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黄色紫色粉色蓝色……各种颜色大大小小的花朵在高低错落的石垒花圃里恣意盛放,灿烂得无以复加,点染得整个院子生机勃勃、明亮无比。
江陵和四明见惯了大园子里精心养伺的花,乍一见这般粗放的养花法子却能使这些花如此自由自在盛开、如此的生意盎然,不禁颇为惊艳,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此时棚子里头的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六十多岁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道:“花儿是不是很好看?”
江陵和四明点点头,江陵补充道:“非常好看。”
老头子得意洋洋,举起右手大拇指反指着自己:“我种的。”
四明指了指那些花圃边上胡乱垒放的石头:“为什么这么乱?故意的么?”
老头子笑道:“原来也算整齐,结果花儿们长得太自在了,不肯依着规矩方圆来长,东出一个枝子西长一条根,石头就被撬得这般模样啦。我瞧着啊,反而更加拙朴自然,就不去管它们了,随便它们怎么长吧。”
江陵笑了笑:“我也觉得这样特别有趣好看。牛大夫,你好。”
老头子摸着白胡子也笑道:“好好好。两位小友找我看病么?瞧着却不像。”
四明正要说话,江陵对着他摇了摇头,先对老头子行了一礼,方道:“不知老大夫记不记得汪晴姑娘?”
牛大夫闻言有些茫然,想了一会儿,微微一怔,这才凝神看了看江陵:“老朽自然记得汪姑娘,你可和她长得不像。”
江陵不禁失笑:“老大夫玩笑了,我自然不是汪晴姐姐,我是她的好友,此番来了漳州,汪晴姐姐特让我来拜访老大夫,并向老大夫致谢。”
牛大夫再看了看她,忽然道:“你也用了那药?可惜,可惜,用了那药,容貌至少损伤二成,瞧你这小姑娘的小模样,若加多了那二成,该当何等好看。可惜,太可惜了!”
他声声可惜,江陵却并不觉得无礼,概因他语出真诚,看着她的容颜便如看着那些怒放的花儿一般,全无半分他意。
她好脾气地笑了笑,轻声道:“多谢老大夫夸奖,容貌天生,虽说是父母赐与的发肤不当毁损,却也不该成为身上累赘,人总要先活下去才能论及其他。”
牛大夫叹了口气,点点头:“世道不公,果然如此。”
江陵转目看了看另外几间屋子,深施一礼,不动声色地道:“汪晴姐姐未经老大夫允准,把药丸和药水教给了我使用,却是帮了我的大忙,不瞒老大夫,我有今日,药丸和药水的助力功不可没。我本来要谢汪晴姐姐,姐姐却不肯居功,说药方又不是她想出来的,说不如让我来寻老大夫。我却延宕数年方得有空前来,十分有愧。只不知老大夫有什么心愿,我虽不才,说不定能帮上些忙,便当是我的小小回谢。”
牛大夫一怔,连忙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治病扶伤,乃医者本分,说什么回谢不回谢的,小姑娘不必这般客气。再说,我也没什么想要的。”
江陵摇头:“老大夫太客气了,便是寻常治病救人,也是要收诊金的,我却是一分未付,无论如何也是不合规矩情理了。”
牛大夫哎呀一声叹了口气:“汪姑娘已经付了好大一笔药费啦。”
江陵打断他的话:“汪姑娘付的是汪姑娘使了药的药费,她要是把这药出售,获了利难道不该分给老大夫?世上哪有这等规矩呢?老大夫当日是把药方卖断了给她么?”
牛大夫果然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听得江陵这般咄咄逼人的说法,竟瞠目结舌,过得半晌方道:“这个,这个,她出了这么大一笔药费,说是卖断给她也是可以的吧?”
江陵摇头:“老大夫可知道,一个秘方卖断给人,特别是卖断给一个商家,价格当有几许?若是黑心商家,就当作一笔小钱就买断了药方自行获利便是,可是汪姐姐和我可不是这等黑心商家。老大夫,这秘方给了南京太医院的太医们看了,都觉得甚好呢。更别说这方子可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断不能由着老大夫说不用谢便不谢的。”
牛大夫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南京太医院?”
江陵点点头:“正是,可见这方子确是秘方,珍贵得很。所以老大夫务必让我好好地回了谢礼,否则身受重礼却不加回报,我和汪姐姐都会睡不着的。”
牛大夫又觉得她说得似乎有些道理,又觉得并不是这个道理,见她认认真真带着笑、语声清脆说个不停,当真是被她歪缠得头昏脑胀,一时懵了。
四明虽然完全不明白江陵的意思,却也知道逢和着说道:“老大夫,正是这个理儿,受恩惠者若是坦然承受不思回报,甚或连一分银子都不曾付出,能睡得着的都不能算是人了!”
江陵险些被他的话说得噎住,却也只得一本正经地点一点头,清了清嗓子,正要接下去说。靠右的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冷漠的声音响起来:“我替你开个方子你便能睡得着了。”
江陵和四明怔了一怔,齐齐转过身去。
却见一个身着蓝布短衣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一双眼白泛黄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们。这中年人年约四十,肤色偏黑,身材偏矮,容貌平常,站在那里却很有压迫感。
江陵眼睛微微一亮,却回头望向牛大夫,牛大夫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他叫牛非,是我……”他话未说完,中年人便打断了他:“我是他女儿。”
四明吃了一惊,江陵也微微一惊,两人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牛大夫叹了口气,牛非漫不在乎地看了看父亲,又看着江陵,淡淡地道:“你既也服药,也女扮男装,我便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了。再说你这么鬼灵精,也未见得就瞒得住。”意即你自然知道我为什么扮成男装。
江陵闻言忙垂下眼,敛容深施一礼,四明随之施礼,之后江陵轻声道:“我虽然适才与老大夫说话不太讲礼,但的的确确是心里话,也的的确确是来回谢礼的。若是老大夫真没有心愿,姐姐的心愿也是一样的。”
牛非却不似她的父亲一般和气温煦,她脸上神情仍然漠然,直接便道:“什么心愿都能达成么?”见牛大夫叹着气要阻止自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阿爹你怎的不明白,这两人今日来此说这些,我们若不答应便不容易打发,再说便算答应了也算不得什么。”她重复问了一遍:“什么心愿都能达成么?”
江陵认真地点点头:“我先申明一点,我是一个商家,自然不能有太大能力,但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做到。”
牛非点了点头:“那行。你先回去吧,我和我阿爹商量一下,晚间你再来,我给你答复。”
江陵闻言也不多言,点头应下,又向牛大夫施了一礼,语声恭敬:“老大夫请原谅小辈适才语出无状。”
牛大夫胡乱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挺讲礼的。唉呀,唉呀。”他似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烦恼地摸了摸头。
江陵又看了一眼牛非,见她望着樟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示意四明,两人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
第190章 自己
次日江陵四明李四等人启程回福州, 丁掌柜把他们从总铺后门送出一条街后,便站在街头目送着一群人骑着马慢慢走远。直到他们转过街尾再也看不见了,才慢慢地转身往回走。
此时天色尚早, 天上满是朝霞,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因此天气清凉宜爽, 一袭单衣有些凉意,丁掌柜浑然不觉,走着走着, 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平素便不大平宜近人, 见他如此脸色, 小厮和伙计都乖巧地轻声细语, 离他远远的。丁掌柜恍若未觉,回了铺子也没有到铺子前头,且让人推迟了客商的约请, 自行回了后院。
那一日有半日, 丁掌柜都没有出现在铺子里。
江陵等人一大早出了城门, 便加快了骑马的速度,李四已经知道江陵是女子, 见她纵马疾驰毫无异样, 不禁有些惊佩,四明与他并肩,见他神色便知他在想些什么,笑道:“林哥儿不仅马骑得好,打架也打得好, 划船也划得极好呢。”
李四回过神来,点头道:“打架我是知道的, 那一年在船上,没有她,我就丢了性命啦。只是一个姑娘家……”
江陵耳尖,虽在李四前头却也听到了李四的话语,放松了缰绳堕到李四身边,她的身体轻快地随着马蹄起伏,转头看了他一眼:“姑娘家如何?”
李四一窒,慌乱中答道:“海上不许女子上船,学划船没用。”
江陵笑得一笑:“我偏要上船又怎样?”
李四想到认识她便是在海船上,后来他为龙靖的海船送货,虽然没有见过江陵,同伴却是知道江陵曾亲自来查看路线,更何况她还去过龙靖的大本营。女子不许上海船这句话对她来说怕只是个天大的笑话,便是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只得尴尬地笑笑。
江陵又笑了:“这等世道,谁知道会遇上什么,只有学得多,才能活得久。林一声,你说是不是?”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提缰催马,马蹄的的,走到前头去了。
李四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想起她昨天晚上对自己说的话:“我靠自己。”
昨日晚间,他去找江陵,却只见四明独自坐在厢房前磨刀,告诉他江陵出去有事了,让他不要出去,她会来找他。
他知道江陵是为什么找他,他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等了许久,月上中天时,江陵独自一人回来了,她领着他和四明走到一个角落,那个角落种着一棵凤凰木,许是因为这一年天气热得早,这个时节已经有不少鲜红的花儿在树梢绽放,月光下格外美丽。
江陵仰头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与荷花玉兰一般。”
四明知道荷花玉兰是江陵最喜欢的树花,而自从到了福建江陵也只喜欢凤凰木。江陵只喜欢树上长的花。双宁说,因为江陵就是这样的。
在四明心中,江陵早已不再是从前的江陵,却还是从前的江陵,他看向李四,问道:“你为何会在龙靖的船上?”
江陵听到四明的问话,转过脸静静地看着李四,等待他的回答。
李四虽然早知道这个问题是他早晚要回答的,听到问话,仍然禁不住苦涩地笑了笑。
这个同样的表情江陵在和李四初次重逢时便见到过,那时候刘相一告诉她,李四便是林一声时,李四的表情便是如此。
这次李四没有垂下头,也没有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我跑到龙靖的海船上的原因,就是我要跟你解释的原因。”
凤凰木高高大大,江陵背靠着树杆,听李四慢慢说来。
“我之前说过,听命于林家的有四艘海船,自三十年前始,只行走远洋,每两三年来回,运送各式贵重货品送到林家,主要是搜罗名贵珠宝。我是居中联络之人。”
江陵和四明相视点头。
李四道:“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说‘听命于林家的有四艘海船’,而不是说‘林家有四艘海船’吗?”
江陵敏锐地想起李四昨日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改了说辞的,他说的是“林家有四艘海船,不,应该说,听命于林家的有四艘海船”,她盯着李四,满心疑惑。
李四点点头:“事实上,海船不能算是林家的。这要从头说起。五十多年前,林氏宗族有一家孤儿寡母,孤儿名唤林启阳,算起来应该是林启瑞的远房堂亲,这一家孤儿寡母不幸被叔婶设计夺了家产田地,家贫无计,林启阳年方九岁,便把自己卖给了一个福建行商,留下寡母到福建寻找一线生机。结果在他走后两年,寡母手中的卖身银便也被无良婶子偷走,寡母走投无路,只好在河边林子里投缳自尽,被路过的林启瑞之父所救。林启瑞之父救了人,得知详情后找了里正,为这位寡母讨回了公道。”
“因为林家是林氏宗族最有出息的一支,林氏宗族大部分祭田是林家买的,而且林家每年还会给宗族不少银子,他们一声吩咐,宗族中无人敢不听,因此寡母此后的生活很是平坦。”
“十年后林启阳终于回来探望寡母,知晓了这一切,便来拜望林启瑞的父亲,那个时候林启瑞还未当上家主,两人年纪相仿,交谈之下很是投合,林启阳感念林家大恩,许下诺言,将来定然以重酬相报。之后,林启瑞之父赠予重金,林启阳慨然接受,然后带走寡母,不知所终。”
“又过十年,林启瑞之父去世,林启阳千里奔丧,在棺前承然诺,与林启瑞订下密约,他名下四艘海船,听命于林家货卖,以紫金链坠为表记,持紫金链坠者即可号令这四艘海船。”
江陵打断他:“四艘?那林启阳名下定然不止四艘海船罢?”
李四苦笑了一下:“不,林启阳名下的确只有这四艘海船。”
三四十年前的福建月港与梅岭,那可是“海舶鳞集、商贾咸聚,十方巨贾,竞鹜争驰”的繁华地界。这四艘海船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了,于林家来说,无异于天降助力,且是巨力。
江陵慢慢地说:“那么,那林启阳十年前拜望林家时,定然已经说了情由和想法,林启瑞之父赠予重金,应当是造船所用。”
李四道:“正是这样。然则所谓重金,也不过最多能造得两艘巨船,而林启阳的四艘海船只航行远洋,极是巨大。”
江陵点头:“孤儿义气深重。”
李四停了停,见江陵没有继续问下去,便接着说道:“此后三十多年,这四艘海船便应林家的需求,只行走远洋,主要是搜罗名贵珠宝,运送各式贵重货品到林家,由林家转手售卖。其余舱位则是按行规,由当地豪商官家寄买寄卖。”
“然后便是五年前。五年前,林启阳年纪已大,在他最后一次行船时,遇到了海盗和倭寇,苦战之下,四艘海船只剩下了两艘,林启阳也被流矢击中,当场毙命。四艘海船便由他的义子林运继承。”
“林运为人果敢,性情却比较……孤傲,他对义父极是尊敬,却对义父的行为不甚赞同。”
李四叹了口气:“他认为他的义父用了三十年弹精竭虑为林家积攒财富,一辈子历经海上风霜,已经还清了林家对他的恩情,最后更是为了林家填上了性命,如此已经足够,否则难道还要子子孙孙无穷无尽地为林家卖命不成?然而紫金链坠一事却是林启阳亲口许下,老人们都不愿意违逆林启阳的心愿,因此船上分成了两派。但是跟随林运的是多数,所以林运厚金相赠,令不愿跟随的人自行离去,他则率着两艘海船再次去了远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