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回了一笑也转回头去,此时已能看清楚最前头的大船,脸色一变,脱口道:“朝廷的船!”戚家军还是俞家军?定然是其中之一,它们为什么会来这么遥远的海上?它们来干什么?
难道大伯伯的船要与朝廷的船开仗?不,不不不,自己人不能打自己人。
江陵转身想说话,身边却是空荡荡的,江业已经离开。
她看向护卫们,护卫头目朝她恭敬地笑了一下,温和地询问:“大小姐?”
江陵点点头,只觉得脚下的海船亦是驶得飞快,很快便和江业带来的所有船只会合在了一起,身后是望也望不到尽头的船,迎面而来也是望也望不到尽头的福船和战船。
戚家军的船!那高高飞扬的“戚”字,清晰地落入了所有的人眼中。船上所有的兵士身影虽然望过去仍然极小,但伫立着如钉子般一动不动,挺拔如山。
江陵脸色有些发白,她咬紧牙关,双手紧握船栏。
戚家军是来剿谁的?吴平?一定是吴平,他们不知道吴平已经大败逃走了。可是龙靖在京城所说的话响在江陵耳边:“那就是一窝端。”
“如果他们发现我们有据地、有海船、有战船、还有商船,想都不用想,一并端了就是。”
这不是不可能的。
就算可以招安,那让这些人去陆地上吗?他们只能靠海为生啊,可是朝廷坚决不会允许有人占岛为王。
双方的船已经很近了,慢慢地都减慢了速度,船上的武器炮机都亮了出来,戒备森严,一触即发。
江业不知什么时候又出现在江陵身旁,他的声音仍然柔和平静:“是戚家军,姐儿不用担心,不会打起来的。”
江陵心里想起祖父说过的话,又见到江业手上带来的大匣子,心中虽定了定,却又想到另一句话,江业似乎明白她在想什么,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江陵点点头。
真的在大伯伯这里,而且保存完好。其实她之前就隐隐明白为什么大伯伯这艘船绝不允许外人上来的原因,此时方才落定。
他二人旁若无人地对话,戚家军所有船只的炮火等都抬起,备战。 戚家军的战船最大的是福船,是大楼船经过改造的、极是锋利的大船,此时领头的正是大福船,艏楼上站着几个人,看服饰正是大明将军,虽然面对着坚船利炮,却丝毫不惧,一人喝道:“逆贼吴平何在!”
龙靖抢先应道:“吴平已经兵败逃走,此是‘王’字船队和王家岛商船!望朝廷明鉴。”
两人都声音宏亮,戚家军军纪森严,所有的船只都无人出声,只有海风轻掠而过。而“王”字船队亦是静默如一体,只有王家岛的几艘船有骚乱。但领头的几艘船都靠得近,俱能听得清清楚楚。
大福船艏楼上的几位将军凝目看向江业和江陵,他们与吴平打过许多次,自然知道这并非吴平的船队,意外之余仍严阵以待,一位将军沉声问道:“尔是何人?!率如此庞大船队进入大明海域,意欲何为?”那位将军龙行虎步,站在艏楼上如渊渟岳峙,叫人不由自主心生敬意。
江陵肃然,江业垂下眼睛,说道:“某姓王。”
那位将军劈脸喝道:“既是大明子女,当知私船不可下海,否则与谋逆无异!”他厉声道:“开炮!”
竟是不由分说便要开战。 江业抬起头来,沉声道:“且慢!”
他举起手中的大匣子,匣子已经打开,竖着朝向大福船的艏楼方向,江业冷声喝道:“圣旨在此!”
朝阳之下,匣子里并列摆放三个明黄色的卷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正是大明皇帝圣旨。
那几位将军俱是一怔,他们都是见过圣旨的,虽然此时距离足有十丈,目力好的却也能看出来圣旨缎绸精致庄重,与自己所接过的竟无二致。
江业说道:“大明孝宗皇帝、大明武宗皇帝、当今圣上的圣旨在此,各位可要听旨?”
一位将军一手指来:“你……”
江业冷笑一声:“我‘王’字船队纵横天下,名正言顺,有圣旨言明。如若不信,可派人验证。”他不等质疑,傲然仰首:“若不是我敬戚家军俞家军抗击倭寇为国为民令人敬重,今日不会取出圣旨。”
江陵看着那几位将军中的一位,扬声道:“卢叔叔,我是江陵,你若信我,可来此船以作验证。我可以去往福船为质。”
大福船艏楼上其中一名将军正是戚继光的心腹卢将军,他本就疑惑对方船上有人像江陵,只是万万没有道理会是江陵,此时见她喊来方才确定,当即便与其他几人商议。过得片刻,他抬头说道:“我与吴将军一起过来。”
江陵对江业说道:“我过去交换。”
江业笑了一笑:“正当如此。”她已经是现任总船主,过去做交换人质也是担当的表现。在这个当口他不能表现出儿女情长,再说有圣旨在手,戚家军不是其他胡作非为的军队,定然无恙。
卢将军本想说什么,却被阻止。江陵已经率先下了艏楼,向架好的船板走去,走到一半,她察觉到身上的目光,转头看过去,触目正是傅笙微笑中带着的担忧,还有江洋和龙靖烦躁不安的目光。她安抚地朝他们一笑,转回头去。
三人擦肩而过,卢将军停了一瞬,对着江陵微微一笑,甚是慈和。
待到两位将军走上江业所在的艏楼,江陵也自觉得走上了大福船的艏楼,站在几位将军当中。将军们似是适才从卢将军口中知道江陵与戚继光的关系,倒也并不如何,有一位还对她笑了一笑。
江陵和众人一起望向江业所在艏楼,江业身后身旁出现了几位黑衣护卫紧紧围着江业,卢、吴两位将军手上接过圣旨查看。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以菲德,仰承丕绪,……王皇太后积善醇朴,德惠广济,赫赫功劳,皆以在目,……族侄王樵,丁未年进士,端重循良,天资聪慧,愿为王皇太后亲使,效三宝太监之举,行海商事以报王皇太后。朕仰奉慈颜,特开此例,既无谋逆,世代不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慈圣康寿太皇太后,坤元表德,壹范流芳,辅佐先朝,厥功斯茂。朕奉大行敬皇帝遗旨,王樵以下,不作谋逆世代不移,与天下共养……”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考贞庄懿恭靖仁慈钦天辅圣纯皇后……”
江陵的脑海中飘过的每一个字,此时正在卢将军与吴将军的眼中一一展现。
才不过几瞬过后,江业的艏楼上,卢将军与吴将军手捧圣旨齐齐下跪,口呼万岁。
紧接着江陵身边的几位将军亦立即下跪,江陵慢了一步,便见到所有戚家军的船上兵丁将士一并下跪,山呼万岁,声音如雷。
江陵松了一口气,亦慢慢地跪了下来。 艏楼上的江业和所有人也都跪了下来,手中三张明黄色圣旨高高举起。
戚家军撤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几章本文就要完结了。然后会写些番外。明后天会放新文预收,请大家多多关注。
第364章 皇后
圣旨。
往前数三位皇帝都用圣旨告诉世人, “王”字海上船队是金口玉言、皇帝盖章的,江业说,我们名正言顺。
朝廷自然也有官方船队, 但多用于战事或者公事,私人船队是违反律令的,这般庞大的私人船队,几乎可以占岛为王。
…………
“囡囡,这便是我们家最大的秘密了。咱们的祖上不姓江。”江老太爷低低的声音响在耳侧,“你知道大明宪宗孝贞纯王皇后吗?”
江陵自然知道, 不仅她在衢州时就知道, 在京城时候, 夏言真更是曾经与她说过, 他说他母亲年幼时隐约听闻,江家,是孝贞纯王皇后的亲族。
孝贞纯王皇后, 成化宪宗皇帝的第二位皇后, 孝宗皇帝尊皇太后, 武宗皇帝尊太皇太后,正德十三年崩, 因元皇后吴氏被废, 故袝太庙,系帝谥。
王皇后出身衢州西安楼峰村,闺名王钟英。虽然她很早就离开衢州,但是作为一个皇后,一个皇太后、太皇太后, 就算她已离世很多很多年,也一定会被当地人记住, 会被当地人引以为豪。
那时候江陵否定了夏言真的说法,江家怎么可能会是她的亲族?
她当时说道:“既是亲族,何以行商?我阿爷阿爹何等才具,读书进仕不是更好?虽然我不以为行商不好,但皇后亲族、又有才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行商。”
她又道:“王皇后虽然在当皇后时险象环生,为在万贵妃之下求生存宛如隐形人一般,但既然是皇后,后来又是皇太后、太皇太后,如此位尊,父亲兄弟封公拜候不说,我所听闻的是她父亲本就是南京上元上官,后来以国公追封,既然如此一门显赫,自然对亲族子弟一力培养,以求家族兴旺传承。”
便是再穷困的人家,只要家中孩子有一线能够读书科举的希望,无不倾全家甚至全族之力培养,概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算只是中个秀才举人也是全族之光。便如当年的林家,那是全国全朝的正途,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何况本就是科举出仕的王皇后之父?
行商?虽然如今朝廷开通,但地位永远是:士农工商。但凡家有余粮的绝不会选择。
可是江老太爷否定了她的否定。
他淡淡地说道:“咱们是王皇后的亲族,当年宪宗皇帝独宠万贵妃,王皇后避其锋芒,几成隐形皇后,方不致再走吴废后老路。孝宗皇帝幼时十分艰难,多得吴废后与王皇后照拂,及至登基,赏赐王皇后之时,王皇后与父兄商议,提出不以天下养己,欲以自家人养之,遂求得独开海路,效三保太监之举。其实,是王皇后父兄体察孝宗皇帝心思,知其实欲废除海禁,当时却百废待举且祖训难违,走的一条巧路,亦是险路。”
“孝宗皇帝思忖再三,虽然拒绝王皇太后所言以自家人养之,却也密允此举。因此事甚密,王家便择中我们一支,却是因为你的曾曾祖父家境艰难,父母俱丧,亦无兄弟姐妹,全靠自身才智以及王氏族学供养方才成才,后来更是到了南京王氏学堂中进学,二十岁即中进士,且才智旷达,重情重义不说,对商事也自有心得,又无牵挂。他被选中本可拒绝,但既知密事,日后就再难进上一步,好在他性情潇洒,亦有远志,遂慨而受之,从此咱们一支便脱离王氏,更母姓为江。”
“阿爷,为何要改姓?”
江老太爷苦笑一声:“其一,王氏一族因皇太后一家位尊,当时权势甚大,人人盯着,便连皇帝都不敢轻易开的海禁,若是被朝中发现了,后果可大可小;其二,王氏一族何其庞大,若是这一支的后人见财起意为非作歹,甚或谋逆,便祸不及王氏族人。”
其实第二点江陵在听到选中自家祖上便已经明白,此时也不禁叹了口气。
哪里来的天上掉馅饼,成功了,泼天的富贵王家共享,失败了,江家独自承受后果。更何况对于一个二十岁的进士而言,这哪里又是馅饼呢?曾曾祖父若不是心境豁达志存高远,只怕要郁结于心。
江老太爷告诉江陵:“好在孝宗皇帝心地还是好的,他给了你曾曾祖父一道圣旨保身。之后,武宗皇帝虽然人称荒唐暴虐,但其实……他与我父亲年岁相仿,他们在皇宫相识,武宗皇帝心性自由,小时很是羡慕我父亲可以去海上历练。后来我父亲历练回来,每每进宫去见太皇太后时,武宗皇帝总要召他相见,这和当今皇上召见你阿爹的情况截然不同。”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低地道:“武宗皇帝是对海上生活的向往,当今皇上关心的是海上的生意。”
江陵想起在京城宫中朱希孝的言语,心中自然明白祖父所指。只怕是皇帝想要这支船队。 江老太爷道:“人人都道武宗皇帝荒唐暴虐,可是他也赐了一道圣旨给我父亲,说他与我父亲投缘,而两道圣旨总比一道圣旨保险。”
“后来,当今皇上也赐了一道圣旨。”
嘉靖帝赐的圣旨和先前两位皇帝的圣旨,内容是不一样的。
江陵记得江老太爷说起来的时候,脸色木然。就像此刻江业的神情一样,他站在艏楼顶层迎风而言,虽然目望远方,却面无表情。
江业终于忍不住摸了摸江陵的头顶,柔声说道:“那个时候江家行海商已经四十余年,缴天之幸,虽然你曾曾祖父最为惊才绝艳,但真真是虎父无犬子,江家从你曾祖父到你祖父,后两代也都极擅经营,心胸宽广,因此累获巨利。我记得那年我们都在京城店铺,宣弟方才七岁,他因是家主继承人,你阿爷偶尔便会带他进宫。当今皇上那时也才年轻,他有一日与宣弟说,等他长大,便要请他为他管理内府库。”
“宣弟当天回家便与你祖父说,我们应当将海上生意所得的一半进献给皇帝内府库。”
江陵心中惊悚无比,不禁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一半而不是全部?”
江业看着江陵,目露赞许:“你想到了。”
如果给了全部,皇帝高兴,江家一时富贵,但很快便会大祸临头。且皇帝多疑,他必然不信江家当真毫无保留。
“当时‘王’字船队已有二万余人,大小船只两百多艘 ,若是给了全部,势必要将船只与人都交给皇帝,这二万余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船队既已交还,圣旨呢?” 皇权之下,生杀予夺。
“最重要的是当时太皇太后已经薨逝十年,海上获利供给的是王家后人。因有两位先帝圣旨言明世代不移,才能保住商队保住江家。”
“嘉靖帝生性极是聪慧,年轻时确是明君,他既收了内库之财,又实在喜欢你阿爹,便也给了一道圣旨,意即江宣自愿献上一半财富,年满十五即担任内府库承运大使,但不列官衔,若无谋逆,海上商队行事一概不究。”
“实际上你阿爹只是俗称的皇商,他担任这内府库官之后,奉予内府库的钱财何止一半,内府库但凡钱不够用了,他便要无止境地填付。好在知道本家有海外船队的王家后人极少,你阿爷去走过一趟之后便知道坐食山空已不可取,好在这些年置下的产业不少,你阿爷又添置了许多,好好经营供养族学族人不至困难,王家便撒了手。江姓从此真正独立。”
也从此与王氏一族再无瓜葛,祸福自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