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低头沉思,四明看了看江陵,探究地看向李四,李四苦笑:“我的父亲便是跟随林启阳的亲卫,他极为忠心林伯父,曾令我务必听从林伯父的命令。我……也觉得林运行事不妥,林伯父又待我极好,自我父亲在海船上染病去世之后,他担心我父亲无后,便命我在岸上做中间联络人。我得知林运的决定后,知道这个中间联络人也没有必要存在了,心灰意冷,便随意行走,无意中上了龙靖的海船,因为到处走也走得累了,交了几个朋友,便留了下来。”
所以他尽管武功高强却懒懒散散,混迹于普通船员,完全无意于人人艳羡待遇最好的亲卫营。
“所以,紫金链坠已是无用,听命于林家的海船已经不复存在。”江陵安静地总结。
李四心中十分难过,只觉得江陵心中定然失望无比,只道:“也不一定,林运毕竟也极其敬重林伯父,紫金链坠若是出现在他面前,那毕竟和嘴上说说是不一样的,你……”
江陵半晌不语。
李四看着她,只觉语塞,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江陵面色始终平静,忽然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凤凰木上的硕大艳丽的花朵,温和地笑道:“我靠自己。”
第191章 医馆
李四记得当时自己听到这句话时怔了一怔, 江陵笑着看了看他:“紫金链坠的事不必再提了。”她从颈中拿出紫金链坠看了看,轻声道:“它本就是林家哥哥给我的一个念想,一直在找你, 也是想明确知晓他是不是有别的事情托付。如今知道这些,已经足够。”
她和四明都沉默着,很久很久, 明月从当空渐渐西移,夜露渐起,微微的凉寒令裸露的颈项手臂如浸在水中, 慢慢也感到了一些冷意。
江陵对李四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要回龙靖的船上吗?”
李四摇摇头:“走到哪算哪吧, 孤身一人, 哪里不是家呢?”
江陵看着他道:“既如此, 你就跟我们一起怎样?我正好有个商队缺个副领队,你功夫好,便是直接当副领队也定能服众。明年我打算再多建几个商队, 你先熟悉一下, 到时候交给你一支负责。”
李四三年前在龙靖的船上便和两人甚是亲近, 这许多年没觅,虽然陌生了许多, 却又知道了她的身份, 心中反而更添一分亲近,闻言只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林哥儿收留。”
三人边说边笑着离开。
走了十几步远,江陵回过头看着凤凰木边不远处那堵墙,嘴角露出笑意。
她不用看也知道,那堵墙后, 有一个人正站在那里,那个人听他们的对话已经听了很久。
她想让他听到的已经全部让他听到了。
六天后, 他们回到了福州,李四自有四明带着去了江宅,江陵直接便回了邓家。 邓永祥也刚从一趟行商中回来,他和汪晴、双宁很快便来到江陵的院子里,彼时江陵才刚刚洗完澡换好一身衣裳,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用布巾盖着发,一边走出来,双宁笑着接过她手中的布巾站在她身后帮她绞干头发。
江陵自小便被双宁照顾,现在也的确累了,便坐在院子的竹椅上晒着阳光舒舒服服地让双宁服伺。 汪晴忍不住笑着打了她一下:“累了吧?如果没事,我们先走,你休息吧。”
江陵翻了个白眼:“快走快走。”
邓永祥笑道:“阿晴担心你得紧,她不问清楚才不会走,你以为她还会管你累不累?”
汪晴横了他一眼:“你这么会说话的吗?”
邓永祥大笑,双宁在江陵身后推了推她:“你快说吧,急死我们了,怎么竟然被刘相一抓到船上去了?怎么脱身的?”
江陵看着他们的笑容一下子消失,都紧张地看着自己,便安抚他们:“没事,他如今也不能为难我,反要求着我了。”
刘三与刘相一杀尽林家、抓捕江陵与四明之事,邓永祥和汪晴以及双宁等人在三年前便从四明那听到了,自此他们一直都有留意刘三一伙的消息,知道他们起先甚是嚣张,虽然自从和龙靖一场海战后折损很大,却又很快重整旗鼓,与倭寇海盗合纵连横,收了极多手下,抢了好几只海盗船,并不亚于之前。便是龙靖也暂时避其锋芒。
他们却也未去找龙靖的麻烦,只在福建沿海抢掠作恶,也去了浙江沿海,从一直在浙江沿海的三水林家宝那里也频频听到过他们的事迹。
然而自从戚家军第二次、第三次赴福建,谭纶、俞大猷率部合击倭寇,倭寇损失惨重,刘三既是倭寇一伙,就算想独善其身也不可能,也接二连三地受到了重创。最后他们想与倭寇剥离,便下了重手,将船上的倭人尽数集于一船,忍痛舍弃了那艘海船,断臂求存。
但也因此,他们不敢再靠近海岸,否则不仅明廷军队围击,倭寇队伍也对其虎视眈眈,再加上假意向明廷军队投诚的吴平将他们与倭寇一起作恶的事告发给明廷军队,这一年多来刘三一伙处境艰难,别说出货,便连物资供给也成了问题。
这些情况几个人都心中有数,听到江陵这么一说,邓永祥立刻便道:“他们是来找你合作的?”
汪晴反应也很快:“因为他们并不真正知道你和林家二少爷的事情,所以只以为你们只是寻常主仆,甚或于他们认为林家只在利用你的天赋。在走投无路之下便来找你。”
双宁红着眼睛道:“林哥儿这几年一直装作一切以利益为先,其余不计,所以他们以为陈年旧事已经过去。可是林哥儿,你接下去想怎么做?我和你一起。”
江陵笑了笑:“他们并没有完全走投无路,还是有人和他们合作的,只不过在这种情势下势必要占尽便宜。估计相比较之下,找我合作好过找别人。而且他们到底和龙靖知根知底,所以知道我和龙靖的合作关系。”
邓永祥冷静地说:“他们要胁你?”
江陵点点头:“是,不过不要紧,先和他们做几单生意,估计他们手中现在有不少好东西。”
双宁急道:“林哥儿!”
江陵笑着仰头安抚她:“先占点便宜再说,总不能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转换了话题:“邓兄,年前我们买下的那个沿街店铺,四排开门的,还没有租出去吧?我想私人买下来。”
邓永祥闻言一怔:“这本是我们共有的铺子,你要有用,使它便是,为什么要买?”
江陵笑道:“我早说过啦,咱们之间是朋友,但是生意归生意,这样方能长久。这个店铺位置不是特别好,却也不错,就当邓兄给我个方便,原价卖给我,我想买下来送人。”
这几年江陵和邓永祥汪晴可谓三位一体,所有的生意都是均分份额,江陵只管运作,掌柜和账房向三人共同汇报,三人也向来毫无间隙。随着生意越来越大,在有意识的划分之下,浙江地面基本由江陵主持,福建则由邓永祥汪晴主持,资金流通虽未切割,却也划分清晰。
邓永祥和汪晴知道江陵迟早都是要回浙江的,便是因为这个,也断然没有起私心的理由,更何况这两人年幼时都受够了背叛、怀疑、亲人的欺辱,对于“信任”两字都无比珍惜,江陵处处利益划分清明,在所有人都在讲人情的时候,偏偏她与你摆利益,正因如此,两人便从来都不曾动摇过半分。
汪晴于是便问:“你向来出手豪绰,我也不问了,反正随你啦。”
江陵一笑,却说:“这个你可不能不问。这家店铺的新主人,是牛非。”
汪晴一怔:“牛非?”
江陵并不卖关子:“牛大夫的女儿。再过几天他们祖孙三人便该都来了,此地距漳州甚远,没有人会知道牛非是女子身份,正有利于她扮作男子专心行医。这铺子便是送给他们作医馆的。”
汪晴看向她,怔忡不定,江陵点点头:“给咱们药方的,是牛大夫,但是制作出这些药方的,是牛非。她于医道上天分极高,又痴迷于医学,只是身为女子公然行医为世道不容,迫不得已才做如此行为。赠她医馆,助她得偿心愿,我想这比给她再多的钱更能报她大恩。”
“至于医馆如何运作,双宁你去医馆做掌柜,慢慢看着有谁合适,把他教出来。”
汪晴反应过来:“虽然赠她医馆,却让她的医馆附翼于咱们,这样有助于保护他们。”否则一个外来人在福州开医馆可并不太容易。
邓永祥立刻说:“那便不用你买铺子,牛家的药方亦帮了阿晴许多。”
江陵打断他:“不是,汪姐姐当年去他们家买药是付了大笔银子的,钱货早已两清。而我不一样,这方子对我恩德更重,几乎是救我性命,我想怎样报答那便是我的事情啦。求邓兄成全,让我做个好人。”她的头发已经擦得干了,江陵站起来一手挽发,一手放在腰间,行了一个不伦不类地福礼,邓永祥见状有些不好意思,斜走一步避开,转脸便看到她脸上露出淘气促狭的笑意。 这几年来江陵淘气的时候并不算多,邓永祥已经知道江陵戒心甚重,虽然年纪比他们都小,历事只怕比他们更严酷更可怕,他以前只偶尔看到过她在双宁面前露出小女孩的形态,慢慢的,她会有汪晴面前也会在自己面前放松了。
像现在这样淘气又促狭的样子,除非是在她心中足够信任亲近的人,是绝对不能看到的。邓永祥身世孤伶,心中其实早已视江陵近乎于自家妹子一般,此时不禁温和地笑了:“这便罢了,其余小事便不必与我们算得这般清楚了。”
江陵“哦”了一声,扬眉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和汪姐姐几时成亲呀?我很想喝一喝喜酒。”
汪晴没想到她忽然提起这个话题,虽然生性爽然大方,也不禁怔了一怔,一张脸上泛起红霞,瞪着她:“没大没小,没上没下地胡说。”
江陵叹了口气:“四明和双宁说要回衢州才成亲,你们又不成亲,我算算我都多少年没参加过喜宴喝过喜酒啦。那要是你们再不打算起来,我回了浙江可怎么办呢?”
汪晴脱口而出:“你在打算回浙江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几天把腰给闪了,休息了几天。
这一卷快要结束啦。
第192章 思乡
在邓家和江陵接收了刘相一送的第一船货物之后, 江陵仔细查看了那船货,邓永祥因不放心,也亲自一起去察看。两人俱都发现其中珍稀贵重的物事极少, 其他货物价值亦只能算中上等而已。
刘三刘相一在海上劫船的风格是这样的:探查、抢劫、毁船、灭口。经他们抢劫的海船极少能够脱身,而且他们看中的海船,货物定然极丰。
虽然明廷禁海, 然而从西洋和东洋私自过来贩卖货物的船只从来也没有少过,海上行商风险极大,但是同样的收益更大, 因此海商中固然有谨慎理智的人, 更多的却是孤勇之人或者亡命之徒。为求利益最大化, 他们往往会带上名贵的、目的地缺少而极其受喜爱的东西, 如香料、香药、珍宝、象牙、西洋布、樟脂等等。
运气只要有一回,说不定就终身可富足过活,对于在底层连温饱都不够的人, 为了家人也好, 为了自己也好, 这番冒险是绝对值得的。
也因此,海盗们绝不缺少猎物。而刘相一, 是最狠辣的猎手。
所以江陵看着那船货, 只是笑了一笑,也是,信任本来就是要渐渐建立的,这一船货只是刘相一用来试水的罢了。
江陵也不是没有准备,她送过去的物资船也只是给了最基本的一些物资, 并且抵掉了一半的收益。
刘相一当即便送来一纸信函,语气极是不满。江陵看着那封信函笑了笑, 并不回函,只对送信的人说道:“我给贵主人的分成比例是按着岸上其他商户能给的比例,且还要多上半成,但观贵主人送来的货物品相全都普通,却要我费上同样的人力物力财力去处理,于我而言极其不值得。所以我这般对贵主人,已是仁至义尽。”
信使辩道:“一般的商户与海商分成是三七……”
江陵打断他:“你们能与哪家谈成三七?”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目光雪亮,却并无半分揶揄或讽刺,只是平静的陈述语气罢了。
那信使当然是刘三或刘相一的得力下属,但是在这样坦白直接的询问面前,不禁也噎住了。
江陵淡淡地说道:“就凭这船货的货色,我竟然能给你们四成五的分利,我自己都觉得违背了自己的规矩。商人以利当头,天经地义。至于原因,去问刘相一罢。” 信使忿然转身离去。
江陵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笑了。
等到汪晴闻讯赶过来时,信使早已离去,只有江陵换了衣裳正要出门,她疑惑地看着她:“为什么?”
江陵安抚地对她说道:“我说过,先占点便宜再说。你放心,等他下一艘的货物过来,就不会是这等货色了,到时候我自然会有说法。”
汪晴敏锐地问:“那下一艘船,你打算几几分成?”
江陵想了一下,道:“看货色罢。” 汪晴叹了口气:“你是现在就开始报复了吗?以最小的供给,令他们物资缺乏、举步维艰,从而内部自行分裂?反正他们在明廷、倭寇、台湾等地都四面仇敌,只能在一些贫瘠的小岛上抢些小小的供给。接下去是什么?我们一起做。”
江陵侧着头想了一想:“下一步我还没有想好,你放心,会有要你们帮忙的时候。”她笑得一笑,江陵的颜色已经恢复八成,她原本容貌极美,便算是八成也足以令人赞叹,这一笑,如春花初放,晴空絮云,美丽而洁净。
汪晴只好问道:“这是又要去江宅吗?”
江陵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去江宅见一下后日出发的商队,然后就去医馆。”
汪晴点点头:“我今日要去码头,便不陪你一道了。”
江陵先去江宅看了李四,李四性情其实极好,否则在龙靖的海船上也不会有这么好的人缘。他一到江宅便被宣布当了第五商队的副领队,本该令人侧目,但商队中都是男人,他们未必肯讲道理,却肯定比较听拳头的话,李四只一露身手便已经令人无话可说。更重要的是,商队里大部分人都是龙靖船队这几年慢慢淘换出来的,虽然龙靖手下的人很多,不可能全都认识,却也不会一个也不认识,他重逢了几个旧相识,很快便被接纳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