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江陵不想理他,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便又摇摇头。
  林展鹏无计可施,忽然明白过来,暗骂自己糊涂,自己能想到她回到这个镇子,还用问为什么吗?便说:“你是要在这里等你哥哥吗?”
  江陵点点头,然后她推他,指了指外面,意思是叫他离开。
  接着她便仍是把脸埋在了膝盖上,不再理会他。
  林展鹏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既然知道她在这里,那就放心了,他温和地道:“我知道啦。我先走开一下,待会儿还来的,你好好地坐着,别再伤了手啊?”他轻轻碰了碰她的右手臂,江陵仍不理他,他笑笑,站起来往镇头走去。
  没走几步,听得镇南边有声音喧哗,这镇子遇难以来,除了哭声和咒骂声,一直都很静寂,镇子里的人也好,衙门和外来帮忙的人也好,都刻意压低了声音,以不要惊扰了尚未远去的亡灵——是的,七七未过,他们都认为逝去的亲人都还没有离去。
  镇南……林展鹏转身往镇南走去。
  镇子的最南边临街有一条宽巷,巷口种着一棵香樟,看上去年岁不浅,这巷子往里,只住着一户人家,龙家。
  龙家是这个镇子里最大最有钱的人家之一,上一辈有两个长辈在外面经商发家后,回来买了田地,并买了祖宅边上的几个旧房子,再往镇外扩了一块地,重建了大宅和院子,几家子住着也没有分家,据闻这一辈已无人行商。
  倭寇是从镇南杀进来的,龙家就首当其冲,据幸存的镇民当时所见,龙家门破墙倒,能看得到里面血流遍地,倭寇在龙家烧杀抢掠,值钱的物什和粮食被洗劫一空,不分长幼见人便砍杀,主人、婢仆统统都不曾放过,整个房子都是尸首。最后还在龙家放了一把火,只不知为什么,中途火灭了,却也已经烧得烟熏火燎,残垣断壁,只还残留着几间房子大门照壁,却没有人敢去住,龙家的人也都死的死逃的逃,竟没有人找回来,至今仍是空无一人。
  因为当时是夜半突袭,龙家又是头一家,众人皆想怕是没有人逃出去。
  此时的巷子口已不成其为巷子,香樟树仍在,被烟火烧得烟熏火燎,围成巷子的墙塌成一片。相比镇中镇北的房子,尤其残破不堪。
  林展鹏远远地便见有十几人围在龙家门前说着话,声音颇大:“龙家人呢?怎的起了火烧得这般?他们住到哪里去了?”
  有几人正在朝四周张望,似想寻个人来问,四下却少人行走,当中一人便皱眉:“这镇子怎的这么冷清?”半晌方寻到两个路过的镇民在询问。
  林展鹏刚一走近,便被一把抓住手臂,却是那当中之人,这人年约三十,相貌甚是英伟,头戴方巾,沉香色绸制直身,整洁讲究,声音却是颤抖的:“这位小兄弟,这龙家……这镇子……”说的却是官话。
  林展鹏知道适才他们已经从被询问的人那里听得真相,这是不肯相信又不敢相信,他同情地看着这人,轻声道:“倭寇洗劫了镇子。”
  这人的整个人都抖起来,眼里却仍闪着希翼的光:“龙家……龙家家大业大,能人甚多,定是逃走了吧?那龙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林展鹏不忍看他,垂下了头:“倭寇是从镇子南边进来的,龙家是第一家……可能全部都……,因为没见有人回来。”
  那人的手越抓越紧越抓越紧,林展鹏只觉手臂也要断了,咬牙忍着,只听那人忽的大吼一声,手臂终于被松开。
 
 
第30章 温暖
  接着林展鹏便见他狂风一样卷进龙家的残垣断壁里,一间一间地奔过去,直至将整座宅院全都寻遍,最后摇摇晃晃地站在门壁前,一掌一掌地击打着门壁,忽而停住手,一头栽倒在地上,与他同来的人们中有几人早已呼叫着跟在他身后冲进去,只不敢挡着他,随着他一起搜寻残屋,此际众人惊呼,抢上前去将他扶起来,接了出来。
  那人的脸色灰败,路过林展鹏时强自站住,推开身周的人,只坚持要问林展鹏:“小兄弟,龙家当真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林展鹏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又看看他身周身后的人,这些人虽也衣饰整齐,却有拱卫之态,看来都是他的手下,他年纪小,却也并不认为对着这样的人委婉顶用,便直说:“倭寇屠镇是十二天前的半夜,镇民活着逃走的有三成多,这些日子陆陆续续都有返回,但并不见有龙家的人。”
  他补充:“我是在镇头做统计的人之一。”
  那人哑然,已是问不出声来,他身边一个年纪稍大的人便问:“小兄弟可知道尸身……”
  林展鹏点点头:“因为天气暖和,怕遗体久置腐坏引起瘟疫,早些时回来的人辨认过后,已经都下葬了。”
  那十几人互相看了几眼,忙问:“那都已辨认出来了吗?”
  林展鹏摇摇头:“不曾。有的全家皆亡,有的面目不清,有的是借住的,还有住客栈的,有无门无户的,都无法辨认,是以,能辨认的按人头家户下葬,不能辨认的合葬一处了。”
  那年长的人又问:“那么龙家的人是否合葬一处了?”
  林展鹏十分同情:“龙家因为首当其冲,死状皆是极为……”他看了一眼那英伟男人,停了一停,吞下未尽之语,才接下去说:“而且当晚大家四散奔逃,很多都并不是一家人折在一处的,怕是……”
  那英伟男人一拳打在树上:“即是说挖了坟也不会知道究竟!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林展鹏见他目眦尽裂,面目乖戾暴突,知他是悲愤痛苦至极,倒也不怕,只沉默着不再出声。
  那男人也不再出声,只见他咬紧牙关,满脸神色极其痛苦扭曲,撑了片刻,终是跪倒在地,垂下了头。
  林展鹏只听见他低低地喊了两声:“阿眉!六儿!”这两声呼唤似是从他心肝肺腑里喊将出来,撕心裂肺,含泪带血。
  林展鹏后退一步,看向他身后一个年长的男子,压低了声音问他:“不知诸位与龙家是亲戚还是朋友?”若是朋友,应该能传达讯息到龙家亲戚处,或有未了之事可办理。
  年长男子摇摇头:“只是生意场上的往来。”
  林展鹏愕然,那年长男子却闭上嘴,不再说话。
  林展鹏想了想,小小年纪却也明白定是有不愿多说的事情,便好心道:“诸位若还有什么疑问可去镇头问讯,镇头搭了棚户的多是赈灾救助的当地人,也有镇民在帮忙,他们连日来都驻守在此地,知道的消息应该比我详尽,或者有我不知道的讯息。”
  那年长男子点头致谢。林展鹏见他们尽皆满脸哀容,心知这些人无意多说,便也点头示意,转身离开。
  林展鹏回到镇头,找到请来驻守在此处的大夫,因当日奔逃受伤的镇民较多,众富户商家请来的倒也是跌打、骨伤大夫多,经过十几日的忙乱过去,需包扎清理的人都已包扎清理好了,便只留了一个大夫在此,每隔几日来人互换。林展鹏运气不错,今日值守的这位大夫正是温州府城最有名的骨伤大夫。
  林展鹏请了他去给江陵看手臂。
  江陵并没有拒绝,她很听话地伸出右臂让大夫看,大夫见夹板有移动痕迹,绑的布条也有些散乱,便知江陵有动过手臂,不禁责备道:“小姑娘怎的这般淘气,须知骨头未曾长好妄动,到时手臂变形难看不说,平日使不上力、不能做细致活计,最紧要是天气不好便会疼痛,关系一辈子的事情!唉你这……”到底看她年幼,也知道讲了也未必能懂,再看看四周环境,也明白了些什么,骨伤大夫一般都是为穷人家和下仆看病的多,盖因富人家平时呵护备至,受伤机会极小,也不以为异。
  只好摇头叹气,问清才十二天前断的骨,便细问可有疼痛,江陵答他有疼痛,拆了夹板检视,见骨头并未长歪,只怕是用过力有些斜了,才松了口气,使大力扶正,再用夹板牢牢缚紧,才再次告诫:“切勿再用右臂使力!待它长好了拆了夹板,也要处处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虽然年纪小骨头比大人长得快易恢复,但小人儿骨头软脆,也更容易长歪。”
  扶正时尚未长好的骨头要使巧力微微挪动骨头,十分疼痛,江陵忍痛忍到一身是汗,她想起旧日家中老仆一到刮风下雨便步履蹒跚,祖母说是因为以前腿骨断过未好全,小小年纪也深知大夫所言十分紧要,若是右臂废了,她还能干什么?!难道要靠着拖一条残臂乞讨更让人怜悯更好讨食吗!
  不!
  大夫见她满额大汗却不吭一声,乖乖听训,又不忍心地说:“小姑娘别担心,只要不乱动,一个多月就能完全长好。我刚才也说啦,这骨伤,越是年纪小,越是好长。”
  他看了看江陵栖身的破屋,又看了看衣饰显然净洁富贵的林展鹏,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情况,想了想道:“再过三天我会与人换班,我们每五天换班一次,不过等拆夹板的时日到了我会再过来。”
  江陵一怔,感激地抬头望他,大夫喜她乖巧,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小姑娘,要懂得爱惜自己呀。什么都没有自家身体好要紧呢。”江陵茫然,他摇摇头,叹了口气离开。
  林展鹏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笑了笑:“记住要听大夫的话,养好手臂才最紧要啊!”
  江陵看着他的笑眼,半晌,点了点头。
  午饭时分,林展鹏拎着一个食盒来到江陵面前。
  江陵一天两夜没吃过东西,已是饿得紧了,正打算从背着的包裹里拿干馒头,食盒便到了,然后她就闻到了食盒里的香味。
  她抬头看着林展鹏,林展鹏对她笑了笑,打开了食盒,里面是两个菜,一碗饭,他说:“这段时日镇民都是在镇头领的米粮油盐,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但是他们自己烧,你年纪小,吃烧好的便是,可不许不吃。”
  江陵心想,我当了这么久小乞丐,你还怕我不肯吃么?
  她痛快地吃饭夹菜,虽然因为右手不能动,只能用左手吃,吃得极慢,却一口一口吃得极是干净。
  林展鹏还当要费一番口舌才能劝得江陵吃,谁知道她倒是干脆,不禁笑了,见她一只手又要夹饭又要夹菜不方便,便把饭碗端到她嘴边,取了另一双筷子,一边喂她一边说:“我竟忘了你使筷子不方便,晚饭我让他们给你换勺子。”
  江陵看到喂到嘴边的饭,呆了一呆,林展鹏习惯地“啊”了一声,她习惯地张嘴吃了一口,然后两人都呆了一呆,相对而视,林展鹏笑了出来,江陵也忍不住弯起嘴角。
  自此,每日三餐江陵都能看到给她送饭菜的食盒,林展鹏在的时候是他送来,不在的时候有小厮送来。
  一个月过后,江陵的夹板拆掉了,大夫嘱咐暂时不能使力,但可多活动以更快恢复,注意保暖。
  此时已经十一月中旬,天气渐渐转寒,筹备的救助也已将近结束,镇子开始初见了平常模样。
  而大乞儿,始终不见踪影。
  林展鹏和林忠明托了不少人在周边打探大乞儿的下落,他们已经从镇子里的人那里知道江陵与大乞儿不是本地人,而只是两个异乡流浪的乞儿,林展鹏并无异色,一如既往地对待江陵,江陵刚开始有些紧张,然而更多的是放心——若是他们始终不知道,肯定就把大乞儿当作本地人来寻找,那势必会错漏消息,如今早早知道了他们并非本地人,寻找起来当然更加有利。
  林家把寻人的消息放出去,却仍然没有回音,大乞儿就像平地消失了。
  最合理的解释是,大乞儿真的消失了。否则不会一丝线索也没有。
 
 
第31章 徘徊
  林忠明是这样对林展鹏说的:“她哥哥可能当晚受了伤,逃跑的过程中因为对路况不熟,掉落在哪里,已经不在了。”掉落在哪里?若是逃上了山,便是掉落了山崖,山崖下有野兽,就算没野兽,伤重没有人救也是堪虞;若是逃到海边,掉入海里,更是无迹可寻。
  镇子里下落不明的并不只有大乞儿一个人,也有人家有逃走的人回来,在尸首当中找不到亲人,但又始终不见亲人出现,他们只默默地当作亲人迷失了道路,也许终有一天会回来,也许从此不再回来。贫家破户,饭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多余人力和钱银去找人?
  所以,又能如何?活着的人始终还是要好好地活下去,亲人不见踪影有时好过见着尸首,因为心里还会有个念想有个万一。
  林展鹏不知道该怎么跟江陵说,江陵还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虽然苦难让她早熟,但是要再将一次苦难亲自加诸于她身上,让所有人都无法忍心。
  林忠明知道小儿子亲眼见到那日的惨状,又亲手救了她出来,几乎是刻骨铭心,而且这女孩子又太过年幼,放任不管几乎就是放任生死,这份牵挂当然极不一样。实则就连他也不忍心,便同他说:“救人救到底,她既不肯去养济院,若是肯跟随咱们,便收留了她。”
  所谓的收留,只是一个名份,比如认义女义子,实则乃家仆,朝廷不允许买卖人口,公候官宦人家的奴仆人数都是有限制的,他们这等商户人家就更无权使用仆人,可家中又不能没有伺候的人,时人便有所变通,以义子义女的名义行家仆之责。
  林展鹏自是同意,但道:“阿娘那里……”
  林忠明故意问他:“如果你阿娘不同意,你能怎么办?”
  林展鹏低头思索了一会,方道:“把她放到铺子里去。”女子不管外事,这是大多数人家的规矩,实则商户人家并不遵守,但陈氏出身不同,虽嫁商户,却大部分不像商户主妇一般行事。是以,铺子里的人和事,陈氏是不会知道的。
  虽说欺瞒长辈是不对,但是……
  林忠明一怔,不禁笑了,这孩子懂事且知变通,真令人欣慰。
  林展鹏心中却道:这是因为我要开始读书,若仍是从商,就把她带在身边,阿娘又能如何。
  到底还是心有叛逆。
  林忠明不再问此事,其实他早已经让林展鹏独自决定和处理不少事情了,不过一个小丫头的事也处理不好,怎么可能是他教出来的儿子。
  他只是说:“这边的事情差不多已了,再过半月我们就要回衢州府,到时你开始去书院,可千万别放松学业。”
  林展鹏点点头,道:“我去镇子,问一下那小姑娘的意思。”
  江陵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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