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三月早春,盆地气候较之别处要分外温暖些,虽仍有一些寒凉,却已有春意勃发,街头杨柳榕树都发出绿芽枝叶,蓬勃盎然。人们也已脱去厚袄,换上薄袄裙,行在街上轻悄说笑,处处皆有了花红柳绿的光景。
城内处处清水沟渠,不平坦的小丘陵被围起来当作大盆景,有的就被围进富裕人等的家中园子里。一步一景,各处都有小小园子,小桥流水青石板地,白墙黑瓦,绿树红花。
天色尚早,城门刚刚开启,衢州府城几条主街上,一间间的店面都已经渐次打开,正洒水盖尘。而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街上,有一家一连排八间门面的宽敞店面的门板也正在一格一格打开,这家店和其他店相比看上去并无两样,除了每间门面格外宽些、门面连得格外多些、伙计格外多些。
只见漆成了深色明漆的门板一扇扇搬开,晨光铺进去,与店铺后墙窗户照进来的亮光相互辉映,便可见到店铺中面对街面的一排柜台洁净明亮,深红丝绸上的光芒隐约可见。
这就是衢州府最大的珠宝首饰铺,来自百年珠宝世家的林记珠宝总铺。
目前名义上由林家年仅十五岁的次子林展鹏掌管,林父林忠明辅理。——明白人都知道林家这是要开始扶持新的当家人了,虽然还早,现在的当家人方才壮年,但百年世家从来都是有条不紊,一环一环扣得刚刚好。
随着铺子开门,伙计最后的洒扫结束,有条不紊的营业便开始了。
外面有条不紊,可是,铺子后面的两进院子的最里面一进住着的林掌柜却愁眉不展地望着西侧厢房。
随着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穿着粉色窄袖对襟袄子、浅蓝色撒脚裤的□□岁女童走了出来,虽有朝阳已经斜斜铺满在西厢房前的地上、门上,但三月的清晨尚有七分冷冽的意思,女童刚梳洗完的脸微微泛红,迎着阳光,一张毫无瑕疵的雪白的小脸几乎被映得半透明,那点因寒意而微红的颜色便如洇在白玉中的嫣色,极是好看。
女童迎着阳光的脸快活地笑起来,黑如鸦羽的长眉舒展着,大而明净的双眼微微弯着,浓密的眼睫仿佛会说话一般一开一合,头上的用红绳扎起两个抓髻,红绳留了垂头,头一转动便跟着一动,甚是活泼。
她看见林掌柜,大眼弯得更深,甜甜地叫了一声:“阿叔早安。”
林掌柜见了她,一张脸不自禁地收了愁意,带出慈爱的笑来:“林姐儿,起来了?快去吃早饭,你婶子今儿买到了羊乳,别忘了喝。”
江陵——现在的林溟点点头,应了一声,便往厨下走去,大约是有些饿了,想着厨房的食物,走得有点快,就有点半走半跑,这才显出了些孩童样,十分可爱。
林掌柜摇摇头,嘴角的笑意挑起来。
林姐儿是前年年底东家老爷一家从温州府舅老爷家回来时带回来的,说是在那里救下来的孤儿,暂时让她在这个铺子里住着。
林掌柜当时颇为惊讶,林家收留的孤儿林姐儿不是第一个,但一般不是送到庄子上养着便是在林家宅子里住着,从未有过放在铺子里的例子——若是男童倒也可以理解,铺子里总是需要伙计的,从小教起也不是不可以。
而且,林家在衢州府城的珠宝首饰铺其实是全省各地珠宝铺的总铺,虽然看上去并不大,但是最重要的生意都是在这里交易的,比如收货进货,这是林家的根本。安置一名孤儿,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放在这里。
但是林忠明并没有异议,他只是看着林展鹏行事,然后林展鹏对他说,希望他对外说,林溟是他的远房侄女,因家中父母双亡投奔林掌柜而来的。林掌柜愕然之余,却见林忠明对着他微微点头。
林掌柜身为林忠明最得力的下属,事实上已经是总掌柜的地位,他知道的要比旁人多些,深知林展鹏由林忠明手把手教导出来,是极得林忠明的心的,若无意外,林展鹏定然是下一代当家人。所谓林展鹏是林记珠宝总铺“名义上”的主管,这“名义上”三个字,也只是讲给某些人听听的。
后来林掌柜很快得知,大太太陈氏对这名孤儿很是不喜,当日在温州府城还曾将之驱出府去。但林展鹏怜悯幼女无助,不愿置之不理,但也不愿为此再和母亲争执,便想了个办法,两全其美。
至于不喜的原因,众人皆缄口不言。林掌柜何许人也,众人眉眼间官司稍为留意,再看看这个林姐儿的玉雪美貌,心下也就明白得七七八八。心下不禁叹息陈氏太太实在是太过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不过好在陈氏太太不管商事,甚至是厌烦商事,因此商铺里多了一个小姑娘,没人同她讲,她根本不会知道。林掌柜心想,一般商人妇,不知多紧张商铺中人事,虽然大部分也不能管事,却千方百计要去探知一些事情,陈氏太太到底底气足。
不过他本人倒也不怕,他虽姓林,却是自由身,盖因一身好商事和好眼力,被林忠明在别家撬来,厚礼相待,主客相重,在林家当了十多年掌柜,十分受主家的信重,就算是主母,对着他也得有三分尊重。
更何况,说句越礼的话,林家这些掌柜们对陈氏一般都是敬而远之,因为深知陈氏虽嫁入商户,却出身书香,士农工商,她因出身的缘故不愿接近商事也是情有可原,然则陈氏是碰也不想碰,可见得是真看不上商事。因此,人人皆有自尊,他们亦是靠本事吃饭,也犯不上谄媚主母,各安其事即可。
而且自从号称江陵是自己侄女收留了她之后,因为林掌柜与妻子张氏只生得两个儿子,如今有个小女孩陪在身边,真算得上是意外之喜。只是初来时这小孤女不会说话,本来还遗憾这般漂亮可喜的小姑娘竟然是哑巴,却听林展鹏说她可能只是被吓到了,然后两个月后她终于开口说话,众人尽皆大喜。
如今一年多过去,甚么风波也未起。林掌柜与妻子、两个儿子、江陵五人,相处得极是愉快。
此时的林掌柜便是带着这般愉快的心情,看着江陵半走半蹦的背影往走廊走到前院去。
第34章 学习
江陵甫一跨到第一进天井, 便闻到扑鼻香味,住在第一进前院的林掌柜的两个儿子林家豪和林家宝正从饭厅吃完了早饭走出来,看到江陵便笑:“妹妹今儿起晚了。”江陵笑嘻嘻:“是两位哥哥勤快起得早。”林氏兄弟相视哈哈地笑:“那是那是,妹妹说得好。”
厨房里便有妇人的声音回道:“每日里要我拿着棍子敲门才肯起的惫赖儿子, 敢在妹妹面前撑大脸儿?”
两兄弟“哈”一声爆笑, 更活泼些的林家宝扬声道:“阿娘你打人莫打脸, 骂人莫揭短,这可是你嫡嫡亲生的儿子们呐。”朝江陵齐齐做个鬼脸, 立马窜回屋换衣裳准备上工去了。林家的长子林家豪在林氏木行里学木器,林家宝便是在珠宝柜上跟着林掌柜学, 倒是都识得些字的。
江陵咯咯笑着几步跨到厨房里, 看到果然有一碗温羊乳坐在温水里, 林掌柜的妻子张氏正笑眯眯扬手招她, 厨娘秀娘则刚好把和了少许面粉用菜籽油煎得香脆酥软的蔬菜饼放在一个垫了油纸的藤篮子里, 也招手唤她:“林姐儿, 就算着你这时辰该来了,正起锅最好吃。”
江陵笑嘻嘻谢了声:“多谢婶娘, 多谢秀姨。”拿了饼要吃,刚出锅的饼实在太烫,“哎呀”一声赶忙倒腾着双手,凑空档咬一口,一边吸凉气一边还是要嚼, 两手跳着捧着蔬菜饼却舍不得扔下,端的手忙脚乱。
张氏和秀娘忍不住笑, 张氏拍了拍她,满眼疼爱:“慢着些慢着些,大姑娘了还这么馋!稍等等不行吗?来,先喝羊乳。”
江陵再咬一口鲜香酥脆的饼子,方放下手,见手上都是油,便也不拿羊乳碗,只蹲下身,就着碗沿喝一口甜香的羊乳,一圈薄薄的乳沫儿便留在了嘴边,很是逗趣。
张氏和秀娘都摇着头笑起来,秀娘一边搅拌着盆里的糊糊,继续忙着做饼,还有些伙计没吃早饭。张氏见江陵扎着两只油手,笑着端着两个饼和羊乳走到一旁的饭厅里,叫江陵好生坐下来吃早饭,说道:“多吃些,都来了一年多了还这般瘦,还是吃太少。你慢着些儿吃,我去后头看看。”江陵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一边咬着饼,一边点头。
吃完早饭,江陵便回了自家厢房。
这家铺子店面极宽阔,后面两进的天井便也很宽大,第一进天井一边一排四个厢房住的是留宿的伙计,另一边拆了建成厨房和饭厅,另有厅堂五间正房,当中一间是留与贵客谈生意所用,西边两间,分别是账房和东家来店里的休息间,东边两间则就是林掌柜的两个儿子居住。另有楼上几间,设为库房。
厨房和饭厅后边是通向第二进的走廊,宽可容两个半成年男人并排行走,走廊上头是人字形的拱形飞檐,不怕雨雪。江南多雨雪,一般的屋宅都这般设计。
内进第二进的正房住的是林掌柜夫妇,占了西边厢房其中两间房的便是江陵。是以江陵住的厢房相当宽大,一间卧房,一间起坐。
此时江陵便是坐在起坐间的窗前书案前,窗外是明亮的天井,天井里种了花草,清晨的阳光跳跃着洒在花草绿叶间,斜斜地探进脸儿来。
她收了之前的笑容,眉目便显得平缓端凝,整个人立刻变得沉静。在砚台上先滴了水,端坐着拿起墨条细细研墨,等墨汁研得,先翻开书册,用了镇纸压好,左手从案角取过一张纸来,右手拿了笔,蘸了墨,慢慢地抄起书来。
端秀小楷一个一个落在纸上,江陵的字已经小有可观,她微微抿着嘴,一字一字抄得极是认真。
由字能识人吗?江宣说,不能。江陵问,为什么,怎么会,不是说闻琴声都能识人么?江宣说,秦桧便有一笔好字。江陵想偷懒,便窃喜着又问,那为什么我要练好字啊?江宣说,但凡你能做到的,为什么不去做?
窗前的阳光慢慢地移动,江陵的额头渐渐有了汗意,握着笔的右手也渐渐觉得酸痛,却仍咬牙坚持写,字迹便微微有些抖动,沮丧地停了停,不肯松手,又要落笔。
笔杆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提住,温和的少年声音响在耳后:“你的手臂受过伤,不能长时间用劲,为什么总是不记得?”
江陵不肯回头,固执地说:“先生也说过练字须得长时间坚持,我可以的,我还没抄足三十页。”
她每日须得抄足三十页字,并背诵下来,一般来说,若无事她便上午完成,若有事,下午或晚上都可以,但必须完成。这是她给自己下的任务,也是她自知的临界点。
林展鹏拿开她手中的笔:“欲速则不达,你年纪还小,别急在一时反伤了筋骨,到时候你就后悔了。歇一歇再写吧。”
江陵沮丧地坐在椅子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马上站起来给林展鹏沏茶,林展鹏摇摇头,却也不阻止她,有客来,自当如此,他看着江陵有模一样地沏茶,笑道:“这次又积攒了多少问题要问?”
江陵吐了吐舌头:“二十二个。”
林展鹏睁大眼,嘿了一声,作挽袖状笑:“来吧!”
江陵以林掌柜远房侄女的名义借居于此,并不仅仅只是吃住而已。在路上时江陵就想得很清楚,她要跟着林展鹏,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放弃了等待大乞儿而获得的这个机会太过珍贵。就算林展鹏只想给她温饱而已,她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得到更多。那么,她就需要察颜观色,处处留意。
林展鹏把她放在珠宝首饰铺里,她第二天一大早天没亮就起床,候着店铺开门就溜到了柜台后边,趁着没有客人时一件一件地认宝石、看首饰、比价钱,把它们的样式和位置记得清清楚楚,等到有客人来了,她就走到一边不去打扰,但竖起耳朵听掌柜和伙计介绍和讲解,一字一句都不肯漏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时,就背下来。所幸她记性一直是极好的,囫囵吞枣也能记得七七八八。反复听上几次也就都记下来了。
反正客人这么多,伙计们总要反复讲的。
她认识很多宝石,但对首饰的工艺几乎完全不了解,什么样的宝石用什么样的工艺镶嵌在什么样的东西上更显美貌和价值,这些她都不懂,她在家时还太小,江宣并未教过她。她就一直候在柜台边,听伙计讲。但是伙计往往也只知道一个名称,具体怎么做并不清楚。
她就问。每天积攒几个问题,问林掌柜,问伙计。
他们当她是小孩子好奇,能解释的便解释给她听,她怕忘了,每天吃完晚饭便默诵一天的问题和答案。然后就基本上都记住了。
那时候她又病又伤又瘦小,却每天坚持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心力用得太过,便又病倒,整个人瘦得更是惊人,一张小脸惨白如纸。林掌柜深觉惊愕,妻子张氏更是心疼,除了请大夫,又自掏了钱给她买东西补身。
林展鹏把江陵放在铺子里后,因为知道林掌柜是父亲心腹,便很是放心。而他自己因为要弃商进学,既要交接手头生意又要熟悉书院环境和师生,他年已十三,进学已经嫌迟,便要努力赶进度,一应事宜真当是繁忙不堪,便没怎么到铺子里来过。
直至无意中听闻江陵病倒,赶紧来看她。那时江陵已差不多病愈,却仍然苍白如纸。林掌柜便跟他讲了这事,犹豫着问他是否与她有约定,令她连休息也不敢,需抓紧一切时间学了来做事?
林展鹏怔了半天。
他万万没想到,江陵竟如此心急。他本想让江陵先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好了再对她进行安排的。
他把江陵带到账房边上的休息间,认认真真对江陵说:“我初从商事时,阿爹曾教我:商人心中不仅仅只有商字钱字,方能成大业。无论做什么事,必得胸有丘壑,目光长远,才能运筹维握,才能看到别人所不能看到的,最后才能做到别人所不能做到的,走到别人不能到达的远处和高度。”
江陵听不大明白,懵懂地望着他。
林展鹏笑了笑:“我阿爹这话,曾得一位师长的大为赞许,我其实也不算太明白,但是,这些话首先的意思便是:别急。”
别急着要上柜台,别急了为了学而学,别急着要帮我的忙。别急着……长大。
你还小,慢慢来,一步一步踏实地走,方能一直走下去,走到很远,走到很高。
看着她似懂非懂的神情,林展鹏对她说:“你现在最先要做的,是读书识字。女子不能进学堂,但是我觉得读书识字对任何人都很重要,无论你想做什么,它都会帮你做得更快更好。我每隔五日会来教你读书习字,你愿不愿意?”
江陵泪盈于睫。
她在家时早已启蒙,蒙学几本早已初学,蒙师便是她的阿爹,阿爹当日也是这么与她说的,他日日带着她,除了长途行商不能带她之外,短途出门行商都会带着她,教她习字读书,给她讲课讲书,日日捉着她写五页字,说她年幼骨软不宜多写,待得年长了便要每天写十页、二十页、三十页。阿爹还与她说,待她略年长,便要请最好的师傅进家来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