泛黄;剩下的三分之一却是江陵和四明一进来便被夺了一半注意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