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运豪怔住,他终于明白过来。江陵却再也没有理会他,扬长而去。
许汉程其实是个最狠不过的人,他在看了那匣子秘密之后,又知道江陵的决心,当知道江陵在京城开了珠宝行,又得到当朝郡主到场祝贺时,没过多久便暗中开了祠堂,将许运豪出了族。只不过并没有通知许运豪,而且从此与许运豪再无联络。
许运豪本来便与龙游许家关系冷淡,每次回龙游都是许汉程相召,这次过年许汉程没有叫他回去他竟然还松了一口气,半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已经成了弃子。
当许运豪终于意识到不会再有人来救他、他不认也没有用时,他说出了林季明。
他的供述再无隐瞒,但是春秋笔法,将所有罪名都推向了林季明。他死,也要拖着林家,要让江陵不能如愿以偿。
是林季明伙同林志明重伤林忠明谋夺家产;是林季明见侄子掌了家业后心有不甘继续想要夺林家财产;是林季明找他想法办要灭门林家长房二房。林季明是主谋,他是次凶。
如若不信,可以传林季明对质。 知府大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才说道:“你一定要林季明对质,可以。”
林季明被带上了大堂。准确地说,他是被拖上大堂的。
许运豪震惊地看着那滩泥也似的人。
林季明已经无法站立,双手已废,双腿软垂,当他费力抬起头看到面前是许运豪的时候,啊啊作声,竟然已经不能言语,然后眼睛中流露出的是恐惧慌张。他不能说,也无法写了。
许运豪终于感觉到了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厚重,他嘶声说道:“我的书房里有……”
他想说他的书房里有证据,但是他看到了江陵在一旁的冷笑。然后听到赵捕头的声音:“禀府尊大人,许家已经抄过几遍,并无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许运豪的供词。”
许明!许运豪的脑子再也没有这般清楚。
他本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却再也没有想到许运杰知道了一切为求脱身竟与江陵合作,或者说,是为了报仇,报他几次陷害许运杰的仇。
在这一刻,他真正体会到了绝望的感觉。
第368章 改变
许运豪被判斩刑, 家中男丁尽皆处斩,女子没籍,家产尽数充公。倒霉在许运豪的儿子都已长成, 孙辈仅有两个孙女,至此许运豪一支不复存在。
江陵对于仇人敌人向来不会心软,正如她所说的, 享尽许运豪带来的富贵霸道,便也接了他带来的灾祸罢。
至于林季明的事情,她是从牛瑞恩那里得来的消息。牛瑞恩这一批学子今年便要正式下场了, 新帝登基必开恩科, 他们都是要去试一试的。江陵本没有去探望那些人, 牛瑞恩却专程来见了江陵。
之前桑宁对江陵说牛捕头已经找到牛瑞恩, 也已去了书院门口两次,在江陵离开之后叔侄终于见到了面。
江陵本来是要利用牛捕头手上的证据对付许运豪,但是既然用了吴平手下的人名正言顺地杀了许运豪, 牛捕头便无用处, 这等小卒子她并不是想放过, 而是自然会有林展云日后对付。但是出乎江陵意料之外的是,牛捕头竟然是她设想中的第一种人。
他极是爱惜侄子, 当他确认侄子为江陵所救并施于援手, 吃穿住行甚至进学费用、师长讲课都由江陵给钱派人安排服当,还安全地把人带回了家乡参加考试,他当即就付出了行动。
首先他利用自己捕头的身份到了林季明所在的牢中,毁其手脚,灌其哑药, 将其重伤,使林季明再不能言语和写字, 却依旧神智清明。——他很诡异地知道了江陵并不想林季明好死的心思。然后他将自己保留的证据交给了林掌柜,嘱咐等江陵回来交给江陵。
最后他求见知府大人,说出九年前冤枉林家的事由。
江陵等人这才知道牛捕头为什么要陷害林家,为什么一定要致林家于死地。 因为许多年之前牛捕头是有未婚妻子的,但是偶被林季明所见,林季明见她貌美,便仗着自家有钱有势,诱污了她。未婚妻子事后将此事告知牛捕头之后便趁其不备自尽。牛捕头当时年纪尚小,到了知县衙门鸣冤告状,结果可想而知,林老太爷相信自己的儿子,林季明又使重金买通了未婚妻子的家人,牛捕头被痛打一顿之后几被收押,倾家荡产方才买了自由之身。而牛捕头的弟弟、牛瑞恩的父亲之所以会去福建行商,正是因为牛捕头之事家无恒产,为牛捕头再娶、为子孙置产而与人搭伙而去的,却从此一去不回。
此后他历经困厄方才一步一步爬上了捕头的位置。他知道林家财雄势大,便不再轻举妄动,而是与林家的对头交好,处事虽无不端却也不正,心思更是狡狯阴狠。
江陵沉默。
是非之际如此模糊,不,是非很清楚,牛家因为林家而家破人亡,林家之难当真其来有自并不冤枉。
许运豪杀汪峰的事嫁祸林家的事自然也已经一并论罪,牛捕头的罪名却也不小,他不想连累侄子科考,说出真相后便已自尽。
牛瑞恩为伯父戴孝,决意不参加此次恩科,两年后才再进场。江陵便请童佩书信一封,荐其入南孔书院进学。
江陵与祖父辞别,她接到童佩代交的书信,夏言真叫她进京一趟。
江陵既无事归来,所有的珠宝行便都已经重新营业,所有的计划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起来,海边的地和铺子、林家在各地的店铺、计划中的各种特产店……新建的新建、重建的重建、收拢的收拢、安抚的安抚,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去京城便只有江陵与傅笙做伴,阿松、阿成两人护卫。因为江陵估计此次进京时间并不需要太长,她准备带上林家宝和林华儿。
江老太爷甚是不舍,上一次重逢之后没隔几天便是分离,谁知分离之后马上是滔天大祸,眼睁睁看着长成的好孙女一去不回不知所踪,一颗心如在油里煎着,正所谓得到又失去的痛苦最是难熬。终于见到心爱的孙女安然归来,虽然知道她定是经历了许多,不忍多问,总是欣悦,又得了大侄子的消息,正欢喜之际,江陵又要远行。
他当真不舍,夜里都睡不着,几乎每夜都睁着眼到天亮,不禁自嘲真是老了老了,商户人家谁不是夕逢朝离,分离才是常态。可是他已经被吓得怕了,什么都不要紧,只怕亲人生死安危。
可是断断又没有让子孙守在身边的道理,心中有千万句话要叮嘱,却又没甚么可以叮嘱,江陵所经历的,只怕比当年的江宣都要艰险困难得多,她……不用叮嘱的。可是他握住江陵的手不舍得放开。
他的身旁站着瑞哥儿,瑞哥儿看着祖父紧紧握着姐姐的手不肯松开,这次没有一点不耐烦,只抿着嘴静静地站着,抬头看看江陵,又低头看看脚尖。
如果说这次回来有令江陵惊喜的,便是瑞哥儿的改变。
江陵去福建之后,江老太爷由桑宁照顾,江老太爷知道桑宁的来历,也知道她是江陵最好的助手之一,便按照自己答应江陵的每日仔仔细细地教导桑宁,而瑞哥儿则被四明带在了身边。也不知为什么,瑞哥儿两次与江陵冲突都有四明在场,本该最是敌对,谁知相处之下竟有些投合,竟慢慢地肯听四明说的话。江陵其实也有些明白,四明年幼时亦是个跳脱活泼的人,经常出些坏点子,坏点子走了岔便会脱线,因此林展鹏一直不放心让他独当一面。
或者,还有温柔的双宁细细照顾。反正后来江陵见瑞哥儿有事的第一反应是找双宁。
后来嘉靖帝下密旨,江老太爷和瑞哥儿知道江陵被皇帝通缉不知所踪,他们自己也被秘密带走,藏了一个月后方才重新回到龙游,可是密旨取消,江陵仍然生死未卜不知下落,四明与双宁虽然强打精神,可是心情灰暗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江老太爷亦再度陷入了沉默当中,这次的沉默有着极大的沉重和悲伤。 瑞哥儿并非愚蠢,他极是聪明,只是无人教导顽劣不堪,他对江陵虽然没有好感,却也知道若非江陵,所有的人都不会对他这般好。在一片沉重黯淡当中,看着祖父再度变得时时精神恍惚,他终于有些害怕了,他也不知道害怕什么,只觉得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将要变得面目全非的害怕,但其实他的生活原来……原来便是什么都没有的呀,他怕的到底是什么?
当江陵再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感觉到了几分喜悦,嘴比心更快地喊了一声:“姐姐!”然后他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是大家都激动得昏头转向,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正要松一口气,却看到了姐姐望过来的目光,带着惊喜和温和,她过来牵住了他的手,方才叫了祖父,叫了四明,叫了其他人。
他有些尴尬,想挣脱姐姐的手,可是姐姐的力气大得惊人,也没有人对他的言行感到惊讶,大家都没有理会他,只顾开开心心地围着姐姐问长问短,那一天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 他知道自己也是有点开心的。
因为祖父的笑容这么多这么大,因为有一双从未有过的、温暖有力的手一直牵着自己。
因为这些日子的害怕终于消失了。
后来江陵和祖父、四明等人说起这次的经历时,他坐在了祖父身边听着。他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段时间的害怕和恐惧令他心生惕意。四明察觉到了他的不同,借着痛责江陵又一次不顾生死,说起了江陵少年时的经历。
四明从来没有和瑞哥儿说过这些,瑞哥儿看了看纤瘦美貌的姐姐,第一次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
原来姐姐是这么威风的啊!
可是,他又望了望姐姐,低头想,断手断脚又被刀子捅了背,那得有多痛啊?
祖父听得老泪纵横,拉着他说道:“江家,全仗着囡囡流血流汗撑在前头啊。瑞哥儿,你以后可不能不心疼你姐姐哪!”他垂下了头,第一次没有不耐烦。
他仍然没有再叫一声姐姐,仍然不太肯听江陵的话,可是从去年十一月初启程去福建到如今归来四月,六个月的时间换来了瑞哥儿这样的改变,江陵心满意足。
因为一开始总是要困难些,只要他肯听别人说话——不必是听她的,那就是最大的改变了。
来日方长,他会长大、会懂事,江陵相信,有江宣和太太那样的父母,就算他们不在了,可是也一直有祖父和兰婶这样良善的人在他身边,他再坏再歪,坏不到哪里去,歪不到哪里去。
她低头看着瑞哥儿,忍不住说道:“你很小的时候,每天都会等着我去找你玩,只要一见到我,就会一直笑,抱着我亲。瑞哥儿,我们分离太久,我不期待你像幼时那般亲近我;阿爹他们离开时你不曾记事,他们也不会期待你有多想念他们多为他们争光,可是我们是一家人。我和阿爹他们都不想离开你的。”
瑞哥儿别开头,不发一语。
江陵并不失望,江老太爷终于松了手,她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听到瑞哥儿低低地问她:“你会回来的吧?”
江陵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回答他:“会的。”
第369章 林华
傅笙这次回去溪南的身份仍是傅平的幼子, 只不过是出族独立的儿子。他没有把自己当成傅家外孙,这是因为他根本就不认可生父生母的所作所为。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性子,淳厚质朴, 是江宣给他的评价,而长成之后他也仍然是温和厚道的,但对于他自己坚持的东西却从来也是温和沉默地坚持执着。
他对傅老太爷傅老太太磕头, 对傅大太太磕头,语声坚定:“若是你们不怪责我之前的行为,阿爷阿嬷, 我永远都是你们的孙子, 阿娘, 我永远都是阿爹和你的儿子。”
傅老太太老泪纵横:“笙儿, 你自出生便记在平儿名下,平儿和大媳妇自来视你如亲生,你本就是我们的孙儿、平儿的儿子啊。”
他们的意思仍然是让傅笙归宗傅家。虽然傅笙的身份已经公开, 但外孙改姓随母, 归宗母族的事情并不是没有, 商户人家的讲究也不大,权当是女婿入赘。
傅大太太连连点头, 哭得喘不过气来。
傅笛与傅阮侍立傅大太太身畔, 目光殷殷,傅笛自不必说,傅阮原本与傅笙感情略淡些,却也向来视傅笙为手足,当日说出傅笙身世时, 他心中亦是难过,想到的便全是傅笙的好处, 温和、质朴、与人为善,自小便不肯与人争执,总是笑着的一个弟弟,他的亲弟弟。而这个弟弟竟是来历不明,生来没有父母。
他要去做自己的事,便事先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最大限度地不连累傅家,傅阮起先是怪责傅笙的,怪他把旁人看得太重,怪他一定要出族又不肯归宗,怪他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事发之后他才知道他是多么心疼这个弟弟。
傅笙不忍辞却亲人的好意,但他心中一早就已下了决定的,犹豫了一会儿便抬头道:“亲长在上,我不能撒谎。阿爷、阿嬷、阿娘,叔叔婶婶还有哥哥姐姐们,我与陵姐儿情投意合,然陵姐儿所行之事甚大,江家或无恙,傅家却经不起风波。且等些年,若众位亲长不弃,再议此事可好?”
他马上补充道:“无论如何,笙儿视各位亲长如从前一般无二,盼大家不要远了笙儿。”
江陵和傅笙为何惹了皇帝,为何要几乎以谋逆的刑罚处置,这些事情傅家至今不得而知,见傅笙神色也知道不能问。当日他们全族被关押在县衙门里,虽未抄家溪南老宅却也被卫所兵士死死围住。李知府将陈情书和证据秘密上呈,安抚他们理应无事,却也有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直至一个月后全部获释,所有的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没有交代、没有说明。
傅家的人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有几位因此大病一场,有一位老人至今不能下床。
如果说没有人因此怨责傅笙惹祸是不可能的,若是此时傅笙归宗,不知有多少人心存怨愤。傅老太爷深知这一点,既傅笙这般言明,看着孙子清明解事的眼神,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傅笙的家事便告一段落。
四明和双宁送江陵等人到了城外,傅笙一个人牵了马在路旁等候,两人遥遥便是相视一笑。
四明早已没有了那种酸酸的不适的感觉,他知道有傅笙和林家宝,江陵自然会被照顾得妥妥贴贴,便笑道:“我们送你们到码头再走罢。”
江陵看着这两人,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次去京城,我会尽快赶回来,你们的婚事可千万不能再拖了。”真是的,这两人的婚事因为她的缘故一拖再拖,从前年算起,足足拖了两年,他们年纪都不小了,再拖下去,四明和双宁情愿,双方父母怕是心里要骂人了。
双宁太过了解江陵,笑嘻嘻地说道:“你放心,我阿爹阿娘再骂不着你的,他们都说要不是你,我们家哪能这般好。”双宁本来只是个丫头,就算做了林家贴身丫头那也是个丫头,嫁给四明或是个掌柜太太,可哪里有自己当掌柜这般神气,带契着自家弟弟妹妹都出息得很。双宁家当初要把双宁送出去当丫头就可想而知家境如何,如今也是不小的宅院住着,儿女个个尽都置了家产,双宁在家中说话就没有人不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