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便点了二十多个菜,流水价地上上来,无论如何也吃不完,见明看他们俩吃得差不多了,便另给了铜钱,请店家把剩下的送回傅家,江陵也将尝过好吃的新点了几样,请店家送到王凤洲家里——她这几日在外吃的时候若是吃到好吃的,向来便这般做。她自是知道王凤洲有什么是没吃过呢?只不过聊表心意罢了。
午食既罢,傅笙见江陵捧着肚子心满意足的模样,颇有幼时的趣致,不禁笑起来,江陵做个鬼脸,不以为意,坐着喝了一会儿茶,实在撑得慌,便站起来在包间里走来走去。
傅笙见状笑道:“此时日头正好,也不甚冷,我们便走着回去吧,正好儿消消食,一路逛着玩着,到家便是晚食时间了。” 江陵见他话语中带着调侃,笑容里也含着揶揄,那是亲近的人才会有的表现,便又做了个鬼脸:“我很久没吃得这么开心这么多啦。”
傅笙笑容里的揶揄马上就消失了,江陵哈哈大笑,他立刻意识到江陵在捉弄他,摇了摇头,转身嘱咐见明:“你也先回府去吧,吩咐厨下做些清淡味鲜的晚食。我们慢慢逛,便不需你一起陪着了。”
见明略有担心,可抬头看着日头当中,南京城人流繁盛,心下一转念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挺多余的,只道:“两位少爷逛便逛了,要早些回府,别逛太久太晚,天冷,小心着了寒。”
傅笙笑着点点头。
江陵与傅笙并肩在南京城的街道上轻快地走着,因为要过年了,街上的摊挡便多了许多,有吃的有玩的有杂耍的有测字的……极是丰富。江陵从前来过一次南京,也随林展鹏略略逛过,但彼时两人都担忧林家境况,满腹心思,并无太多闲情逸志。今日却不一样,看着满街物件和人,心中满是喜悦和平静。
他们幼时也常一起逛街,两小儿手牵着手走在龙游、衢州、溪口街上,因人小,抬头望去小小市县便也觉得是满眼繁华,看也看不过来,吃也吃不过来。身后跟着两位父亲,慈爱有趣地看着两小儿没见过世面的傻模样。
江陵并没有购物的习惯,傅笙也不知道如今的她会喜爱什么,两人便只是逛着看着,没有买什么东西。至于吃,江陵虽然看到那些街头小吃颇流口水,却也实在吃不下去了。
江陵这么些年本就走惯了路,傅笙却也力健,两人走了几条街仍不觉累,再不爱买东西,傅笙手上也为江陵买了两样小东西,正一手提着,一手握着江陵的手腕,怕她被路人和车辆挤着碰着。
两人走的方向却并不是回家的路,傅笙临时决定带江陵去看秦淮河的夜灯,如此两人逛的时间便宽裕了许多。 慢慢地走着,走到了一条极热闹的街上,傅笙笑道:“这是快到秦淮河了,这条街叫皮市街,卖的东西最多最丰富了。”
江陵见天色仍早,便笑着说道:“那咱们慢慢地看过来,看到喜爱的,买了寄放着,或者下回带了见明他们来再买。我可不爱带着一堆东西逛。”
傅笙道:“好。”
一言未毕,便见江陵盯着一家店里的风车看得出神。
江陵爱风车。
婴儿时她会对着随风转动的风车看得目不转睛,笑得双眼弯弯如月牙儿,口水流了满下巴,可爱至极。
江宣见她爱这个,那还有什么不能满足她的。于是园子里、树上、平地上,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风车组成一个又一个趣致的图案风车阵,有一丛花似的,有一棵树似的,有猫儿似的,有一幢小房子似的……整日里随风转个不停,极其漂亮。若是颜色褪了、下过雨了,马上会有丫头去换上新的。
这些图案看得久了,江宣便会再画一些新的,教丫头去照着图插起来,只管要教江陵看着新鲜开心。
江陵三四岁以前,全家人都会慈爱地笑着看着小小胖胖的她拍着小手笑成一朵花也似地在风车阵里跑来跑去,时而蹲下来看风车上画的图案,时而小心翼翼地绕过插得矮矮的小风车,从蹒跚笨拙到蹦来跳去,各式奇趣好玩又好看的风车阵是江陵童年最大的乐趣所在。
江家的风车阵,也是龙游的一个小小景观。
直到江陵长大了些,风车阵不再那么多种多样满地都是,冬季时还是会有,为园子、院子添增色彩。
傅笙幼时也是常见常玩的。
他离江陵靠得近,转头看去,并不见江陵的神情除了出神有何异样,心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偶尔的回忆,心中不禁酸楚,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微微一怔。同时他握住江陵手腕的手被江陵轻轻反手握住。
这家店铺并非是专卖风车的,店里另有货品,然而但凡有卖风车的店都会把风车摆在门外,店里店外颇有几个人在挑选货品,而门外在挑选风车的两个人之一,却给了傅笙和江陵极其熟悉的感觉。
两人转头互相看了一眼,又一齐望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人。 那人挑了一些物件,又挑了一支小巧别致的风车,要递与伙计算账,因此侧过脸来。
江陵与傅笙同时低声说道:“是他!”
是那个在应天府监外空地上持刀杀人的官差。当时刀光如电,两人都没来得及看清楚,然而之后他却看了江陵良久,江陵也与他对峙良久,自然看清了他的长相,而倒在地上的傅笙虽身受重伤却担心江陵心情紧张,也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两人同时确认,再也错不了。
他是谁?他在这里干什么?要不要跟上去?
江陵心里第一次无法决断,不由生出焦灼之意。傅笙看看她,这人当日毫不犹豫出刀要杀江陵,在那种气势和猝不及防间根本没有人能逃得过,他虽为她挡了一刀,却其实已经心生绝望,这人若再出刀,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填上性命也救不了江陵——这人身手太强了。而他怎么可能会停手不再出刀。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他真的住了手,随之杀气渐消,须臾便转身离去。
唯一的解释是他当时大喊的“江陵快逃”四个字。
他是谁?他认得江陵?他与江陵有何关联?他明明用的是绣春刀法,为什么不愿杀江陵?
要不要跟上去?要不要跟到僻静处问一问?
可是,他真的不会伤害江陵吗?那日的行为诡异莫测,若要以此来判断他一定于江陵无害,未免太过愚蠢。
他倒是想自己跟上去,可是江陵不会抛下他不管,她必会跟上来。
两人站在当地,都无法决断,眼睁睁看着那人算好了账,拿了购买的货品离去。
江陵喃喃地道:“不必要的危险不要去冒。便算他对我无害,或者有其他人呢?”她看向傅笙,神情已经放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傅笙只觉得她的选择令人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她这般小,便知道取舍,就算眼前的诱惑大到不得了,也知道凡事先保全自己方能来日方长。这般心志,令人又爱又惜。
作者有话要说: 这样吧,你们以后十点半后来看好了。之前的如有更新会都是FANG、DAO。
第243章 有泪如倾
那人既已消失, 苦于选择的心焦便已经不复存在。江陵和傅笙都是那种提得起放得下的人,便不再提此人此事,仍然在街上逛了起来。
傅笙说道:“你一直没有问过我是怎样让李岳放弃的。”
江陵嗯了一声, 笑着说:“我觉得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说了,说了这个忘了那个,总是来不及问啊说的。唉, 甚时候能把所有的事都说完呢?” 傅笙大笑:“我不急呀,我们慢慢说呗,反正时间还长着呢。”
江陵用力点点头, 笑得眉眼弯弯, 傅笙见她可爱, 忍不住伸出空着的手摸了摸她的头, 触手却是发网,心下有些微微的遗憾,江陵见他一怔, 一下子便知道了他在想什么, 得意地笑起来:“你再弄不乱我的头发了!”
两人相对而笑。小时候傅笙爱学大人的口气夸“陵姐儿真可爱”, 然后便又要学大人去摸江陵的头发,小儿的手没轻没重, 不是把江陵的小鬏鬏弄松了, 便是把江陵的头花带了下来连带着把头发全弄散了,于是大人们就看着小姑娘气哼哼地鼓着脸颊瞪着小男孩,小男孩心虚地陪着不是,手忙脚乱地想摸回原样,却越摸越乱。
傅笙心道, 我长大啦,再也不会弄乱你的头发啦。
两人说笑着, 浑忘了适才的插曲,傅笙边走边接着说道:“我阿爹九年前来的南京城,一边着力经营南京的店铺,一边四处找寻你的下落。他原本全无头绪,在两京奔走了两年,后来就常驻在了南京。”
“阿爹自幼行商,三教九流都能相处得如鱼得水,到了南京之后愈加刻意经营起来,很快便认识了不少人。可是打探你的消息太过于私密,若不是极其信任的关系绝对不敢说,但要找一个极其信任的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因此只能打探些泛泛的消息,从中琢磨。”
“后来有一次,他因缘凑巧救了一对兄弟,其中弟弟命悬一线,阿爹费尽心机,花了极大的价钱把他救了回来,兄弟俩从此死心塌地跟随了阿爹。他们……来头有些隐秘,不仅混于三教九流,还和某些官员有牵连,行事方便得很,后来许多事情阿爹便都交托给他们去处理。”
“阿爹去世后,我便接手了所有的人手。”
日头已经西斜,街上行人渐渐减少,两人走在宽阔的街上,身周一丈以内全无旁人,傅笙说话的声音清晰而极低,只够挨在身畔的江陵能听得清,江陵的手腕仍然被傅笙松松握着,凝神听他说话。
傅笙转脸朝她一笑:“因为怕引起注意,他们找的各式人等是把所有消息都传过来的,而且他们为我阿爹和为我着想,认为做生意也需得知道些许多其他的小道和阴私消息,因此他们找来的消息极多而杂乱。”
话说至此,江陵已经明白了李岳必然是有把柄握在了傅笙手里。
傅笙只看她一眼便知道她明白了,还是细细解释道:“他们找的线人当中有一个在一家客栈当伙计,这人极是大胆,竟然去偷听了客人的壁角,他说那客人虽然衣着普通,却颇有些气度不凡,这样的人住在普通客栈必然有猫腻。然后他果然听到了不得了的机密,”他的声音又低了两分:“他是景王派来的人,在南京城联系各式人等,那次是李岳第二次去见他。”
景王,当今皇帝仅存的二子之一。而皇帝年已近六旬,却并未立下太子。
两人相视一眼,不再提这个话题。
一时之间,两人没有再聊天,各自思忖,默默地走着。
走完一条宽阔的街道,前面便是一个不小的空地,竹林深深,不知通向何处,而穿过空地,便是另一条街。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天气渐冷,街上行人已经没有多少,这里更是空荡荡的。
江陵好奇地四处打量,傅笙一笑,开口道:“这里是……”
正在此时,江陵忽觉有异,迅速回头,眼角便见到一道人影迅速靠近,她正要警示傅笙,耳边已经听到傅笙急促的声音:“快逃!”
两人瞬间往左右两边跃起奔逃。
江陵才逃出几步,便又听到利器相击的铿锵之声,她适才只看到一道人影,立即回头,傅笙双手持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短刀,已经和那人交起手来。
那人短小精悍,手下极狠,刀刀劈向傅笙,傅笙的短刀比他的短,却也出刀,不是避开,便是能挡上劈来的刀锋,只是力不能敌,挡一刀,退一步,却也不乱。
江陵再四顾之后确定只有此人,当即悄然袭近,稍一振右手手腕,两支短弩离袖而出,直奔那人后背。
此时傅笙正双刀抵住那人当头劈下的刀,他本打算错步侧退借力消 力,瞥见江陵靠近扬手,虽不知她有何武器,却如心有灵犀一般忽生力气,本待后撤的右脚牢牢碶住地面,架住了这一刀。
短弩风声极轻,那人却如同脑后生了眼睛,极速一个侧身,一支短弩擦身而过,另一支扎在他的胁下。他甚是刚强,伸手拔下短弩,右手的刀扫过傅笙,傅笙被逼后退两步,却心知不妙,不再后退,只是后仰上身,刀光险险掠过他的脸颊后迅疾无比地转攻江陵,傅笙板直上身马上和身扑上。
那人的刀已经直刺江陵。
江陵短弩出袖立即滚倒在地,那人眼疾手快连连往地上刺去,却都被江陵在地上滚动着灵活避过,他因胁下受伤动作略有迟滞,江陵便多了几次躲避机会,但身手差别太大,几次过后,已经两刀险险刺中。
这时傅笙及时赶到,双手短刀交错,劈向那人背心,那人听得脑后风声,头也不回便即往后挥刀,傅笙逼于无奈后退,那人的刀又刺向江陵。
江陵始终没有机会从地上起来,滚动间只能从眼角余光看到对方刀刺方位。
终于江陵被逼到了路边,傅笙又不及赶到,那人无声无息拦腰一刀劈下,傅笙大骇,再顾不得避让,整个人纵身扑上。
那人要不拼着受伤一刀劈中江陵,要不回身一刀劈中傅笙。
江陵拼尽全力向路边的左侧滚动,但是她看到了面前的刀光如雪,心下已知无法幸免。
她什么都没来得及查,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一切刚刚要开始,便要结束了。
对不起。我尽力了。
江陵闭上眼睛,却没有感到刀刃入体的疼痛,耳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铮”,她大惊失色,睁眼看向傅笙,却见傅笙正踉跄坐倒在地,而自己的身体上方,一把刀架住了那人的刀。
那人第一次出声,声音异常好听:“你做什么!”
另一人叹了口气:“不能杀她。”
那人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他们盯上了?人家在店门外盯着你看了半天你都浑然不觉,师兄,你老了。”
另一人沉默了一会说道:“我以为是你。”
那人的刀往下又压了压:“不知来由,居心叵测,为什么不能杀?”
另一人低声怒道:“回去再与你说!撤手!”
那人似是不太情愿,却到底还是听了他的话唰一声收刀。
江陵伏在地上,此时两个高手在身旁,她却只有和傅笙两人,武力上全然不是对手,且也没有任何可取巧的地方,只能伏地不动。
傅笙纵身扑上去时被一股力道撞在身上,踉跄几步后坐倒在地,再看江陵也被救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发现撞在身上的是一个刀鞘,显然是救下江陵那人扔出来的,竟力大如斯。他抬眼看去,那人正是应天府监外初见、适才又出现在风车店铺前的“官差”。
那两人是相识的。江陵微微侧头看向傅笙,然而傅笙的目光突然定住,看向两人身后,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