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没冷笑上几声,一阵催枯拉朽式的劈里啪啦,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法见人了,竟来不及,拉得满裤子都是……
那乞儿见状也不再逃,但也不靠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等着他。
等他拉得脱了力。
黑衣人心下发冷,马车是临时租的,马车夫也是租车行的,这趟行事极为机密,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能办妥,谁知道竟阴沟里翻船,这会是一个天大的笑话!而事未办妥,上头……
他心思急转,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妥善的法子,呼救么?怕是官道上的人没有一人会来救助,就算来了,怎么解释车上绑了个人?若是江陵把什么都嚷嚷出去,那可真的是坏了大事了!由着这乞儿等着么?这荒山野外,只能等着自己拉脱了力吧。
他正在踌躇,时间可不等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他忍不住弯下了腰,此际那乞儿似一颗炮弹冲了过来,直直撞上了他,直把他撞倒在地上,他正腹痛如绞,被这一撞全身脱力,半晌回不过神来,那乞儿却早已动作敏捷地在他身上搜摸起来。
他立时反应过来,用力掀那乞儿,烂船尚有三斤钉,他一个成年男子,又是平日里打斗惯了的,虽是拉得脱了力,却也不是一个未长成的、平日吃不饱穿不暖的少年乞儿可比的,两下便把乞儿掀了开来,且在乞儿身上补了一掌一肘,也不知伤着了哪里,乞儿躺在地上重重喘气。
黑衣人扶着腰,正要补上一脚,乞儿却一骨碌翻身起来,并不泄气,咬牙咧嘴又扑了上来,两下里便缠在一起打斗了起来。黑衣人成年体壮平素练武,虽因频繁拉稀失了一大半力气,技巧却还在;乞儿年少力小,却因惯常耍狠斗殴很是狡猾善打,这下发起狠来浑不要命般专打他腰肋一处,竟也有些许还手之力。
这一场打斗极是惊险,乞儿几次被黑衣人打在头脸上,膝盖顶到他肚子上,飞出去两米多远,奈何他悍不畏死,歇得一歇,又涌身扑过来,手上随手摸到什么便往黑衣人身上招呼,有一次手中尖石几乎戳中黑衣人的眼睛,自眼角长长地划了一道口子出去。
江陵捋不下链子急得要哭,一边还要看着战场,心中又急又慌又是担心。
扭打了半刻钟,少年乞儿毕竟体格差上许多,被黑衣人使巧力打得脸青鼻肿血呼拉喳,最后两拳打在肚子上,大痛,嘴角亦渗出血来,渐渐不敌。
江陵看在眼中,正焦急间,乞儿纵身而起,挣脱了黑衣人,飞快地跑过来,劈头将一坨东西扔在江陵脚下,尖声道:“钥匙!”
转身又朝黑衣人扑了过去,此时黑衣人正已起身追来,不料他竟会回身又扑过来,一时不查,又被撞了个倒地葫芦,这下黑衣人气狠了,竟被逼出余力来,乞儿怪声痛叫,手臂竟被打脱了臼,他一个翻滚,未脱臼的手中抓了地上一块石头便扔了过去,天幸准头刚好,正中黑衣人的脑后,黑衣人本已经拉得头晕脑涨,全凭一口恶气撑着,这一块石头打中,头脑立时嗡了一下,整个人都呆了片刻。
乞儿甚是强悍,趁这功夫用未脱臼的手托住脱臼的手臂,用力一板一拧,竟自行复位了手臂。
此际江陵已经慌乱地从那一坨东西中找到了一枚钥匙,打开了手上的细链子,跳下马车。
马车夫早已吓得懵了,一径瑟瑟发抖地缩在一旁不敢动弹半毫。
江陵跑过去拉住乞儿,叫:“快跑!”
乞儿一怔,反手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跑了起来。不敢往官道上跑,两人往草木当中的小道钻去。
黑衣人懵了半晌,反应过来,顾不得浑身污秽,又急又怒地追了上来。
只见到处是杂草灌木树木的山坡野道上,两个鼻青脸肿的小孩在前面拼了命地跑,后面一个额血脸血长流、青了一只眼、满身臭气的黑衣人在追,那黑衣人一边追一边还不断地扑扑扑拉着肚子,脸上的神情却如杀神降世,誓要将这两小孩碎尸万段才能雪此耻辱。
乞儿和江陵两人跑过一段河堤时,乞儿忽然站住了脚,拉了江陵躲到河堤一侧的灌木丛后,片刻后黑衣人追到,狭长的河堤上黑衣人虽然已经跑得不快,却仍然一步一步地追着,乞儿等他离灌木丛四五步远时,眼中闪过一丝狠辣,松开江陵的手,一头撞了出去。
黑衣人万万没有想到乞丐竟会在这儿等着他,若是他没有被下药没有拉上十几趟肚子没有被石头打中后脑,便是三四个乞儿也沾不上他的身,然而合该他时运不济,乞儿这三次撞他都太过出奇不意地撞了个正着,而且第三撞更把毫无准备的他撞下了河堤。他失声大叫,整个人掉进了水流湍急的大河里。
因是暮春时分,雨水充足,正是河水大涨之际,大河滔滔向东北而去,黑衣人掉下了大河之后,几个起伏,已经被冲了下去,不见踪影。
然而乞儿并不放心,回身拉了江陵的手继续奔逃。两人沿着野道足足跑了两个时辰,不知跑到了哪里,才停了下来。
江陵早已腿软,见乞儿停了下来,却控制不住腿脚,扑到了乞儿身上,两人都站立不稳,恰好跟前是个极长的草坡,便一起骨碌碌地滚下了草坡,草坡的底下却又正好是个大水塘子,两人扑嗵扑嗵掉进了水塘。
第7章 流浪
水塘虽大,却不深,两人在塘边便被脚下的淤泥阻住了去势,满头满身地滚在了淤泥里,赶紧连爬带呛地从塘水里站了起来,蒙头蒙脑地胡乱伸爪子在脸上抹泥,一边连连咳嗽,一边吐着腥臭的塘泥。
好半晌,江陵一头一身泥水,狼狈地看着对面的乞儿,那乞儿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然而江陵却还是认了出来,这乞儿,正是龙游城里的那个把她推倒在地上的大乞儿。
她又惊又喜又神奇地望着大乞儿,泥浆水从头发上往下淌个不停,一张脸被自己抹成了大花猫,大乞儿却不看她,顾自拔足往塘沿上走,江陵眼巴巴地看着他走,便跟着走。
两人四脚趴地,爬上了塘沿子,坐着休息一会儿,大乞儿粗声粗气地问她:“你有地方可以去吗?”
江陵没有说话,他停了一下,说:“我是问你,有没有亲戚家可以去。你们江家家大业大,肯定有很多亲戚朋友,你可以去找他们。”他补充了一句:“我陪你去。”
江陵有些茫然,不由自主地说:“傅伯伯……”
他立刻打断她:“你不会是傻的吧?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落在贼人手里?就是他给你下了药,然后把你送给他的。”
江陵小小的心里其实已经猜到,只是,她自小被人当作心肝宝贝,长辈们都疼爱她,傅伯伯和父亲相交甚深,她的记忆里全是傅伯伯对她的偏疼。她不肯相信那么疼爱她的傅伯伯会亲手送她去死。
此际被一言戳破,她只觉得整颗心直往下沉,极为难过,却不知该怎么样表达出这种难过,看上去茫然更甚,污秽的小脸上一双大眼睛失却了焦点似地,大乞儿忽有些不忍,说:“大概也不能怪他,贼人说了,如果他不这么做,他家就会像你家一样的。”
江陵低下了头,轻声说:“那贼人被水冲走了,会死吗?”
大乞儿摇摇头:“河水看上去急,却不深,淹不死他的,他功夫好着呢。”
江陵呆了片刻,说:“那他会回去继续找我,亲戚家不能去。”
大乞儿一时哑然:“说得对呀,那怎么办?”
两小儿坐在塘沿上相对茫然。
此际正值午后,坐在塘沿上可以看到由近到远俱是阡陌纵横,一方一方的稻田已有垂穗,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纵横的田埂上错错落落地种着些矮树杨柳,边角上种满了各种植物菜蔬,隔一段便有大小不一的一汪汪池塘泛着水光,有小溪绕来绕去地流淌,舒缓的山坡处有不少房子聚在一处,想是村落。
坐了半晌,下午的阳光很是毒辣,大乞儿先受不住,跳起来说:“走吧,别坐这里了。”他拉了江陵的手跑到树荫下,张目望了望,松开她的手独自跑开。
江陵张着手呆愣愣地站在树荫底下,看到他的身影一下子不见了,因是午后,四周围也是一片安静,没有一个人影,一时彷徨无措,几乎要哭出来。
怎么办?她又是一个人了,她这么危险,没有人会愿意把自己陷在危险里的,他已经救了她了,现在走了也,也是应该的。
江陵这么告诉自己,她慢慢镇静下来,想,她不能回去了,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她抬头看着太阳,慢慢记忆,早上的马车右边是太阳,阿爹说,太阳从东边升起往西边落下,现在是下午了,太阳是往西边走的。江陵让自己的右手伸向太阳的反方向,然后往后转,这么走,是回家。
不能回去,那么就应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阿爹说,太阳升起的地方是海边,他们家的珠宝都是海边来的。
江陵用力地点点头,她要去海边。
她抬起脚正要走,听到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大乞儿的声音:“喂,你去哪儿?来吃桑枣。”
江陵飞快地转回身,看到大乞儿晒得干透了的衣服脱下来捧在手里,里面装了一大捧紫黑色的桑枣,虽然那件衣服浸透了塘泥和各种不知名脏物,脏极了,可是江陵觉得特别干净,她一双眼亮闪闪地望着大乞儿,大乞儿却没空抬头看她,低下头把装了桑枣的衣服往地上一放:“快吃,这个很甜。”自己先坐到地上,拿了两个直接塞到嘴里,紫色的桑枣汁马上就从他嘴角溢了出来,他哈哈地笑起来。
江陵也忍不住笑起来,从衣服上拿起桑枣便吃,桑枣很甜,汁水丰盈,总是忍不住会从嘴角溢出来。她以前吃过桑枣,每逢桑枣出来的时候,阿爹总会让人买一篓子全家分着吃,但是她却从来没觉得会这么好吃,一个一个地和大乞儿抢着比谁吃得快,大乞儿边吃还不忘了边得意地说:“好吃吧?甜吧?吃完了我再去摘。”江陵不停地点头,根本空不出嘴来说话。
大乞儿连摘了两大捧,两人总算吃饱了,大乞儿满足地抱着肚子躺在地上:“还是乡下好,等晚上咱们还可以去偷偷去摘毛豆用火烤了吃,可香了!”
江陵问:“偷?会被人抓的啊?”
大乞儿狡猾地笑:“每家偷一点点,他们发现不了。”他拉了江陵起来:“走吧,我刚才去摘桑枣时看到那边有个破房子,今晚咱们先住那里,不过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占着,我们得早点去占地盘。”
江陵吃饱了也就有力气了,不用他使力拉便跟得上他,在他身后边走边问:“那要是有人呢?”大乞儿瞪了她一眼:“净说扫兴的。”江陵乖乖地“哦”了一声,想了想,狗腿地说:“一定不会有人的。”
破房子不远,两人走了不远便看到了,在江陵眼里那几乎看不出是一个房子的模样:在一个小坡脚下,竖着十几根柱子,大约只有一半有墙壁,再有一半盖着顶,敞着大半面墙。大乞儿先奔进去看了看,十分满意的样子:“哈,这里真好。”
江陵看不出好,也看不出不好,她听大乞儿的话乖乖坐在地上,靠着墙,晒着太阳。
太阳已经西斜了,晒在身上温度刚刚好,很舒服,她今天凌晨醒来便惦记着有人救自己,然后捋细链子、看他们打仗、奔逃、掉池塘,实在是累得很,只不过始终精神高度紧张想不到累,这会儿松下一根弦便觉得眼皮子不听使唤地垂了下来。大乞儿也累极了,往地下一躺便合上眼呼呼大睡。
江陵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的家还在,阿爹笑吟吟地对她说:“淘气囡囡,上哪里玩得一身泥呀?”江陵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事情要跟阿爹讲,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要讲什么,着急得不得了,阿爹看着她着急的样子,哄她说:“慢慢讲,别着急。囡囡忘了阿爹说的,遇到什么事,都别着急,慢慢想,阿爹的囡囡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出法子来。”
阿爹的声音又温和又安稳,江陵点点头,却仍然想不起来有什么事要讲,却知道这事情特别重要,可千万不要忘了告诉阿爹啊。这时太太走了过来,笑眯眯地说:“囡囡玩回来了呀,开饭吧,今儿有囡囡爱吃的醋鲜虾,太太给囡囡剥一盘子吃好不好呀?”
江陵马上咽了下口水,连连点头:“太太不许说话不算话!”
太太笑起来,弯腰牵了她手往饭厅走,一桌子菜已经摆满了,三鲜汤、蒸鲜鱼、羊肉水晶角儿、蒸瓜茄、凉拌三丝、糟鹅胗掌、醋鲜虾、笋鸡脯、烹火腿……
江陵高兴地说:“太太今儿菜好多呀,是什么日子呀?”
太太似为江陵的小儿嘴里说出大人口角而忍俊不住:“因为咱们囡囡饿了呀!”
江陵翻身而起,摸着咕噜噜作响的肚子,饿醒过来。
刚睡醒的迷糊之后,她发现身旁的大乞儿又不见了。但是这次她才慌张了一下下,抬头看到青黑色的天和明亮的圆月,心想,他要是想走,才不用不着现在走,白天就走了。她有点冷,五月的天到了凌晨还是凉的,而且她饿,就越发冷了。江陵不由得想起梦里那丰盛的饭桌,遗憾地想,怎么没吃就醒了呢?刚才应该不说话快点吃才对呀。
圆月悄悄地东移了一小格,大乞儿就回来了,还是抱着脱下的衣裳鼓鼓囊囊,抖到地上,全是毛豆荚,他笑嘻嘻地说:“全是嫩豆荚,我去点火。”
江陵这才发现墙外边朝着小坡方向堆了一小堆树枝,大乞儿把豆荚平放在地上,铺一层薄薄的土,再把树枝架在土上,三下两下就烧起了火,火光带来了暖意,江陵不由靠近了火堆,舒服得眯起眼。
两刻钟后,大乞儿熄了火,淘出已灰黑的豆荚,烫手得很,吡牙咧嘴地一边扔一边剥,吃到嘴里的毛豆又香又嫩,有一点点甜,还有一点点咸味,江陵惊叹地睁大了眼睛:“真好吃!”大乞儿毫不客气地嘲笑她:“那是你饿了!”
可是想了一想他又说:“不过当然好吃得很!”
两人边剥边吃,灰黑色的毛豆壳沾得满手满脸,吃得多了,渴起来,两人记得不远处是小溪,又一起跑过去喝水,大乞儿不许江陵喝太多水:“会胀肚子。”
真饱啊,江陵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月光下看到大乞儿满嘴边都是黑胡胡的,脸上也是东一道西一道,跟花猫儿似的,忍不住“格格格”笑起来,大乞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却一下子也大笑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笑得开心极了。
笑完了,大乞儿用溪水胡乱擦洗了一下脸,又躺在溪旁的草上,说等天亮。江陵学着他洗了洗脸,也躺在草上。
因为睡饱了,也没什么睡意,两人都沉默着。江陵看着天空上的星星,因为月亮太圆太亮,星星只看得清寥寥几颗,她忽然想起来,问大乞儿:“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