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笑了一笑:“他的侄子名叫牛瑞恩,我就跟他说了他侄子的名字。”
相比江陵,四明因为早有想法,对明苑的科举班众学子远比江陵熟悉,不仅是每个人的姓名,便连他们的来历能弄清楚的都弄清楚了。这十来个跟着江陵返乡的浙江学籍的学子他自然也知道,一听牛瑞恩他的脑海里马上便浮现出了那张清瘦的脸来。他恍然大悟:“牛瑞恩之所以会流落街头,是因为和父亲出行,在海边遇上倭寇被俘上海船,他父亲被当作炮灰与其他海盗在海战混战中被打死了。那么牛瑞恩的父亲便是牛捕头的弟弟?失散多年……牛捕头并无婚配亦无子女,上头父母皆亡,只剩下了这个亲人……”
江陵点点头:“我来衢州府之前,牛瑞恩来找过我,说要劝伯父为善,以真相示人。”
四明沉默,江陵道:“我阻止了牛瑞恩。但是我也不会回答牛捕头的任何问题。”
林家宝在一旁听了一会儿,道:“据我所知,牛捕头破案神速,见微知著,是一个极不错的捕头,因此虽然知府大人换了好几个,他却一直很是得用。由此可见他必然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很快便能明白我们的意思。他若是来求你……” 江陵冷笑一声:“他当年与人设局要害别人去死的时候,可想过没有,人皆有亲人子侄?便只有他有亲人,旁人就不值一提?”
四明道:“他与许家有牵扯,且因为他是捕头,自然知道证据的重要,因此他手中必然会留有证据以防万一。”
至于他会不会交出来,这就要看他与牛瑞恩的感情是不是深到他愿意这么做了。因为诬陷他人杀人,在大明律中亦是重罪,最重可处死刑。 说不准便是以命相换了。
林家宝心中微有怜悯,江陵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林家多年前被陷害杀人时,林家宝年纪虽然比江陵要大,但也尚小,他自幼家境小康,又在父母兄长的关爱下长大,不似三水四明自幼被训练,更不似江陵,心肠便要软一些,再加上当时他未曾加入其中,对这件事的印象并不深刻。此时见江陵这一眼看过来,不免有些心虚。
江陵骑的马头越过了林家宝的马匹带头走去,林家宝讪讪地追上去,探身拍拍江陵的肩膀:“妹妹,你是故意不让牛瑞恩来衢州的吧?”
江陵沉默了一会儿,马儿已经走到林记珠宝总铺的后门,三人一起下了马,走到后院,江陵方才说道:“牛捕头心性狡狯,为人阴毒,我们又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置林家于死地。我又怎么能指望他会因为对我救了他的侄子心生感激而奉上证据?所以我想,不如以他的侄子相要挟更加有用。因为,如果他与他侄子感情不深,那么无论是示恩也罢要挟也罢,都不足以令他反水;如果他与他侄子感情极深,示恩更加不如要挟。”
“示恩的话,也许他看到侄子安然无恙还能进学考学,心想反正侄子平安,就算因为自己不肯反水而不认自己,那也无所谓。可是,如果我们用他侄子来要挟他的话,应该更能配合他这种人的心理预期,他会更容易去再三考虑,是侄子重要还是自己重要,结论就算还是他自己重要,这番心里面的折磨也足够要了他半条命。”
林家宝和四明望着江陵,一时怔怔。
江陵抬头轻声说道:“是不是终于发现,我并不是一个好人。”
林家宝反应极快,断然摇头:“对付什么样的人便要用什么样的计策,否则好人怎么斗得过坏人?”
四明也不赞同地皱起眉头:“你以后再也不要说这种劳什子的废话,你是什么样的人是需要我们一再说明的吗?婆婆妈妈的。”
他转身便去往前院:“去吃饭罢,秀娘不知道做了些什么,香成这样。”
林家宝转头看着四明走开,回过头来懒散地问江陵:“那如果牛捕头宁可去掉半条命,也不肯交出证据呢?”
江陵眼中带着暖意,眨了眨眼:“对付许家,走的是另一条路。牛捕头的证据,有,当然更好,没有那便算了。”
林家宝敏锐地抓住江陵话中意思,问道:“对付许家,走的是另一条路?什么路?”
江陵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轻声道:“陈知府不能对付的人,我们去。”
林家宝睁大了眼睛,江陵微微一笑,走近林家宝,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几个字。林家宝脸上神情一僵,急急后退一步,细细打量江陵的神色,见她并非是开玩笑,不禁有些发怔。
江陵说道:“这件事暂时保密,你先不要和阿爹说。等我想周全了,再一起说罢,到时候再一起听听他的意见。现在说了平白让他老人家担心。”
林家宝倒吸了口气:“你还没想周全吗?”
江陵不以为意:“天底下哪里来的这么多万全之策,能走一步看三步已经再好不过了。许运豪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慢慢地想便好了。”
林家宝还要再说话,忽见回廊处探出一个头来,却是林家豪五岁的儿子小颂友,他瞪着一双大眼睛,双手叉腰,生气地说道:“全家人都在等你们一起吃饭,你们还在说说说说个不停,我肚子很饿了!阿爹说你们再不去吃饭大家都要饿死了!”
两人一起看过去,俱收住了话题,齐齐忍俊不禁,林家宝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好,我们去吃饭,否则可饿坏了我们小颂友。”走过去要牵他的手,小男孩把手一收,两只手背在身后,哼了一声:“你自己走!”
林家宝“嘿呀”一声,只得走到他前头,江陵抿着嘴笑,随后跟上,路过小男孩身边时却被他拉了拉衣襟,江陵低下头,小颂友朝她伸出手,仰头看着她眨着眼睛,江陵“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立刻伸手牵住他的手,得意洋洋地快步走到林家宝前面。
林家宝见状,气得伸手便在小颂友头顶打了个响蹦儿,小颂友吃痛,回头便往他脚背上用力踩去,他待要闪开,却被江陵用力拉住手臂,身后又是廊柱,避无可避,“哎哟”一声呼痛,小颂友踩了个正着,又哼了一声,眉开眼笑地拉着乐不可支的江陵跑走了。
一大一小两个人绕过回廊去了前院,清脆的笑声还留在耳边,林家宝不禁也笑了起来。
两日后,衢州最大的酒楼太白楼筵开三十席,整个衢州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商户、富绅都席上有座,而太白楼最富贵的三层雅间里则设了两席最金贵的席面,这席上所坐的便是知府、知县衙门里的一些官吏了。 这也都是惯例了。
江陵先是在此好好地应酬了一番,然后留下林掌柜陪席后,才下楼去与林家宝、四明会合,招呼各大商户和富绅。在衢州府,江陵还只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商,林掌柜才是地头蛇,特别是林家出事后,靠着林掌柜硬是支撑起了失去家主摇摇欲坠的林家生意,正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这些官吏才来得如此齐整——否则,送的礼又不会不到,吃席何必一定要来。
江陵才到二楼,被林家宝和四明招呼得觥筹交错的各大商户富绅们便都看了过来,他们何等机灵,个个都笑道:“恭喜江老板,贺喜江老板。”有的则说道:“江老板当真年轻有为啊。”“这般年轻便一气在金龙衢三地开了铺子,日后当真不可限量。”“如今衢州城里又多了一个好朋友,大家一起发财。”
江陵自是一一道谢、敬酒。她态度谦和,笑容满面,因长得极好,一席一席地致意过去,众人又看在林掌柜和林家宝的面子上,尽皆笑着奉和,一起喝酒言谈,甚是和睦。
这些大商户中间,亦有人知道江陵是从福建来的,也有人和金华府城有生意往来或索性有铺子,自然便一样猜测起江陵的来历;更有少数几个知道江陵与龙游童家有极大的生意往来,龙游童家,那是和王爷都有来往的人家,这些人因此更加客气配合。
江陵站在二楼宴席当中又敬了一席,一杯酒喝尽,环顾周围。其实这等场合她曾经无数次出席,商户之间,饮宴频繁,许多生意许多谈判扯皮都在宴席中进行。她是林展鹏的长随,后面的几年,有林展鹏的地方便有她,其余的人除了三水便是四明。
这般的熟悉,便是这席中坐着的人们,大多都还是原来的那些人,最多不过是带了子侄一起出来见识培育,多了几张面孔罢了。
她的目光越过席中的人,远远地和四明交汇,这一刻,两人心中都感慨丛生。
物是人非。
第221章 忆昔青梅
江陵忽然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正灼灼地盯着自己, 她迅速转头,准确地望向那道目光来源。
目光的主人年纪与江陵相仿,那人本以为这么许多人自己不会被发觉, 盯着江陵看得肆无忌惮,谁知只一瞬间便迎上了江陵犀利的双眼,不禁惊了一惊, 直愣愣地望着江陵,全然忘了收回目光。
只见江陵脸上神情先是漠然,再是疑惑, 再是恍然, 最后露出一抹轻和的笑意来。
她接着敬了附近的几桌酒, 客气又不乏热情地应酬了几句, 便不动声色地走向那人所在的席面。
那人和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年轻人坐在一起,看上去便是一起来的。
这一桌位置其实甚好,只是坐着的大多是中年人, 高谈阔论之下这两个年纪稍小的便只是听得多说得少, 江陵照旧与他们敬酒说笑, 收下一堆客套话,趁人不注意朝那人眨了眨眼, 转身往外走去。
太白楼今日是被江陵包了下来的, 因此并没有其他客人。楼内酒喝得正酣,外头已经入夜,走廊上除了小二便没有他人。江陵沿着回廊走去的地方是太白楼二楼一角探出去的小亭子。
她方站定,身后便响起脚步声,然后停在她身后三尺处。 江陵微笑着回过头去, 亭子一角挂着一盏灯笼,朦胧的灯笼光下, 她的面孔莹白如玉,乌黑的睫毛下是一双亮如星辰的大眼睛。而她的对面站着的正是那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身材稍显瘦弱,面容清秀好看,同样一双亮晶晶的双眼望着江陵。
他微微有些踌躇,脸上神情却是八分肯定,只是一时还是犹豫。江陵也不说话,只侧了侧头,眯弯双眼,右嘴角往上挑起,笑生双靥。
少年见到这个再熟悉不过又因为长久未见显得陌生的表情,一时之间哽住,几乎要哭出来,他按捺住要跳出来的心脏,努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低低地急促地问:“你是江陵,你就是江陵对不对?”
江陵弯弯的眼中浮起薄雾,她微微点头:“嗯,我是江陵,适才不是说过了吗?我是江氏珠宝行的江陵。”
少年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江陵对不对?” 江陵笑了,一滴泪从眼中掉下来,她轻声而坚定地说道:“对,我就是江陵,傅钟哥哥。”
少年一声哽咽,隔了好一会儿,方极低极低地唤了一声:“陵姐儿,你总算回来了。”
江陵极是敏锐,一听这话便心中微微一动,故人们一旦认出她,第一个反应都是“你还活着,太好了”“你没有死”,可是他却说“你总算回来了”。
少年的情绪缓和过来,便转头四顾,见这个亭子建在二楼,上下都是空悬,离回廊亦有七八尺之远,此时夜色暗暗,便连远处也一个人影都无,可是他又往亭子外侧走了两步,才低声道:“你现在能表露身份吗? ”
江陵摇了摇头:“我不表露,但也不改名,有心人要猜也由得他们,我反正什么也不说。”
少年若有所思:“我明白了。你……你这些年……”他似是想问什么,却忽然收了口,叹了口气:“定是吃尽了苦头了。”
江陵问道:“你不问我这些年去了哪里都做了些什么吗?”
少年的脸上显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来,他掩饰似的转过了头望着亭子外,喃喃地说道:“这定是说来话长了。”
江陵见状,肯定了心中猜想,轻声道:“傅家知道这件事的有几个人?”
少年傅钟微微惊跳了一下,他仓惶地转过头来望着江陵,见江陵笑意依旧平静依旧,仿佛她口中所说的话只是一句平常的问候,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怔怔地望着她。江陵笑了一笑,道:“傅钟哥哥,不关你们的事啊。”
傅钟听得这句话,胸口发胀,眼中发涩,过了许久才答道:“我所知道的是四个人,大伯父、我爹、笙哥儿,和我。”
江陵证实了心中所想,却还是求证了一句:“傅笛也不知道吗?”此次与傅钟一起赴宴的便是傅笛,也就是适才坐在傅钟身边的年纪稍长的年轻人。
傅钟摇摇头:“笙哥儿没有告诉他。你知道的,我和笙哥儿一向玩得好,大伯父去世之后,笙哥儿一直郁郁不乐,后来他忽然决意要去南京,家里人怎么劝也没有用,便是搬出守孝的事来劝也劝不听,他也不肯说原因。我不想他走,追问了他很多次,他迫不得已方才告诉了我这件事,他说,他一定要去南京和京城找你。”
江陵越听越心惊,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一震,她极是惊异地望向傅钟:“你说什么?他去南京,他去南京是为了找我?”
傅钟见江陵发问,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仓促间后退了一步,可是江陵的目光何等有逼迫力,他虽比江陵大一岁,却支撑不住,慌乱地点点头:“后来,不知怎么的,阿爹想办法说服了阿爷阿嬷,然后我才知道阿爹也是知道的。阿爹嘱咐我这件事谁也不能说。”
江陵怔怔地望着他,胸中涌动的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得又惊讶又悲凉,还带着说不出来的难受,傅笙去南京找自己,他要怎么找?他要往哪里找?他……知道带走自己的是什么人吗?
江陵陡然一惊,她想起傅家大宅的门人说的,傅笙三年前便去了南京,傅钟也说是傅平去世后不久他不曾守孝便去了南京找自己。那么,那么,他是知道的!因为傅平是知道的,正因为傅平知道所以才不得已选择了放弃自己保住傅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
龙游江氏珠宝行开张,道贺者众,却独独没有傅家家主,只是来了一个傅家家主的侄子。
因为傅家家主和一众人等俱都去了南京。
“傅笙小少爷很是能干,南京的铺子生意极好,他在南京做了个小试验场,做了些新纸出来,三老爷他们是去参详的。”
她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果只是出了极好的新纸,怎么会全家所有重要的人都去了南京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