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嘴唇微微一动,想说傅家人都去了南京,怕是也就派个掌柜来了,只是这也事属平常,便没有说话。
几人之前谈事情时间谈得久了,用完午饭便已经颇晚,索性便继续聊起诸般事宜,特别是江陵和四明在福建的种种事情,说着说着,不免又说起林掌柜这几年的事情来。 林掌柜这几年倒的确甚是艰难。
林家出事,林老太爷、林忠明、林展鹏,三代家主一夜之间全都没了,只剩下林季明一家。虽然后来林展云和陈氏回了衢州,然而林展云不能明着涉商,陈氏又全然不懂,诸事还是要交给林季明。
林季明是不能服众的。林家各地的掌柜经历过汪峰之案的动荡,本来就有些动摇,只是后来几年林展鹏的表现镇定了他们的心思,但精心培养的几代家主全都死了,只有一个从未真正掌过一天店铺的林季明。若是林季明肯放手肯听意见倒也罢了,偏偏他又喜欢掌权管事,事事过问,却又事事不通,还自以为是。
林家在全国各地的二十几家商铺掌柜都极是失望,也对林家全然失去了信心,若不是林掌柜一再劝说,许下重俸勉力支撑,怕是早已散得七七八八。
然而这边稳住了,林季明这边却翘起来了。林季明虽然知道自身不稳并不敢过于挑衅林掌柜,但只是不敢过于而已,抽调流水、干涉货品进出、要把抵押的店铺卖掉、对各地账簿的赢利极是不满、嫌林掌柜给其他掌柜的俸金太高,甚或要调换某地掌柜……种种为难层出不穷,林掌柜咬牙应对,到最后连解释都不想解释了——谁指望他肯听?
便连林展云也渐渐地对林季明失去了威慑——一个丁忧在家的庶吉士,听说朝廷没有前例说庶吉士还能回去的,也许以后最多只能外放做个小官,那还怕什么呢?只要有钱,他林季明还怕巴结不上比林展云大的官儿?受林展云的气做什么?又想到林展云出仕必然要花去的大笔金钱——他倒是很清楚朝廷官员大部分是靠自家供养的,马上巴不得赶紧把店铺都把在手里,把银钱都收到自家怀里。
他对林掌柜渐渐地也开始语出不满,竟让人找来了省城积年的著名账房,要来核查林掌柜的总账。
林掌柜身正不怕影子歪,然而,商户的账,特别是总账,总有些不可告人的账目,有些无法解释的事情,林掌柜气得无话可说。
若不是与林忠明几十年的情谊,林掌柜想为林忠明唯一的儿子守住点东西,他真的想一走了之。他林大掌柜,哪家大商家不想招揽?这三年来,林家出事以来,收到的邀请不计其数!
林家宝是知道林掌柜的艰难的,然而他自然也清楚林掌柜的为人,因此他并不劝父亲。
好在江陵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让人把林季明抓走了。
江陵问林掌柜:“你觉得林家的这些铺子该如何?”
林掌柜叹了口气:“有些铺子已经入不敷出,珠宝这个行业,信誉和底蕴很重要,林家如此,许多原先的买家已经换了卖家。我得去与大太太和大少爷商量,保住几家像样的,其余的便卖了罢。”
林家宝顿时看向江陵,试探着问道:“我们……”
江陵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们不要。”
林家宝有些失望:“卖予别家,何如我们买下来?”
江陵道:“我们现在的场子已经张得太大了,福建不必说了,便是浙江沿海也都买了许多地和铺子,虽然都是旧的破的不太值钱的,但是一旦开始启用,那便是极多极大的场子,需要我们投进去的物资钱财和人手不知道有多少。先把目前的做好吧,别贪多。” 她转向林掌柜:“阿爹说的保住几家像样的不错,其余的倒也不必卖铺子,出租也是好法子,这些出租的铺面便由大太太去管,阿爹只管那些林家的珠宝铺子,如此分担,大太太既可以练手,开始学些行道,阿爹也能轻松很多。”
林掌柜点点头:“我也这么想过。回头我便与大太太和大少爷去商议吧。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阿爹这么大年纪了,这么多年行商,自然有数。”
江陵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
林家宝和四明都笑起来。
正在这时,张氏走了进来,脸色微微有些张惶:“老头子,老头子,官府有衙役来,说是找林哥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防的其实是抓取。尽量会时间短点。也不会每次都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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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9章 秉公而断
知府衙门只来了一个普通的面生衙役, 态度算不上客气也算不上不客气,见了江陵只说有关林季明之案需得江陵出现,并问江陵, 林四明是否与江陵在一起,要一并前往。
江陵知道林季明的案子既已开始,自己作为首告自然是要去衙门的, 只没料到这么快,昨日递的状纸,早上抓的林季明, 下午便开审了不成?
状纸是林家宝递的, 证人和证据也是林家宝呈上的, 他自然也要去, 一时江陵、四明、林家宝三人要一并随衙役前往知府衙门,张氏不禁有些心惊,林掌柜紧紧抓住她的手, 轻声安抚道:“放心, 不会有事的。”
张氏眼角泌出泪水, 哽咽道:“这般的日子要何时才是个头,我林哥儿什么时候才能太太平平地如同平常家的孩儿一般。”
江陵尚未走远, 张氏的话语声零零星星传入她耳中, 听得心中既是温暖又是歉疚,便回头朝张氏一笑,道:“阿娘别担心。” 张氏朝她挥挥手:“别管我。”
林家宝低声道:“你才是亲生的。”
江陵知道林家宝是逗她,也禁不住一笑。
待三人到了知府衙门,果见公堂内衙役、师爷都已就位, 堂下站着几个人,公堂外却并无百姓围观。
三人被领路的衙役带进堂内, 便看到了半躺在堂中的林季明。
林季明的手臂、手掌、腿脚都被包扎过了,用木板捆得严严实实,脸上亦涂了膏药,极是难看,见三人进来,一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江陵站着俯视着他,目光冰冷,若是目光可以是刀,她早已杀了他几千遍。许是她的杀意如同实质,林季明忽然想起三年前在衢州府城一角废屋里见到的倭寇头目,那人只看着自己便能令自己寒毛竖起,面前的小小奴仆江陵竟也有这般气势,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时候他相信她杀过人了。她说过什么,说那些倭寇全都被她杀了?是了,否则她怎么能逃得出来?
他的目光避开江陵,看向她身旁站着的四明,四明却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一动不动地站着,嘴角紧紧抿着,眼角下垂。林季明很久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一个人,此时竟分明地看出了四明整个人身上的仇恨。
又过得片刻,陈氏和林展云也到了。
知府大人方才从后堂慢慢地走了出来。 众人除了陈氏与林展云,尽皆下跪。
当林季明听到罪状是“伙同次兄林志明重伤长兄林忠明,致林忠明瘫痪在床,意图夺取家产”时,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待要大声呼叫冤枉、全是陷害,然而他脸上的伤涂了膏药,不知那膏药上混了什么进去,竟令他出不得高声,只能在喉咙底下发出含糊的声音。
证人是两个林家的积年老仆,一个是林老太爷的仆人,一个是林忠明的仆人。林忠明当年出事的地点离林忠明的院落最近,第一个跑出来看见现场的自然是林忠明的仆人,他证实林季明当时站在林忠明的身后。
随后林老太爷的仆人证明当年为何陈氏状告的是林志明一人而非两人,乃是因为林老太太哭求林老太爷保下一个儿子。
最为致命的是林季明自己的一个贴身长随出来指证林季明当年的确是和林志明计划好一起去逼迫长兄林忠明分让店铺,后来他见到林季明神色慌张地跑回了院子。
接下去是陈氏的证词,陈氏刻骨的仇恨几乎要从每一个字里满溢出来,恨意和不甘化成字字血泪,倾诉着她当年的委屈和隐忍。
配合陈氏的证词,师爷呈上了证据。
证据是林季明写下的保证书,放弃林老太太名下的所有私产。
经核对,的确是林季明的笔迹。要知道林家极是富裕,林老太太亦是富商之女,出嫁时的嫁妆经营几十年后再加上这些年在林家所得,私产之丰厚,作为一个不是家主的又没有掌事权的儿子,怎么可能无故放弃? 这里面最妙的一着是,这几个证人都是林家仅存的仆人,因为年纪大在林家之外置有家舍,因此并不住在林家。而其余那些在现场的仆人因为住在林家都在倭寇的夜袭中大部分都已被杀。
当然林家剩下未被倭寇所杀的仆人不止这几个,然而他们又怎么能证明这几人说的不是真的呢?
没有人能为林季明作证,因为林老太爷、林老太太、林忠明、林志明……所有的加害者被害者都已经死了。
死无对证。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林季明的亲笔保证书。
林季明不能出声,惊骇地听着一个接一个的证据证词,几乎不能置信,喉咙里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一时证词证据都已呈毕,知府大人沉思片刻,忽然问道:“证据从何处获得?”
证人可以找到,证据却很难,林家经过倭寇洗劫,再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林季明在府中,林季明也不是笨蛋,家中重要的物事定然会全数盘过一遍。虽然这份证据貌似已经无关紧要,能保留得这么完好却也值得问上一问。
江陵低头答道:“库房。”
此言一出,旁人吃惊不说,林季明几乎忘记自己是个半废的人,要站起来问到江陵面前去。
库房!
林家每个院子都有自己的库房,但是江陵所说的库房自然不是这种库房。
那是林家的藏宝库房。
林家库房铜汁浇铸做得坚固无比,因为找不到钥匙,这几年来就一直没有开启过!这件事便连新来的知府大人都听说过。
起先林季明还怀疑陈氏和林展云能开启,偷偷派人监视了他们很长时间,方才知道他们也完全没有头绪。
现在这个林溟说,她从库房里取出来了这个证据。那么,这个证据的可信程度又高了许多。
知府大人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跪在地上的江陵,却没有再问下去。
案情至此已经非常清晰,当年陈氏状告林志明又撤诉的档案尚在,如今复诉,条理分明,在情在理。
似乎没有再审下去的必要。
知府大人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被告林季明如今受伤,不能言语,择日再行开堂。”令师爷宣布退堂。
江陵站起身来,站在堂中,看着所有人一一离开,林季明也被抬了进去。
她正要转身,却觉得有人在阴影处盯着她,她霍然转身,那人退后几步,她只看清一个熟悉的剪影,便见那人匆匆离去。
她仰头想了一想,淡淡一笑,转身要走,却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适才领路的衙役唤道:“江陵留步。”她停住脚步回身,衙役道:“知府大人有事相询,随我来。”脚步不停,径自往后堂走去。
四明和林家宝要跟上来,江陵以目示意,阻止两人跟来。
后堂上空空如也,只站着一个清瘦的青衣中年男人,正是换去官服的知府大人,江陵正要跪下见礼,他上前几步,挥手道:“不必多礼。”
待衙役退下,知府看着江陵问道:“你名叫江陵?”
江陵抬头望过去,见他面目清矍,眼神淡淡,便微微垂下眼道:“我名叫江陵。”
他慢慢问道:“你为何会有林家库房的钥匙?”
江陵摇摇头:“我并无林家库房的钥匙,我只是知道它放在哪里,告知了林展云。”她解释道:“我曾是林展云之弟林家家主林展鹏二少爷的……好友,因家破依附于二少爷羽翼之下,跟随二少爷行商多年,他的习惯和秘密向来不对我隐瞒。”
知府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林季明是否还有其他罪证?”
江陵毫不犹豫地答道:“有,件件都比这个案子更加恶劣,但是我没有证据。”
知府点点头:“我只会按呈上来的证据秉公而断。”
江陵答道:“如此,便已足够。”
知府挥了挥手:“那便如此,你回去罢。”
江陵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望过去,见他温和地注视着自己,自己的回头并未使他避开目光。
江陵走出后堂,沿着回廊慢慢地往外走。公堂内外都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站着四明和林家宝在等着她。
江陵正要快步走过去,眼角却瞥到一个人影也在往外走,她掉转身子,疾步走到那人身前,那人正要后退,冷不防却听江陵淡淡地吐出三个字:“牛瑞恩。”
牛捕头整个人突然僵住。
第220章 物是人非
江陵没等他反应过来, 笑着快步向四明林家宝的方向走过去。
牛捕头下意识地要去抓住江陵问话,江陵的人影已经离他三尺距离,且她走得快, 转眼间便离得远了。他反应过来疾步去追,江陵却已经和四明林家宝三人一起会合,很快便骑上了马, 此际已近晚食时间,别说是衙门附近,便是街面上也没什么行人了, 因此追也追不上了。
自始至终, 江陵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仿佛那句“牛瑞恩”根本不曾出过她的口。
牛捕头追了一段距离, 距离越来越远,只得停住脚步,望着三人三骑渐渐消失在街头。
他其实知道自己不必紧张, 江陵还有官司在身, 一时半会断不会离开衢州府城, 且她居住的地方又不是秘密,想要找她半点不难。可是他又知道, 就算找到她, 要从她嘴里得到消息怕是很难。
虽然没有人告诉他她是谁,可是他是捕头,多年前的那场较量令他记忆深刻,他可以肯定这个江陵便是当年那个林家的小仆从,那个时候他便败在她手里, 如今她已长大成人,适才在堂上那股子不动声色的沉静, 更非当年可比。
他怔怔地望着江陵消失的街头,瘦削的脸上浮现出急切焦灼的神情来。
四明问江陵:“那人是牛捕头罢?你与他说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