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这个镇子虽然穷,不知为何却并不小,有纵横两条宽街,十字交叉的地方便是镇子中心,房子铺子大多集中在这周围,然后南北向的宽街是最长的,中间又有不同的小巷子纵横交错,只是房子大多破落。走得远了,便可以看到水田阡陌,一直连到山脚。
  他们在镇西头找到一间破损了大半的泥房子,这些日子便是住在那里。那处破房子因为有片瓦遮头,住的也不仅仅就是他们俩,还有几个别的小乞丐,倒也不争不吵,几堆人分别挤在窄小的有瓦的墙角,人多就显得仿佛暖和了些。
  这一夜没有月亮,星星也不亮,仿佛是海上的雾气一直笼罩了过来,一切都朦朦胧胧的,海边十月的天气,已经很凉。
  慢慢的,江陵也睡着了。
  江陵好像听到阿娘叫她:“陵儿,陵儿,快醒醒!你阿爹叫了戏班子进来,你还不醒来,戏班子可就走了,你就看不到戏啦。”啊戏班子。江陵又听到了锣鼓声、钹声、鼓声,还有亮亮尖尖的花旦腔、雄浑粗犷的武生唱,还有嗒嗒嗒嗒的打梆声……极是热闹,戏班子啊,江陵在梦里都笑出来,她最喜欢坐在祖母怀里看戏了,花旦青衣漂漂亮亮的,她还喜欢偷偷地摸进戏班子后台看他们抹脸,东一抹,西一抹,眼睛大大,脸儿红红,嘴巴红红,可好看了。她常常看得出了神,然后被戏班子的人看见,他们有时候会吓到,有时候却会眨眨眼对她做鬼脸。可好玩儿了。
  她翻一个身,怎么戏班子这么快就开唱了啊?她都没看到后台化妆呢。
  另一伙睡着的小乞丐中有一个忽然就醒过来了,迷糊着说:“好多人在打架的声音。”他用手背抹着眼睛,忽然瞪大了眼睛,大声叫起来:“镇子里起火了,好大的火!”
  几个小乞丐全都醒了,接二连三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远处的火光、惊叫声、惨呼声、嚎叫声……,这都是什么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声音渐渐的更加响起来,附近的狗疯狂地叫,家家户户都亮了灯,巷子里有了走动的人群,忽然有人大叫:“是倭寇,倭寇来了!”
  这一声大叫惊醒了几乎全镇子的人,所有人家的灯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亮了起来,急促匆忙的脚步声、喊叫声、哭叫声,催促声……在漆黑的天际响成一片。
  江陵也终于醒了,她呆了一会儿,发现大乞儿还在睡,他这几日着实心惊胆战,既担心江陵的病,又犹豫要不要逃,都没有睡好,这一晚定了主意睡得着实香甜,这偌大的声响竟也只是让他不安地翻了几个身而已。
  江陵只好使劲地推他:“哥哥快醒来!哥哥快醒来!”
  破房子离最近的房屋也有近百米远,远处叫着倭寇来了的声音虽响,也并不能听得很清楚,何况方言乡音本就不同,又因惊惧喊叫,发音扭曲,江陵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只知道全镇都在慌乱行动,定然是出了大事。
  大乞儿被叫醒,一骨碌爬起来,边上的另一些小乞丐都在惊慌地拣起零碎往外跑,他反应倒快,虽刚醒,也及时抓住一个平素还和他们交谈过几句的小乞丐,问:“怎么了?”
  那小乞丐慌张地说:“倭寇来啦!该死的倭寇又来啦!他们来杀人、抢东西,他们谁也不会放过的!我娘、我爹就是被他们杀掉的。快逃啊!”他挣开大乞儿的手,飞快地跑出了破房子,往人群聚集处跑去。似乎只是一眨眼间,原先躺在破房子角落各处睡觉的小乞丐们全都不见了。
  而镇子里的人们似乎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每个人都惊惧慌乱地背着临时收拾的行李,呼爹喊娘唤妻儿,拼命往镇子西头奔逃,往西头,是通往西边内陆的小路,沿着小路跑上十里,便能跑到大道,能逃出去,如果往东,那就是海,倭寇自海上来,是奔死去了。人群涌涌,各处奔逃的人都汇集在一处往镇外西边唯一的小路而去。
  大乞儿抓起江陵的手也跟着人群跑。
  在镇子里的近一个月他们在镇子里到处乞讨,几乎把整个镇子都走遍了,当然也知道如果想逃,一定得往西边。
  这夜的天色极黑,海上的雾气飘过来极是浓厚,镇子里兵荒马乱,有逃亡的人不小心推翻了油灯点燃的房子,有灯火通明在整理细软的人,可是还是看不清楚,人群在黑暗中你推我挤,而身后是越来越近的喊杀声,似乎别人的血已经溅到了自己的后脖上了。人们愈发的慌乱,但凡挡住自己身前的人俱都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去,脚下踩到的是猫狗还是人都顾不上了,该死的倭寇就在身后,他们举着刀,狞笑着,砍杀着人,他们会杀很多人,然后夺走他们身上的金银细软,然后再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抢掠粮食。
  他们听说了太多太多,也经历了太多太多,倭寇们杀起性子来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活人的。
  逃啊!
  慌乱的奔逃中,镇子南边一片最早起火的房子轰隆轰隆接连不断地倒塌了,声音沉闷而响亮,在这样的深夜里尤为惊人,众人再慌张也忍不住回头看上一眼,火光中有人影举着刀怪叫着扑过来。
  惊叫声、惨呼声、奔跑声……不绝于耳,人们踩踏着疯狂地逃。
  江陵的那一眼回头,却定住了身子,沸腾的烈火、仓惶的人声、倒塌的房子、烈火和房子间跳跃的黑衣人影,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切都像是回到了最惨烈的噩梦里,她喘不过气来,阿娘,阿娘,我随你一起去找阿爹,我不要一个人逃走,阿娘,阿娘你在哪里?阿爹,阿爹,你不要陵姐儿了吗?你不要囡囡了吗?
  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或远或近,许多人从身边从面前飞快地跑走,所有的声音都听不见,只听得到烈火噼啪声、房子着火和倒塌的声音、只看得见火、黑衣人。
  阿娘啊,阿爹啊,你们别扔下囡囡一个人,你们在哪里啊?囡囡好想你们啊,囡囡都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你们了,你们都不想囡囡的吗?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见了?你们再也不理囡囡、再也不要囡囡了吗?你们都不疼囡囡了吗?我不要一个人,你们在哪里,我要去找你们,我好想念好想念你们,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让我一个人?
  江陵的眼泪不知不觉得流了满脸,她痴痴地朝着火光走,不,我不要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阿爹、阿娘,我想和你们在一起。你们不能不疼我,你们不能不要我,我是你们的囡囡啊!
  有人冲着她大吼,有人试图拉着她逃,她什么也听不见,她避开那人的手,那人叹口气顾自逃走了。然后江陵看到远处的黑衣人怪叫着使刀一挥,有人就倒了下去,黑衣人好多,都在往这边冲过来,挡在他们前面的人都一个一个地倒了下去,尖厉的惨呼声一声又一声。
  江陵没有动,是不是阿爹阿娘,也是这样子了呢?那么囡囡这就来找你们了。她甚至期待地往前走了一步,脚底下却泥泞泞湿腻腻的,她不小心拌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整个人便扑倒在地上,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个重重的人砸在她的背上,几乎把她砸晕,她半天动弹不得,又有一只脚重重地踩在那个人身上,她在那人的身体下方被狠狠地压到地面,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在这喊叫、火光、狞笑、怪叫中湮灭无闻,于江陵,却是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闻到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往脑腔,她垂下了头,终于昏了过去。
  此时的大乞儿尚未发现他和江陵失散了,他手中牵着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那小男孩也并未发现牵着的人不是他熟悉的人,他们只敢埋头跑,因为后面追杀着的倭寇还在紧紧地追着,呼啸的刀声和疯狂的怪笑声、叽里咕噜的说话声几乎都能听到,大乞儿和小男孩在人群裹夹里半不由己半拼命地往前跑、跑、跑,只有忘我地跑,才能有一线生机。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个夜晚,人命如草芥,被许多把刀随意地收割,仓惶出逃的人们一茬茬地被砍倒,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怪戾的笑声。
  倭寇来了。
  很多倭寇,来了。
 
 
第20章 获救
  江陵又梦见了阿爹。
  这次阿爹没有说话,只是怜惜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江陵扑上去,抱着他的脖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委屈得很,却说不出话来,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阿爹的手掌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轻地叹着气,却依然没有说话。
  江陵就叫他:“阿爹,阿爹……”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茫然得很。
  她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很难闻。
  她睁开了眼睛。
  她只能看到眼前的地,是黑红色的,粘稠胶结,她整张脸贴在地上,略动一动,脸和地面贴粘的地方就发出滋滋的声音,她想爬起来,背上却被压着什么东西,重得很,她使尽力气也掀不动、爬不出来,而且,她的右手一用力便痛得要闭过气去。
  她便左手用力撑着地,脚一点一点的挪,背上的重物黏湿沉重,她挪了会儿便拼命地喘气,一喘气,便闻到恶臭和血腥。她咬着牙,挪啊挪,终于背上的重物往她身体右边侧了过去,她停下来休息片刻,蓄足力气用力一翻身,同时右手臂又是一阵剧痛,江陵痛得屏住了气,浑身颤抖,闭上眼,半晌之后,才睁开眼睛,她能爬起来了,背上的重物已经被翻到了身后,半压着她。
  她努力转过身,看到一双眼睛看着她,她吓一大跳,差点叫出来,却发现那是一个孤伶伶的头颅,血肉模糊的脖子,眼睛却还睁得大大的。
  江陵用力地推开半压在自己身上的无头尸体,用左手撑住地面,慢慢地站了起来。
  四周都是被烧焦的断桓残壁,一眼望过去,遍地鲜血已成黑红,到处都是身首不全的破碎死尸,一具一具横七竖八,坐着的、倒卧的、仰着的,从街道到矮墙,从脚边到街那头,望也望不尽。
  一片死寂。
  只有破衣烂裳的江陵呆呆地站在那里,她缓缓地环顾着,似是不相信、似是震惊、似是茫然,她的右手臂呈奇怪的形状折起,脸上全是污泥和已经渗透在污泥里的未干和已干的血迹。血腥味在这片刻后已经闻不到了,因为全部都是。
  满地尸体,小小的她站在其中。
  十三岁的林二少爷便是在这样的惨绝人寰的景象下,看到了江陵。
  他的舅父时任温州知府,当倭寇屠城的急报到达的时候,林二少爷正跟着父母在舅父家省亲,舅父是林母的兄长,自幼长兄如父情感极好,林家也十分乐意林母多与当知府的兄长来往,因此林二少爷经常到舅父家借居。
  倭寇每边犯边,但至于屠城,此事便十分可怖而不同寻常,作为当地知府的舅父自然即刻带人前往事发地,林父却也立即带了儿子一同前往。路上林父同儿子说:“你须得知道,这世道如何不太平,咱们家身为商贾能富甲一方,何等不易。”
  林二少爷林展鹏谨领父训。
  但是他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这样的惨状,这遍地的血,遍地的尸体,从城外十里处便零星看到残肢碎体,越近越多,直至到达镇子里,眼前所见几乎就是修罗场、地狱界,那一片死寂,是没有人气的死寂。
  这样的冲击对于自小被父母带着见惯世面的林展鹏,也是翻天覆地的。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座已经成了死镇的镇子。
  他的舅父和他舅父的下属官员俱都惊呆当场。倭寇肆虐,山东、浙江、福建沿海一带已是近百年烦扰不绝,倭寇甚至深入内陆烧杀抢掠,官府从来不曾放松剿倭,奈何十次里倒有七八次是败的。然而倭寇凶狠不假,如这般屠了整个镇子,却极是少见。
  骇人听闻之至。
  整座镇子只有那个小小的、站在尸山血海中的孩子,是活着的。
  立刻有人奔上前去,要把她抱出来,那孩子却惊恐地挣扎、推开,一步一步往后退,嘴里嘶哑地叫着什么,那人怕碰着她折断的胳膊不敢硬来,揣测她是要找家人,只好哄着:“我先抱着你出来,一会儿我们会慢慢地帮你找到爹娘,好不好?”
  她微微一怔,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有着茫然和困惑,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极像是在梦中还未醒过来一般无所适从。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生出怜悯,有几个心肠软的已经掉下了眼泪。这孩子才这么小,自家的孩子怕也不过这么大吧?可是他却经历了这么血腥惨痛的事,父母怕是皆亡,人间惨事莫过于此。不知今后能去哪里。
  林展鹏坐在马上,远远望着那孩子不肯被人抱走,低着头在尸丛中左右前后地看,又开始往后走,一路走一路低头寻找,看到有被压着的尸身便去用一只手用力翻开、或是挪开一点点细看,这应该是在找逝去的亲人吧?旁人碍于她伤重的手臂不敢强行抱走她,束手无措地看着她,她便愈走愈远,无声无息地似是要消失在眼前。
  众人都被这诡异而惨烈的情景镇住,竟没有人想到该做什么。
  他忍不住跳下马,顾不得脚下全是粘稠的血泥,避开尸体跑过去。尸体太多,过得好一会儿他才走到那孩子身旁,见她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声音,已经秋凉,却只穿了两件单衣,裤子也是破的,一只脚上是一只破鞋子,一只脚光着,头发上全是泥和血,一缕一缕纠在一起,脸和脖子上脏黑而斑驳。他跟了一会儿,轻声问:“你在找谁啊?要我帮你吗?”
  她似乎吓了一跳,懵然地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努力地微笑,轻柔地说:“你别怕,我们都会帮你的。”
  她侧了侧头,犹疑着,极低极低地说了一声:“哥哥?”
  林展鹏慢慢地伸出手握住她那只完好的、翻过尸体的左手,微微笑着,柔声道:“是的,哥哥会帮助你,你能告诉我,你在找谁吗?”
  她却茫然,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忽然仰起头轻声说:“哥哥,不会死的。”她仰起的头并没有看他,是看向蓝天的,那声音软软,却清晰。
  林展鹏一怔,他仔细看了看她,接着也跟着抬头看了天空,真是诡异极了,这样的时候,天色居然是极其湛蓝而美丽的,连一丝白云也没有,无边无垠的蓝,纯净无瑕,蓝到近乎让人想哭。
  他失神片刻,然后感觉到手中的小手挣了挣,好像是想挣开去,他连忙紧紧握住,想了想,答她:“是的,他一定活着,所以,这里一定不会有他啊,对不对?来,乖乖地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江陵觉得他说得是对的,但是又好像忘了些什么,心里很不放心,便不肯走,呆呆地站在那里使劲想,说是使劲想却也似乎没办法使劲,脑袋里茫茫然的一片,抓不住东西的感觉。很是焦躁。
  林展鹏耐心地低头看着她,耐心地握着她的手,身边已经开始有吏役们走近,查看死尸、观察屋舍的破坏、点检人数,一一记录在册。
  有人想询问江陵,看到江陵的样子已是不忍心,便轻悄地对林展鹏说:“待会儿等她好些再问罢。”林展鹏点点头,说:“等她好些我帮你问也可以的。”那人很是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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