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她不再理会双宁,只示意仆妇将江陵带走。双宁被她这么一吓,不敢再说,可她与江陵相处几日,甚是喜爱这个可怜又乖巧漂亮的小姑娘,想到她年纪这么小,父母身亡兄长失散手臂断折,自己又不会说话,要是进了养济院,那可有多么可怜,忍不住又是心疼又是焦急,连连跺脚,却无计可施。
  江陵低下头,顺从地跟着结实仆妇走,双宁虽不再敢说话阻挡,眼睛焦急地望着江陵。擦身而过的时候,双宁徒劳地伸出手,却被阮姑厉声喝止:“双宁!”
  双宁只得含着泪看着江陵被仆妇带走。
  知府的后院并不是很大,仆妇领着江陵走了半刻钟便走到了后门,她像是怕江陵乱窜,一直用手紧紧抓住江陵的胳膊,初秋的天气已有些冷,江陵穿着夹衣的胳膊被粗壮的仆妇紧紧抓住,抓得太紧很是疼痛,她咬牙忍住。
  直至出了后门仆妇才松了松手,却仍然不敢放手。两人沉默着在街头走着。温州府城相对来说是个比较穷的府城,然而到底也是府城,巷陌纵横,不太宽敞的街面上店铺林立,小摊贩在街角巷头搭得到处都是,她们走的不是大道,也颇是热闹,隐隐能听到相邻的大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哗。
  仆妇领着江陵越走越偏,江陵知道但凡一城的养济院定必建在偏僻处,她随着阿爹去过养济院,里头住着许多人,有大人有幼童,唯一的相似之处是人人面黄肌瘦眼神呆滞,阿爹说,那里住着的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阿爹不叫她多看就领了她出来,抱着受了惊吓的江陵哄她:“不要对阿娘太太她们说来了这里啊,不然阿爹要挨骂的。”江陵紧紧地抱着阿爹的脖子:“他们这么可怜,我们可不可以接他们到我们家里来住啊?”阿爹沉默了片刻,答她:“不可以。但是,我们可以想办法帮帮他们。”江陵问:“为什么不可以?”阿爹苦笑:“阿爹没办法同你解释,但是陵姐儿自己会慢慢知道。阿爹带你来,是想叫陵姐儿知道的人和事多一些,这样才能心胸开阔、处事清明。”
  江陵并不知道进了养济院是不是还可以出来,可是她不想进去。她要去找大乞儿,她要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做什么,可是她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那些事儿都在等着她,她不能被关起来。
  走了许久,她们终于走到了一个大院子前,大院子坐落在城郊,四周零乱却密集地搭建着一些破旧的大小房子,大多是些棚户,极大一片全是,遥遥地能看到一直延伸到规整的平民房子那边,却和平民房子隔着一道略宽的街道,径渭分明。
  大院子门楣上的三个大字“养济院”,字上原本的漆色已经剥落了大半,更显破败,这里的养济院相比江陵曾经去过的更为破落,人也更多,乱糟糟的样子从大门外便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是看着江陵一路甚是乖顺,右臂又上着夹板,仆妇心中越来越放松,手上也越来越松,带着江陵跨过门槛时只虚虚拉着她,忽觉手上猛地一轻,却见一路都乖乖顺顺不声不响的小丫头如离弦之箭往外冲去,不禁又气又笑,这小丫头装样装得好乖,使得她渐渐地松了手劲,这可不一挣就挣开了去么?
  她不慌不忙地返身追赶。江陵太小,右手又已经断掉,再能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她几步便追到了江陵身后,正俯身拿她,江陵却一个低身,往左前方窜去,仆妇也侧转了身,却见江陵撞上了一个挑担的妇人,那妇人一担的东西落了一地,气急败坏地抬头,正看到了仆妇伸手抓人,江陵瘦小的身子灵活地从仆妇和妇人的间隙中溜了出去,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仆妇,怒喝道:“赔我东西来!”
  却原来江陵早已看准那个挑担的妇人的方向,故意往那边跑。
  仆妇哪里理她,一甩手待要甩开她,却不料惯常干活的妇人力气岂是宅院里的人可比,反自己甩了个踉跄,妇人见她在抓一个衣裳整洁的小女童,且见小女童溜走还回头扮了个鬼脸,自是以为这是在抓自家淘气的小孩,便想着去抓小孩哪有死抓住仆妇不放来得好,口口声声要她赔自家东西。
  仆妇一时挣扎不开,江陵趁机往杂乱的破房子之间跑得飞快,再纠缠两个回合,江陵已不见踪影。
 
 
第23章 出城
  仆妇大急,只得扔下袖中十几个铜钱,挑担妇人见这十几个铜钱足以抵得过一担东西,大喜过望,便松了手,仆妇甩开她便顺着江陵跑走的方向追去。
  江陵跑走的方向正是那一大片零乱搭着的破旧房子和棚户,多是穷困无着的人住着。仆妇是当地人,阮姑也是特地让熟识当地的本地人带江陵去养济院,防的正是江陵兴许会逃走。卖身为仆的人自然家境亦是极不好的了,因此这仆妇对此地并不陌生,见江陵逃到这边,心中嗤笑,岂知三绕两绕之下,却并没有看到江陵的身影,留意往江陵可能钻进去的巷子、院子、木板棚户里查看,亦一无所获,反被飞跳起来的鸡鸭溅了污水泥渍。
  她站定了想一想,看到几个脏兮兮的小孩子在窜来窜去地玩耍,便又忍痛拿出铜钱,问他们:“有无看到一个小姑娘跑过来?她往何处去了?帮我找到她便有铜钱买糖吃。”
  小孩子们听到“糖”字,脸上都露出垂涎的神色,有的甚至立刻流下了口水,这里的小孩子哪里正经吃过糖,个个都颇想拿到她手中的铜钱,便东一个西一个地指着不同方向,七嘴八舌地说着“这边”“那边”“明明是这边”……,眼睁睁地只望着她手中的铜钱。仆妇暗道晦气,情知这些小孩根本不曾看到,便懒得再理会,又转了转,去问了几个在洗衣或做事的在家妇人,也并无人看到。
  仆妇只得自行在这片地方找了一遍,破房子和棚户里住的都是穷汉穷妇,白天男人女人都出去找活干了,只有身体不好的女人或老人留在家里,然而各种胡乱搭建的棚户密密麻麻,气味也极不好闻,仆妇找了一遍找不着,又气又急,只得赶紧回府报知。
  江陵藏在一家窄小破院子的鸡舍里,这家并没有留人在家里,院子门用了木条钉得死死的,虽然在鸡舍里也能从木条间隐约看到有没有人走动,却不能看到仆妇是否离开这一片地区,她便一动不动地呆到晌午才慢慢地钻出来。此时腿也麻得不是自己的了,衣摆和鞋底全是鸡屎,幸亏白天鸡们都在小院里,没有进鸡舍来的。
  这一招是大乞儿教她的。做了半年乞丐,江陵在爬墙、逃跑和躲藏上还是很有进益的。
  她在鸡舍里还发现了一个鸡蛋,因饿了,马上磕破了吸食,然后仍然到略粗疏的木条院门处要挤出来,适才挤进来时心急忙慌一下子就挤了进去,现在要挤出去了却费了许久时间,木条刮得身上发痛。那木条院门其实虽是粗疏,但也断断挤不进一个人的,亏得是江陵流浪半年整个人瘦成纸片一般。
  待得终于挤了出来,江陵的头发和衣服都乱得一塌糊涂。适才她便是匆忙间看到此处锁着门,料到里面没人,又看到木条钉牢的院门有些粗疏,她个子细小,惊惶之下奋力挤去,竟很快便挤了进去,然而这样的门显然挡不住视线,外面一眼便能看到小院子里有没有人,小院子自然另有破旧屋子,却是锁牢了进不去的,是以不得不躲在鸡舍里。
  若不是右手骨折,她跟大乞儿学会的翻墙可是利落得很。
  仆妇当然是想到这木条门明明不能挤进一个童子的,方忽略了过去。
  江陵摸了摸衣袋,松了口气。幸亏早上阮姑来撵她时她本来也是打算要走的,穿了夹衣和小靴子,夹衣袋子里她装了几枚给她穿戴用的银发饰和银丁香,小靴子是双宁给她做的。想到双宁,江陵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江陵索性把头发放了下来,用力揉乱,在污水处和了泥弄脏了脸面和衣裳,仍是装扮成小乞丐模样,然后飞快地离开了棚户区。
  她依照之前和大乞儿在一起时的经验,讨到了几个馒头,一边听周围的人议论,倭寇屠城的事情已经被乐清又有倭寇登陆烧杀抢掠一路往北杀人无数的新闻代替了过去,转而成为这几日全府城最大的话题,忐忑不安者有、自恃府城安全者有、心存悲悯者有、庆幸倭寇往北而不是往南的有,也有一些人纷纷议论说富户们都在打点行李细软要暂避到内陆去了。
  江陵仔细分辨,探听到被倭寇屠城的镇子是从东城门出去的方向,便沿着人流往东城门而去。
  她到达东城门时已是申末,天色渐渐昏暗,想着大乞丐曾说,不行夜路,心中便有些打鼓,踌躇片刻,见天色更暗,心里害怕,不敢再出城门,就在东城门里的找了个角落歇了一晚,次晨,逆着进城的人群混出了城门。
  林展鹏直到次日午间才知道江陵被撵出知府。
  本来他是不能知道的,因为太过忙碌。那日交待完江陵后他便专心做自己的事,赈灾救助重建一事,因与官府和地方绅士处处有关,他年纪小,虽有知府舅父罩着,父亲却告知这是紧要关头需得事事谨慎,亦教他要从中学习如何独自处事,如今有舅父这顶帽子,人人都会不藏私不使绊子地助着他,机会难得最是方便学习,若是以后在陌生地头无人相识相助,这些经验便可利用。
  林展鹏便生怕不周到出了岔子,事事都要过问,疑惑不解处除了向身边的掌事请教,也要问过父亲和舅父下属,方能周全。
  至于江陵那边就当然无暇去想,反正已经有双宁照顾不会有什么事情。
  双宁待得阮姑等人走后便去找林展鹏的奶娘,阮姑倒不在意这个。
  奶娘得知后,只叹了口气,却也无法,因林展鹏并不在府中,他每日都要极晚才回到后院歇下,便告诉双宁:“好在知道是去了养济院,明日小少爷起床后我会告诉他,看小少爷怎么处置吧。”
  双宁不安:“这是太太的意思,小少爷……”
  奶娘沉默了一会儿:“不管是谁的意思,小少爷带回来的人,总要与他知会一声。”
  次日清晨林展鹏起得极早,奶娘正待提起,他说:“奶娘今日午间我回来用饭,此时马上要去前衙与周师爷他们交接钱银,早饭给我拿两个馒头就可以了。”
  奶娘暗暗叹了口气,便等到了午间,眼看得林展鹏放松地吃完饭,才说:“小少爷,那日你接回来的小女孩子,阮姑着人送出去了,送到了养济院。”
  不出奶娘所料,林展鹏迅速直起腰,把碗一扔便起身往外走,奶娘叹了口气,拦住他:“你去哪里?”
  林展鹏想说去养济院,转念一想,咬了咬唇,嗡声说:“我去找阿娘。”
  奶娘正待说话,林展鹏阻住她:“我知道奶娘要说什么,我会好好说话。”他不容奶娘多说,旋个身便出了房门。
  因是省亲借居知府后院,林展鹏的小院子距父母的院子便在隔邻,他走得甚急,几步路便走到了。
  林展鹏走进去的时候,他母亲陈氏正好也用完了饭,拿了本书看着消食,见是林展鹏进来,笑了一笑:“鹏儿今日有了空闲来看阿娘。”
  林展鹏行了礼,陈氏道:“这些日子可辛苦了你了,你阿爹也是,你才这么小,就把所有的事交给你一人办理,他倒做了甩手掌柜躲轻闲。如今你舅父和众多官僚不在府中,你能好好办事,也是解你舅父后顾之忧,我儿甚是能干。”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亲娘温和地絮叨,虽然脸上有欣慰的笑容,却总显得清淡,不似夸奖兄长时是满满的一股子由衷的喜悦骄傲。他明白是因为什么,一股子习惯性的黯然又笼罩在心中。
  小少年沉默了一会,待陈氏停下话语,便问:“阿娘,你为何要把人送到养济院?”
 
 
第24章 冲突
  陈氏已料到儿子会问这个问题,她倒是欣慰于他并未当日便来问,笑了笑:“她本是当地土著,接进府来是因为年幼生病权宜之计,咱们给她治好了病,当然是应该送她回去,不过因为她家没人了,送养济院便是方便她家亲人找寻啊。”
  林展鹏说:“她已父母双亡,兄长当日走散了,我已经应允她会帮她找到兄长。”
  陈氏不以为意:“你如何帮她寻找?你现下最主要的是帮你舅父善后,些许小事就照阿娘的意思办了即可。”
  林展鹏道:“君子一诺千金,何况她的右臂断折还未好全,我这就去养济院去接她回来。阿娘不必理会此事。”他转身要走。
  陈氏皱了皱眉,微微提高声音:“鹏儿不可!你小小年纪自是好心肠,却不知世道险恶人心诡异,若是始终找不到她兄长,留了她在府是什么名目?逼良为奴?你是怕你舅父现下不够狼狈么?治下境内被倭人屠城,乐清又为倭寇登陆杀人无数,今年考评已不合格,最怕还要被问上一罪!如今再留下把柄被人参上一本,怕不要丢官弃职!你……要顾全大局!你可知道……”
  林展鹏回过头,见陈氏满脸失望,嫌弃自己的“目光短浅”四个字几乎是刻在了她的脸上,他咬紧牙关,忍不住打断陈氏:“收留孤儿的事,儿子当时问过舅父,舅父与幕僚们都认为此举大善,或可作弥补,百姓们也都赞舅父心善。可阿娘此时将尚未痊愈的孤儿送入养济院,倒叫大家心寒。”
  陈氏听得出儿子是在反驳她所说的“不顾大局”,心中微感恚怒,道:“养济院又有何不妥?朝廷办养济院可不就是收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人等?”
  林展鹏反驳道:“阿娘怕是没去过养济院才会这么说。”
  陈氏被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驳回,不由大怒:“只不过一个孤儿的收留与否,你便与阿娘再三驳嘴,你心中是没有阿娘才如此放肆?”
  林展鹏到底年少,又或是对母亲偏心终是心存委屈,脱口而出:“是阿娘心中并无儿子才是真的!”
  陈氏万没料到向来乖顺听话的儿子竟然会如此逆着自己,气了个倒仰,怒道:“你这是指责起母亲来了?我心中若是没有你,怎么会为你担心至此,你以为我送走那孩子是为何?你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可怜人,什么时候见你收留过人家?那小女孩子容色甚美,你小小年纪可别犯了糊涂!”
  若是长子,陈氏还并未有此忧虑,只她嫁作商人妇已近二十年,虽自家夫君无二色,然而两个小叔子仗着钱财怎样酒色无边荒唐度日、周围商人妇言及外边男人的行为,她听得也是极多,商人不比仕子,地位不高约束极少,偏偏资财丰厚,次子自八九岁开始便一直跟着夫君走南闯北行商事,深知他自也不是无所见闻,心中自也担心次子会不会走了小叔子的路。此次听闻他竟救了一名女孩子回来,身边丫头说起那女孩子俱都赞其容色,心下便起了警惕。
  林展鹏听母亲这么一说,先是一怔,紧接着马上醒悟过来自家阿娘说的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头脸涨得通红发胀,心中已不仅仅是委屈,那种被母亲轻视以及从心底而起的屈辱感令他怒极,骄傲的小少年几乎是跳了起来,几乎语不成声:“你……你……阿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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