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传——Jas
时间:2021-02-25 10:46:49

  娥娘禁不住也笑,频频逗弄女儿。
  到得睡下已是戌末,江陵眼饧神困,躺在娥娘的怀里很快入睡。
 
 
第2章 灭门
  小江陵做了一个梦,很美的梦。
  梦见弟弟长大了,长得跟阿爹一模一样,很乖很听话,总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她要干什么就跟着她干什么,天天陪着她玩,满天满地地帮她找她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还有漂亮的衣服。阿娘要教训她的时候,弟弟就拉了她跑去找阿爹,阿娘就只好算了。
  后来她要做新娘子了,弟弟就把自己赚来的很多很多漂亮石头绑在园子里漂亮的花儿上,太阳光一照,满园子都闪闪发光,漂亮得不得了不得了,她眼睛都看得舍不得移开,弟弟就安慰她:新郎哥哥的园子里也都有呢。然后拿出了一颗非常非常大非常非常好非常非常漂亮的猫儿眼给她,告诉她:我找了两颗呢,一颗给姐姐,一颗给我的小媳妇儿。
  小江陵欢喜得不得了,捧着猫儿眼心满意足的,说:乖,好弟弟真乖。
  弟弟就笑,笑得好可爱。
  可是太阳好晒,越来越晒得热啊,猫儿眼也晒得烫起来了,满园子闪闪发光的石头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她觉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好亮、好热。
  好亮,好热。
  小江陵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呢喃:“阿娘……”
  阿娘用力拍着她:“陵儿,陵儿醒醒,快醒醒!”
  江陵被拍得疼了,一激灵用力睁开眼睛,扑面看到窗外火光冲天,火烧着木料的哔剥声响都能清晰得听到,不远处传来隐隐的杂乱喧哗声。屋内却没有点灯,只有阿娘和值夜的丫头。
  她惊得哑了声,惶惶地看着娥娘。
  娥娘飞快地帮她套上衣裳,把她递给小丫头:“带姐儿往后门走,后门若是堵上了,就先躲着。”转眼看到桌上的点心,抓了几个塞到江陵衣袋里,对江陵说:“陵儿跟喜叶走,阿娘去前头找阿爹。”
  江陵抬头望望窗外冲天的火光,惊惶地摇头,小手紧紧抓住娥娘衣襟:“阿娘不要走,阿娘,有火!阿娘,囡囡害怕!”
  娥娘用力扯脱她的手,亲了亲她的额头,凝目看了看她,哽咽道:“阿娘要去找阿爹和太太,阿娘去把他们带出来好不好?陵儿先走,阿娘马上就会来的。”
  小丫头喜叶甚是机灵,抱起她就跑:“姐儿别哭,小心招来贼人。”
  三人自漱玉阁跑出来,忽然听得不远处一声轰然巨响,抬眼间骇然发觉仅隔了几十米的大宅已经大火冲天四起,把半个天际烧得通红明亮,那一声巨响想必是主屋大梁倒塌。此际漱玉阁和大宅之间的树木绿萝也俱都着火,火舌竟扑到漱玉阁外面的大树上。
  江陵惊慌恐惧至极,火光中看到娥娘的脸上满是泪痕,大哭出声:“阿娘!阿爹!阿爹!”一只手直直地指向前头大宅。
  娥娘咬一咬牙,低声喝道:“听阿娘的话,不要哭!不要出声!逃!快逃!”提起裙子便往大宅冲去。
  喜叶惊呆,叫了声:“姨娘!”便见娥娘穿过树木,消失在火光之中。
  她捂住江陵的嘴,惊惶地呆了片刻,突见远远火光中竟有几条黑影窜出,忙一矮身,抱着江陵匆匆往后园子深处跑去。
  幸亏春色正浓,后花园子里花也好树也好,正生发得茂盛,娥娘喜绿,这些年移植了好些高矮树种,夜色里虽是火光明亮,这边却影影幢幢,藏两个身材矮小的人极难发觉。
  喜叶抱着江陵半跑半走到后门不远,已经力不能支,喘着气对江陵小声说:“姐儿躲在这别出声,我先去看看。”
  江陵点点头,喜叶安慰她:“姐儿别怕,要是这里出不去,花园子后头侧边有个狗洞,姐儿个儿小,一定能爬得出去。”她小心地猫着腰遮遮掩掩来到后门门边,见门外极安静,便从荷包里取出娥娘适才给的钥匙,开了锁,快快地拔开门栓拉开门,见亦无人声,欣喜地回过头正要说话,却忽然哑了声。
  躲在不远处花丛浓叶下的江陵便眼睁睁地看着喜叶的头忽然间不见了,取而代之是脖子中一腔血冲天而起。
  她紧紧地抓着地,太过恐惧惊骇,竟移不开眼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喜叶失了头的身体喷尽了血,轰然落地。随后门口出现几个黑影,全蒙了脸,并不出声,进来两个,另两个退回门外,重又掩好了门。
  进来的两个黑影把喜叶的尸身拖到一边树丛当中,然后毫无声息地走动、搜索。
  江陵的一颗心剧烈地跳起来,砰砰砰跳得几乎要冲出腔子去,她极轻极轻地转到花丛后,缩成小小的一团。
  也许是树荫花丛太浓密,她个子实在太小,那两人在花园子里四处搜寻了一番,终是没有发现她,便无声无息地往前院大宅而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陵才小心翼翼地移动身子,此时看也不敢看一眼后门,只顾低着头猫着腰沿着园墙,躲在阴影下往喜叶刚才说的花园后侧慢慢移去。
  花园子的后墙不知多久没有清理,积满了青苔,江陵紧紧挨着墙挪动,凡是青苔、尘土、脏泥俱粘在她身上头上,因又惊又怕,汗水和泪水流了满脸,一双手抹来抹去,抹得满脸脏污,看不清眉目。
  她心惊胆战地找了许久,才找到喜叶说的狗洞,狗洞并不大,应该只是时间久了,墙角的砖松动,被野狗野猫扒出来的洞,被几丛花遮住,若不是她这么仔细地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江陵抬起头,这里离前院已经很远,可是大火并没有稍减,仍然在猎猎燃烧、蔓延,火光映得她的眼也红了,她喃喃地唤:“阿爹,阿娘,太太……”小小的心中,满是惊惧害怕,那么大的火,阿爹阿娘太太他们逃走了吗?他们在哪里呀?那么多坏人,那么大的火,她不知道怎么办,阿娘叫她快逃,喜叶死了,她怎么办。
  江陵不敢发出声音,无声地哭着,伏下身子往狗洞外钻去。
  江家后园子外面隔一道几米宽的夹道,便是另一户人家的园子,那户人家江陵记得前几日回家祭祖去了,此际熄着灯,毫无动静。江陵不敢从后门方向绕,便挨着墙悄悄地往另一个方向绕出去,
  另一边,则是一个矮矮的小丘,边上错落住着几户人家,这边大火熊熊,那边几户人家仍然熄了灯,仿佛并没有人住着。
  江陵年纪虽小,却着实聪慧,虽想去探门,却想起后门角子喜叶的遭遇,后退几步,远远地借着路边阴影,往前院大宅方向跑去。
  及得近前,才终于听到人声鼎沸,有许多人喊着救火,然而火势之大已容不得有人近前,所幸江家大宅与周边人家挨得并不很近,暂时波及不大,人们只得尽全力阻隔火势,抬水的抬水,砍树的砍树,忙乱来回,更远处则围着人群议论纷纷。
  江陵眼尖,看到人群中有几个黑衣人走来走去,遂闭紧嘴,远远地蹲在地上,装作围观乞儿,定定地看着烈火熊熊的自家宅院。
  阿爹阿娘太□□父祖母和丫头们都在那里面吗?他们都逃出来了吗?她小小的心中有绝望的了然,然而连哭都不敢哭,更完全不敢出声,茫然不知所措地盯着连天火光,一身污秽。
  这是一场无名业火,烧尽本地珠宝大户江家大宅,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因火势太大,波及了邻居大宅,幸而邻居回老家祭祖,下人见这边火烧得烈早已收捡细软逃出宅子,烧光了宅子却并未伤及人命。
  然而江家主人七口,婢仆七十余口,尸身尽皆焚毁不能辨认,有的竟已烧成灰烬,仵作不能拼接。
  因并不见有逃出人口,官府上报,江氏全家在大火中遇难。
  江家灭门。
 
 
第3章 落难
  在大宅外和救火的、看热闹的、疑似凶手的人们一起呆看了一夜的江陵已经疲累不堪,她慢慢地缩到较远处的一棵树脚下,眼睁睁看着大火一直烧一直烧,她很想扑到火场里去救人,也许父亲母亲祖父他们都躲起来了呢?也许她能救出他们呢?也许就差她去救人了呢?她焦灼地想。
  可是小小的心里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漫天大火,只怕她还没接近便已被烧得动弹不得。
  可是急切的焦灼随着大火一寸一寸焚烧着她的心,她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她的家,一寸一寸被烧成灰烬。她自出生便生活的地方、每一角落都熟悉的地方,从此不复得见。
  然而她连眼泪也不敢流,漫天火光中她慢慢地把头埋在膝盖里,逡巡的黑衣人带来的恐惧紧紧地抓着她的心,她很累,可是她连眼睛都合不上。
  她的爹爹、阿娘、母亲、祖父、祖母……
  大火烧了三天,江陵看了三天。
  很多年后江陵想,这三天,永远都会是她一生中最黑暗的三天,因为这三天,她可以忍受以后一辈子所有的苦难。因为所有的苦难加起来都没有这三天那么暗无天日、那么绝望如死。
  在黑夜里跌爬滚打了一夜的江陵,发散衣乱,满是灰尘与泥土,脸上蹭满了黑灰,又因为流泪抹脸,一张脸简直看不出肤色,脏得和别的小乞儿没有两样,而旁的小乞儿们也都一有空就挤在这一处看热闹,江陵便一点也不起眼。
  这三天,江陵是靠娥娘塞在她衣袋里的糕点撑下来的,她还发现另一个衣袋里有几块小小的银角子。尽管如此,三天过后,她已经饿得头晕眼花,终于不得不起身,和其他小乞儿一起往城里热闹处走。
  她要装得和那些小乞儿一样,便连头也不敢回。她的眼睛已经记下了一切,残垣断壁,是她的家。
  她呆呆地跟着那些小乞儿,小乞儿们虽说并不能都互相认识,但归在一处走的总都是混得脸熟的,见她跟在后面便十分嫌弃,有个年纪大点的便走到后面推她一把:“别跟着我们。”
  江陵没有防备,被推得一个屁股墩坐倒地上,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那乞儿要比她大上好几岁,比其他乞儿略干净的脸上有一双黑黝黝透着凶狠的眼睛,眼角处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他瞪了她一眼,挥了挥拳头:“滚!别跟着我们!”
  江陵朦朦胧胧地想起她跟随爹爹出去时,坐着轿子,轿帘时常被淘气的她掀开来看,阿爹从不阻止,他笑吟吟地看着她惊奇地说:“阿爹阿爹,小乞丐在打架!”阿爹看一眼,告诉她:“小乞儿讨吃食不易,有的讨不着,饿狠了,就到讨到的人那里抢来吃,被抢的人肚子也饿,当然就不肯。”他叫停轿子,吩咐跟轿子的管家买点馒头分给他们。
  江陵便扒在轿帘缝里看着小乞儿欢快地从管家手里拿了馒头飞奔而走,一边跑一边啃。
  江陵心想,他们定是怕她抢他们的吃食罢。她默默地爬起来,离得远远地往热闹处走。
  其实她也走不快,饿了这么久,脚都是软的,一脚拖着一脚。江陵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的苦头,可是那三天她已经哭得足够,现在眼睛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而且,一次一次地哭完了,面前还是一样的火光满天,自己还是一样的流离失所,并不像自己所希望的只是做了一个噩梦,哭完了睁开眼,还是在温暖的家里,有阿爹阿娘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江陵才走到市集中心。
  这是城里南门边的市集,整条街专门售卖小吃点心,这时节正是热闹时分,江陵麻木地走着,鼻子里却闻到一股又一股的各种食物香气,被饥饿刺激得分外灵敏的脑子一一分辨出:这是南门刘的包子,包子皮又白又软暄,里面的馅是肉加笋粒还有葱,十分鲜香;那是张家的馄饨,皮薄得跟纸一样,能看见红红的肉;吴家的猪肠米,用猪肠灌了调好料的糯米,卤熟,咬一口又糯又香;方家的发糕出笼了,切成一块一块地在卖,又软又甜的发糕;还有祝家的麻饼,里面是芝麻末饴糖猪油,熬得香透了,一口咬去,又甜蜜又香浓……
  江陵的父亲性子随意,从不拘着爱女,常带了她来逛市集,爱吃什么便买什么,小小江陵对这市集吃食可谓熟悉之至。
  她站在南门刘的店门边,望着热腾腾的包子屉出了一会儿神,慢慢地向市集尾走去,那里也有一个包子铺,阿爹说,那边的包子其实更好吃,只是老板太凶恶,大家不敢去买,阿爹这么说的时候眼睛笑得弯弯地,小小声说:“陵儿能不能帮阿爹买几只来?”
  那个老板长得很高大,满脸的胡子留得半茬子长,眼睛也很大,板着脸,江陵记得阿爹常说的话:买卖买卖,你卖我买,你买我卖,大家各自平等,只是银钱交割,没甚高低。就想,你卖我买,我作甚要怕你?仰起头看他,毫无惧色,大声说:“我要买十个包子!”
  那老板低头看她,江陵为表示不害怕,叉着小腰虎着小脸又仰了仰头,结果仰得太过,头上的小帽子掉落地,小头花也被帽子扯落了去,她觉得头上一凉,赶紧用手去捂脑袋,一摸摸到头发,赶紧又打个转身,弯腰捡起帽子和头花,转个圈又面对着老板,却见老板脸上全是忍俊不禁的笑。
  江陵觉得他的眼神很是温柔。
  她拿了包子跑回去,叽叽咯咯地跟阿爹说:“他一点也不凶呢,他看着我,就像管家李伯伯一样的,我一点也不害怕。”
  阿爹看着她,眼里全是笑意和赞许。
  江陵站在包子铺边上,咬了很久的唇,肚子好饿好饿,她看着街上好些乞儿伸着手绕着那些店铺老板帮工还有客人阿爷阿嬷阿哥阿姐地叫,就总会有点吃的落在他们手上,可是为什么她就是伸不出手问他要个包子呢?
  她的口袋里有银子,可是她现在是乞儿,她不能拿出银子来,小小的江陵心中满是惊惧,那三天曾经见过的黑衣人如鬼魅一般在眼前闪来闪去,她只知道她绝不能从口袋里拿出银子来。阿爹以前让她帮他去买吃食时递给她的都是铜钱,他说,平民百姓一人一年的吃穿只需一两半银就行了。
  那次阿爹让她买十个包子,只用了二十个铜钱,一个银角子是半两银,能换五百个铜钱,她都知道的。没有人拿银角子去买小吃食的,阿爹这么教过她。可她的阿娘惊忙中忘了塞给她铜钱,也许喜叶那里是有铜钱的,喜叶……
  她望了望冒着热气和香气的包子,低下头,鼓起勇气走到老板跟前,一口气说:“你能给我个包子吃吗?我可以……我可以帮你干活!”
  过了好一会儿,江陵听到老板说:“一个包子两文钱,你能帮我干什么活赚两文钱?”
  是啊,她能干什么活?她才是个七岁的小女孩子,她什么也不会。江陵茫然地抬头,老板看着她,脸还是很凶地板着,可是眼神就像以前那样温柔,他把手上包好的四个包子递给她:“八文钱,记在账上,长大了还给我。”
  江陵羞得脸都红了,那老板蹲下身看着她,笑了笑:“我是说真的,我姓柳,叫柳承志,你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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