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陈氏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问:“你去哪里?”问完便后悔了,她管他去哪里!这般不给她面子,这般无理取闹……!
  林忠明冷笑一声:“我自去问大舅哥,你生的儿子都要从仕,我林家家业总不能断了继承,少不得另找他人生养。”
  他再不愿多说一句,拂袖而去。
  陈氏霍然追上几步,又站定,只气得浑身颤抖。
 
 
第28章 仕商
  林展鹏次日天刚蒙蒙亮便起身,这也是他的习惯,每日起得极早,先绕着园子疾走,然后练上几趟拳脚,再洗浴进食。
  但这日他无暇旁顾,和三水略交代了几句便进了镇子。
  镇子并不大,走上一圈也不过半个时辰,林展鹏细细找了两圈都没有发现江陵的踪迹,心下不禁发愁:难道自己竟然猜错了,她并没有回镇子?
  猛然间他忽然想,莫不是她不识路,半途走岔了道?又或者,她另有去处?
  可是,怎么可能?
  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话,这是不可能的。
  昨日身体和精神都十分疲累,昨晚又是一晚没有睡好,林展鹏不禁心浮气躁,站在街道中紧皱眉头。
  三水找到他时见平常一贯安静的少爷一脸的不耐,似是随时都要暴走,忍不住小心又小心地靠近他,低声说:“少爷,老爷来了。”
  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的,可不正是林忠明,他的父亲。
  林展鹏抬头一见父亲,心中就格登一声,马上想起昨日对母亲的顶撞,他深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和信赖,自己虽然不觉有错,然这样的言行到底不符为人子女的规矩,怕是要被责骂。
  就算他现在心急如焚,也只得乖乖地跟着林忠明返回到镇头。
  林忠明与各管事一一点头招呼后,领着儿子径自行到偏远一角,林展鹏低着头,静候父亲的责备。
  林忠明许久不言,林展鹏等了半晌,疑惑地抬头。林忠明朝他笑了笑,温声道:“鹏儿,这些年,委屈你了。”
  林展鹏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却敏锐地感觉到父亲的不同,他皱了皱眉,心中却也为父亲的这句话淌过暖流,有人知道的委屈,其实并不算太大的委屈,尤其是,知道的那个人也是至亲,对不对?
  林忠明犹豫再三,还是不太想把他的决定说出来,真的让林展鹏回去读书么?他手把手地带着、教着林展鹏,已足有五年,他看得出来林展鹏心思灵敏、不拘泥擅变通,平日里有礼有节,不多语善观察,是一块从商的好料子,更难得的是心地存善念。——然换言之,这样的孩子做什么都不会差,从仕会差么?
  难道真的要纳一房妾再去生儿子,生了儿子再□□?林忠明苦笑,他如今三十有四,就算顺利纳妾,妾再顺利生一子,最快也要三十五六,等儿子长到七八岁再教,那就要四十三四,再等儿子长成能独当一面,怕不要六十开外!他能活这么久么?
  最大的问题是,他能肯定这后来生的儿子就能挑得起家业?
  林忠明简直气苦。
  他踌躇再三,换了个方式问林展鹏:“你阿娘家几代都是诗书传家,从未想象过做其他行业,是以希望她的儿子也都能如此,这是情理中事。老实说,你阿爷让阿爹娶你阿娘,刚开始也是存了她能教导孩儿,从此改换门庭的念头……,鹏儿,我且问你,若是让你选,你愿意跟你大哥一样读书、考学、从仕吗?”
  他紧张地看着儿子的神色。林展鹏却并未如他所想一样露出喜色,他皱着眉头问他:“我若和大哥一样读书考学,阿爹你呢?二叔三叔家的弟弟们年纪小,家里惯得紧,且……有些不好的习性,阿爹的担子交与他们可担得起?”
  林展鹏看着自己的父亲:“阿爹只得两个儿子,只能二选一;我读书天资不如大哥,二选一也只能选我。阿爹,你还有其他办法吗?难道我要阿爹你为供养和支撑我们兄弟两个,一直撑到老?”
  林忠明闻言又是欣慰又是难过:“这么说来,你本心里其实还是想过能和你大哥一样。唉,这几年你也看过见过,众人是怎么区别看待你和你大哥,阿爹知你心中委屈,”他咬咬牙,断然道:“阿爹不忍,你和云儿一样是我的儿子,我之前觉得那般安排很完美,现下明白实在对你不公,你不能够选择做谁的儿子,就更不能一生下来就被注定走什么路,我总得给你一个挑选的机会。鹏儿,阿爹还年轻,一二十年还是撑得住的,应能撑到你和云儿出息的一天。你去和你大哥走一样的路吧。”
  林展鹏猛然抬头,愕然地望着父亲。
  林忠明慈爱地伸手摸了摸眼前小儿子的头顶,又抚了抚他的脸颊:“鹏儿,我儿,你天资绝不会比你大哥差,且你在别的方面胜过你大哥,仕途这条路,并非只是会读书就有用。去吧,这里交由阿爹。”
  林展鹏呆呆地看着父亲。
  他的确曾经一次次地想过,如果他没有被安排行商,如果他能和大哥一样读四书五经拜大儒名师,是不是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人看低?为人轻叹?阿娘是不是也会像对大哥一样对他?是不是也会一看到他就满脸慈爱地笑着?
  看着大哥访友会友,出去游学,众星捧月,他的心中也会偶尔闪过嫉妒不平的念头,为什么这个人不是自己?为什么自己不能这样生活?只是因为迟了几年出生,长幼压着,连前途也被压着,一辈子低头?虽然随之便会为此觉得羞愧,但到底是有过的。
  他希望阿娘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会更纯粹一些,更疼爱一些,更公平一些。而不是常常会有失望和无奈,到后来是不经意。他总觉得难过和委屈:为什么呀?不是我要这样,是你们要我这样的啊,在你们要我走的这条路上,我也是和大哥一样非常努力的,我没有做错过事啊!
  但是当他看到阿爹头上出现的几丝白发,看到阿爹忙如陀螺般地为家中生意奔走疲累的样子,看到阿爹愁眉不展担忧贵人不满的时候,他会想,我要快些长大,我要帮阿爹,我要接下阿爹身上的担子,不叫他一直这么辛苦下去。
  他就这么反复矛盾着,但是他知道家族安排已定,因此所有的矛盾和反复也只是在心里来来回回,他没想过要改变。
  如今,改变的机会在此前,他曾经那么渴望的生活触手可及。
  他几乎有些晕眩,这是真的吗?
  他低下头,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父亲慈爱的神情,父亲见他错愕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傻儿,阿爹说的是真的。至不济,再过五六年、十来年,阿爹做不动了,你们也出息了,咱们就可以把家业慢慢散成田庄铺子,安置好得力的伙计掌柜,不过你们可以娶个好妻子,会管家会管事,把家业都管起来也就是了。再大的家业又如何呢?单有家业是不成的。”
  林展鹏明白父亲的意思,这几年随着父亲走南闯北,深深知道有个知府舅父是多么便宜,不去沾便宜吧,为难的事儿不知少了多少。自然,知府并不算太大的官儿,然而官场上大家同气连枝,谁也不知道谁还有什么后手,能不得罪就尽量不得罪了。
  当然那些封疆大吏、盐铁两道、亲王巡抚面前是不够看,但这些人面前,谁又不是要奉承呢?
  林展鹏小小年纪却着实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于同龄人中少有能及。这些见识便算是大他三岁的大哥林展云,也很是不及,林展云并非不食人间烟火,他出身商家,就定然不会不知俗务,但于细节上、人情世故上,自然不能与林展鹏相比,纵算他比林展鹏大上三岁。
  此际,他是喜悦、惶恐、不知所措、不知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便如一朝心愿得偿,喜不自胜中又没有底气十分忐忑。
  林忠明见他这般模样,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思,一时又是心酸又是难受,更有一丝悲伤是露也不敢露出来。
  他知道,是应该要慢慢地分家别业,资产另置了。他得此两佳儿,也不该有什么不舍,这世上原就不该有鱼与熊掌兼而得之的完美事宜。
  但是……但是……林忠明心中苦涩,有些事,不是想放就能放,想脱身便能脱身,总要慢慢筹划,一点一滴也不能先漏出来。好在他还是壮年,能慢慢地来,十来年时间,总行了吧?
  曾曾祖父创下微薄家业,一代一代拼命积攒奋斗,百年来终成的家业,纵是要散,也不能是败散,他想,也好,在下一代的时候,希望能顺利地彻底转了门庭。
  他拍拍儿子的肩膀:“那咱爷儿俩就这么说定了。”
  他转身走开。
  林展鹏低头,思绪其实茫无目的,忽然他叫了一声:“阿爹!”
  林忠明回过头,林展鹏快步走到他面前,道:“阿爹说过,凡事不可半途而废,这里的事情,阿爹还是交由我来做完吧。”
  林展鹏的目光虽还是有些茫然,然而清澈坚定。
  林忠明长叹一声,感情复杂地看着次子,点了点头。
  林展鹏又犹疑道:“阿娘那里……”他不该对阿娘发脾气,然而,他没有办法说他阿娘没有错,因为,她不该那么决定。
  林忠明看着次子倔强的神情,点点头:“此次是你阿娘过分,你并没有过错,阿爹没有怪你。你不用向你阿娘道歉。”
  林展鹏一下子松弛下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对父亲道:“我再去镇子里看看问问,还有什么咱们要做的。”
  林忠明笑:“去吧。”
 
 
第29章 龙家
  林展鹏此刻的心中充满了喜悦和安定,这让他的步伐格外轻盈,他想,一定还有地方是自己忽略了没有好好寻找的,他要认真地、仔细地再找找。
  他心情好,就不似适才心浮气躁,心情沉静下来,仔细地询问、观察,就算问到的人都表示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一个小姑娘,他也并不气馁,每间空置的或是废弃的屋子都进去细细找过。镇子不大不小,一间一间地找过去、问过去,总有找完问完的时候。
  他想,若是这样还是找不到的话,他就告诉父亲,父亲总有办法的,也会帮他的。
  当然,他找到了。这样仔细耐心地寻找,除非江陵并非回到镇子。
  江陵住的破房子是真的破,但这本来就是镇子兴隆时被废弃的残屋,好在也能勉强算得上房子,三面破墙到处是大洞小洞透风透雨,好歹顶上支棱着瓦片,遮下一片不小的空间可以淋不到雨,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天过去,里面的稻草还是干的。当然另一面就全部倒塌了,连倒塌下来的痕迹都冲得一点也看不见了。
  林展鹏真的是一间一间地找过来,才能看到江陵。
  因为江陵缩着身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里,那里有根柱子挡住了她,从外面根本看不到。
  林展鹏看到江陵小小的身子时,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虽然才找了半天,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找了这么久!他伸手想叫她,却想到自己娘亲对她所做的事,一时收回手,轻轻坐到了她的身旁。
  江陵整个人沉浸在自责自厌自弃当中已经一天一夜,越想越是悔恨,直想挖出自己的心肝看一看,自己怎么会是那种人呢?阿爹也一定会责怪她的,无情无义的坏孩子呀,江宣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儿呢?那种挖心挠肝的悔恨使得她根本分不出心思,对周遭的任何都不想听不想看不想理会。
  林展鹏在她身边坐了很长时间,起先是等着江陵看到他说话,后来便想到父亲说的话,心中禁不住有些憧憬,自己也可以和大哥一样专心读书了,可以和同龄的伙伴们一起在书院听先生的课,做功课,讨论,游学……,然后也可以去考学啦,虽然自己没有大哥那般天生聪慧,但是大哥下一届考秋闱,自己加倍努力的话,等大哥考秋闱的时候自己就可以考院试啦。
  这样阿娘就不会偏心了吧?他有些幻想自己拿着功课给阿娘看,阿娘像对待大哥那样慈爱地夸奖他,抚摸他的头发,就不禁笑了起来,那是他还很小时候,他记得阿娘也曾这么疼爱过他的。
  他抱着膝微笑着看着外面晴空万里,现下真好,小姑娘也找到了,阿娘也……他心里忽然像是有一片阴云飘过去,但是林展鹏晃晃头,不不,阿娘……阿娘也是疼爱他的,他是男儿,理应容让照顾妇孺。那是阿娘呀。
  他觉得脚很麻,半天僵硬得动不了,又如有小蚁噬咬般又痒又麻,心想哎呀坐太久了,才忽然想到小姑娘怎么都没有反应,诧异地转头看向江陵,这是怎么了?她不想理他?她因为他阿娘不想见他?
  这一转头他就发现不对劲,江陵整个人缩成一团,左手抱紧两个膝盖,右手垂在身侧,头整个儿埋在膝盖里,这姿势与刚才他刚看到她时一模一样。
  林展鹏惊得跳了起来,怎么会这样,不会是……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拍拍江陵的肩,见她仍是不动,心下更慌,轻声唤:“小妹妹?小妹妹?”
  江陵恍若未闻。
  林展鹏大惊,便去扶江陵的头:“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
  江陵的头被他扶了起来,露出的是一张脏污而木然的脸,她的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看着林展鹏,又似是没看着林展鹏,眼眶通红却并无泪水。
  这和上次在知府院中见到的江陵完全不同,和在尸山血海中看到的江陵也完全不同。那两次的江陵纵算也完全不相同,却都是鲜活的,不似现在,仿佛失了活气,只剩下漠然。
  林展鹏心中忽而涌起一阵难过,还有隐隐的愤懑,阿娘到底做了什么!他难过得说不出话来,要搀着她起来:“实在对不住,我阿娘做的糊涂事我替她赔礼,我来接你回去,好不好?别担心,我阿爹和舅父舅母都没想过要撵你。”
  江陵皱了皱眉,林展鹏的话零零碎碎的,只听到了“接你回去”,便要甩手,林展鹏本是像扶着个瓷娃娃般轻柔小心,江陵现在的这个状态也的确柔弱瘦小得像易碎品,不料江陵这一甩手颇是有力,林展鹏被甩得脱了手,他本来坐在江陵身旁,因为要扶江陵起身侧蹲在她面前,江陵这一甩,他一个屁股蹾坐倒并往后仰跌了下去,幸得他手脚敏捷,一手撑住才没有摔得难看。
  江陵似是也吓了一跳,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见他没事便又收回目光不作声地坐在那。
  林展鹏怔怔地看着她,轻声问:“你恨我阿娘吗?”
  江陵皱了皱眉,觉得很烦,她心中十分不想理会任何人任何事,但是她忽然想到大乞儿,便立刻想起林展鹏和大乞儿一般也是待她很好的人,她对不起大乞儿已是十分悔恨,如果再对林展鹏无礼,那就太坏了,所以,她摇摇头。
  林展鹏见她有反应,大喜,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肯跟我回家?你的伤还没好,就算要走,也要养好了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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