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笑了一会儿,拉着他的胳膊:“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宿,然后去福清。”她早几个月为了福建一行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路线之类早就烂熟于心,只不过没有想到过会以这种方式到了福建。
码头和码头附近都是不能呆的,他们必须要走出三四里路才能比较安全。
两人埋头走路,所幸他们在船上向来不曾亏待自己,吃喝都尽量多吃多喝,干活时也没有用尽力气,又都是习过武的,三四里路于他们来说并不难。
四明问:“到了福清找到人,我们便回衢州么?”
江陵点头:“林家的事,大太太和大少爷定然已经知晓了,大少爷虽然生病不太可能马上赶回衢州,但是迟早会回来守孝。林季明勾结倭寇这件事,必须告知他们,否则我担心大太太和大少爷会被他蒙蔽甚至暗算。不,不会暗算,林季明要的是林家的财权,大太太不懂,大少爷入仕,两人就不会接手财权……”
她边说边沉思,既然两人都不会接手林家的当家权力,那么就对林季明不会有任何威胁,而且倭寇已走,他要杀人怕没有这么便当。最重要的是,如果大太太和大少爷也死了,那么任谁都会怀疑到林季明头上。林季明虽然蠢,但不会这么蠢。所以大太太和大少爷是安全的。
只是,林季明如何使得动衢州府城守城的官兵?他又如何与倭寇勾结?这当中,必然有另外一个人。
江陵隐隐地冒出一个念头,可是,这未免太匪夷所思。
不,这是有可能的。只是,图的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动用这么大的阵仗,竟是势必要陷林家于必死之地。可是,勾结倭寇一旦查实,那是满门灭族之祸,有什么东西能令人生出这样大的胆子?
江陵停住了脚步,如果是这样,自己和四明贸然回衢州将会非常危险。
因为刘三刘相一是知道对方是谁的,而自己和四明被刘三刘相一所俘却全身而退,对方定然会怀疑自己和四明有可能也会知道他是谁——尽管这个可能性是极小的,但是在灭族之祸的危险面前,对方绝对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因为如果自己和四明知道对方是谁,他便是把林季明灭了口,怕也是无济于事,还有守城的官兵,也许还有反水的倭寇,要去掉所有的线索很困难。
最最重要的是,林家的靠山是陈知府,他定然不会放弃任何一条线索。
那还不如杀了自己和四明最为简单。或许不是杀,而是用别的方法。
那么,如果要回衢州,就必须要有万全之策。
四明忽道:“我们可能不能回衢州。”
江陵看向他,眼睛发亮,四明也想到了。四明接着道:“三老爷,不,林季明不会让我们有机会说话,就算他没这个本事,他背后的人有。”
两人相对而视,一时间尽是茫然,那么,他们要去哪里?
江陵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先去福清,到了那里再想吧。”既然已经与大哥哥相认,那便不必矫情,先安顿下来,再决定做什么、该怎么做。至少,无论决定做什么,他们都需要银两,他们如今身无分文。
四明点点头,两人继续疾步前行。
走了一段,已经离海岸甚远,四周一片空旷,夜风仍带着海水的腥味吹得远远近近的荒草四处倒伏,夜色星光旷野中,江陵忽然道:“四明,我本名唤作江陵,你应当已经知道了。”
四明“嗯”了一声,却道:“那晚,少爷唤你作江陵。不过,你不用跟我说的。你不说,定然有原因。”
江陵停了一停,闷声道:“你便这么信我么?”
四明笑了笑:“我有眼睛,我也有心。”
江陵扑的一声笑了起来:“这是你同双宁姐姐说的话罢?”
四明忽有些羞恼,瞪了她一眼。他原本觉得他一定是不能够活着回去见双宁了,虽然江陵一直肯定地说他们一定能回去。可是,如果被逼着做了海盗,那便是活着回去,又有什么用?不能清清白白只能埋名躲藏,那便不必拖累双宁了。
可是他们真的逃出来了,他想,他以前虽然嘴硬,但也是和所有的人一样心中都那般信重江陵的,为什么这一次他会不相信江陵说的呢?果然又被打脸了吧?高兴得不得了地被打脸。
他忽然又对自己的羞恼感到了羞恼,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却听到江陵轻而低的声音:“我叫江陵,陵又通凌,意即凌云。这是我阿爹给我起的名字。我的阿爹,名叫江宣。”
四明怔住,每个字他都听懂了,可是一时之间忽然变得十分迷茫,她在说什么?林哥儿在说什么?
我的阿爹,名叫江宣。
江宣。
这个名字非常非常非常的熟悉。
他停下了脚步,慢慢地张大嘴:“江老爷……江家……,你,你是江……”
江陵站住,微笑着看着他:“我是江陵。江宣的女儿。那场大火,只有我逃出来了。”
四明的头脑一时糊涂,一时清醒,他看着江陵的脸、江陵的眼、江陵的笑脸,忽然之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但是你一直隐姓埋名,便是对少爷也一直隐瞒不说。因为那场大火正如大老爷私下所说并非意外,而是非常蹊跷。你们江家,是被人害的,而害江家的人也不想放过你。”
江陵点点头:“他们也许一直都在找我。所以,我必须是林溟,是二少爷从温州小镇救回来的孤儿。”
四明双手放到江陵的双肩上,郑重地道:“你放心,你永远都是林哥儿。”
江陵这个名字一日不能露面,她便永远是林溟,而无论她是江陵还是林溟,她都是他的兄弟、他的姐妹、他的手足。
就像江陵无时无处不是拼命相护于他一样,他同样会这般对她。无论此前还是此后。
江陵轻轻地“嗯”了一声。
第134章 斩了
江陵往后看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有看见,想了一下便也没再回头了,江洋说派了两个亲卫护送他们, 怕还是在暗处,那就不必管了。之前龙靖暗中盯着他们的人他们也毫无察觉,估计应该是训练出来的专门跟踪的人手。
四明见到江陵的举动, 也想到了这一层,低声说:“他们倒有点军中的样子。不知道咱们说的话能不能被听了去。”便似军中一般,训练了各种人才。
江陵一笑:“那倒不至于。”她故意找了这片空旷不易藏身的地方说话, 便是为了谨慎起见, 话本里茶楼里那些千里眼顺风耳若真存在, 未免太夸张。
两人快速穿过这一片空旷的荒野, 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村子,随便找了一个背风的破房子便和衣睡下了。
次日醒来,见是一个极破的小村落, 根本便没有任何人, 想讨些残食也是不能。两人昨日准备着逃走, 每人在怀中是揣了个馒头的,船上虽饭食尽够, 以防万一被查觉却也不能多拿。见此状况, 只吃了半个便继续赶路。
江陵在船上给当地工匠帮手时便打听了他们靠岸之处的方位,知道福清在此处以南,辨认了方向,两人往南行去。
然而一路走着十分荒凉,江陵心中有数, 除非略大的城镇,其余地方都被倭寇洗劫过了, 便算是某些大些的城镇有的也被倭寇攻占后洗劫又弃之,因此人烟稀少。如今戚大将军率大军到了福宁,这一带的倭寇定然南逃,他们需要担心的只有食物。然而江洋派来护送的两人应当有办法弄来食物,是以江陵也并不是特别担心。
谁知才走了几里路,便从后方涌来十几人,江陵和四明回头,见这十几人拼命奔来,掠过他们身边时也看都不看他们一眼。
江陵见他们当中有些人的衣着竟与自己和四明甚为相似,正怔忡间又见他们越自己而过,呼拉拉地跑到了前面,心中忽觉不妙,拉了四明急声道:“快逃!”
两人撒腿跟着他们奔逃。
才跑了没几步,便听身后有马蹄声隐隐而来,江陵见路的右侧是座矮山,山前荒草丛生,当机立断:“不行,我们要找地方藏起来。”她与四明往矮山方向跑去,眼角余光见到那十几人也分头散逃开来。
四明的速度比她快,她急声道:“你别等我,找地方躲好!”
四明没有理会她,紧紧拉住她的手拼命往前跑,矮山就在前面不远处,荒草生得甚是高大,只是有些稀疏,两人的身形很快便在荒草中若隐若现。江陵拼命加快脚步力图不拖慢四明,狂奔中四明的身形忽然一矮,只觉脚下一空,他反应极快,马上松手,整个人竟直直坠了下去。
江陵埋头奔跑之际忽觉四明的手松了开来,她本来就想让四明松手,省得自己带慢了他的速度,是以也马上松了手。可是等她又往前跑了几步才发现四明竟不见了,回头匆匆四顾,一阵风过,荒草四伏,竟连四明整个人都看不到了,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时之间她完全怔住,四明!
她往回走了两步,忽咬了咬牙,不再回头,继续往前奔去。没奔两步耳边却响起箭弦声,两支长箭“刷”“刷”两声从左右身边擦身而过,江陵整个人僵在原地,这才听到身后传来的喝令声:“把他们全部绑起来带走。”
便在此时,江陵的脚下传来四明的声音:“林哥儿,这里有个洞,你快跳下来!”
江陵叹了口气,微微低头,轻声道:“后面有箭指着我,你不要出声,我把木牌给你,你去福清北瓦巷等我。”她尽可能动作隐蔽地飞速解下脖子上的木牌,垂手扔下洞。四明急道:“林哥儿!”
江陵的声音低而快速:“一个人脱身比两个人容易,我会想办法脱身。不要再出声!”
江陵的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过得一会儿,有人沉声道:“转身。”江陵听话转身,面前是两个士兵,其中一人上前将她双手绑住,牵起绑绳的另一端,木无表情地道:“走吧。”
江陵被拉得差点跌倒,快步走了几步,抬眼看过去,发现先前奔逃的十几个人都已经被抓住,正一起被赶到道路中间,二三十个身着盔甲的骑兵骑着马,冷冷地看着他们。
江陵刚被赶到一起,便看到来路的远处有几个骑兵飞驰过来,到得近前,一人回禀道:“那两人身手甚好无法生擒,已被射杀。”
江陵心中一凛,心生不祥,怕是江洋所派的两名亲卫了。
她不及多想,随着这一行十几人被押在骑兵当中,驱往北边。
从此地往北边,是宁德、福宁。毫无疑问,这些骑兵是戚大将军所率的人马,而这十几个人,是倭寇和海盗。
江陵看着那些人与自己极为相似的服饰,心中哀叹,海船上的人穿的都差不多,很显然她和他们一起被当作了倭寇,自己这回怕是要糟。怎么办?怎么办?要怎么脱身?
所有的聪明计谋都一时失去了作用,她完全无法想象自己应该怎么办。
在百般惶恐和思索当中,他们被带到了宁德县城。
宁德县城本来就已经被倭寇攻占过,因为倭寇以宁德东北四面临海的横屿岛作为基地营寨,宁德上下三百余里都被洗劫得渺无人烟,宁德县城更已变为废墟,此际便全是戚家军来来往往,虽看上去热闹却极有秩序。
江陵等人被带到一个废屋,留了人看守,带头的人便出去了。
过了一刻钟,一个人被带了出去。又过得片刻,又一个人被带了出去。
如是者几次,江陵见他们再未回来,心跳得如擂鼓一般,知道极为不妙,思忖再三,终于忍不住对看守的人道:“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女子,被他们所掳掠,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一同被抓的人和看守的诸人尽皆看了过来,目露惊异,其中一个副首领模样的人目光冷漠地看了她半天,走了出去。
江陵没有用伪声,用的是自己原来的声音。女子被海上人家视为不祥,所以倭寇和海盗的船上是不允许有女子的,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是海岛和岸上到处都有倭寇和海盗,诸多百姓被掳掠,自动跟随的有,被逼胁从的有,做苦工的亦有,女子……当然也有。
江陵忐忑不安地等着,过了很久,那个副首领进来了,牵了她手中的绳子带了出去。
那人走得颇快,江陵踉跄着跟了一会儿,颤声道:“兵爷,我不是倭寇,我是百姓……”
那人默不作声,待走到一个大屋面前,方冷笑一声:“你是哪里的百姓被掳掠?浙江的?”
江陵怔住,一时间浑身冰凉。她自宁德商人那里学过一些宁德话,后来虽也在龙靖的船上跟着福建人学过几地方言,但此地是宁德,她便选用了宁德话,可是却没想到时日已久,虽她记性极佳,到底还是带上了些许乡音,竟被听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在慌乱中思虑失当了,而这失当的后果,很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性命。
她却不知道这些人是戚家军中专门应对细作的,专挑的擅长方言的人,并进行过专门的训练。
她被带进了大屋。
屋子很大,里面站着坐着不少人,江陵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堂前正中坐着的中年男人。
高大、俊朗,身着白色袍衫,只随意坐在那里便如渊停岳峙,却有摄人的威严,淡淡一眼扫过来,便叫人不敢妄动。
身旁带她进来的人躬身道:“报署都督佥事大人……”
跪着的江陵猛然抬头,戚大将军!
那人看也没看她,只继续禀报称江陵极是可疑,与那十几个倭寇细作一起逃跑,被抓后又声称是被掳掠的女子,说的是宁德话,却带了浙江的口音。
戚继光淡淡一笑:“让她说出横屿岛情况。”
在这片刻时间里,江陵一一将屋中诸人迅速看了过去,身着盔甲的好些人站在堂前两侧,堂下坐着的好几个是穿着官袍的,江陵认出是知府和知县等服饰,再还有一些穿着道袍和武官服饰的散落在屋中周围。这些人有的看着她,有的自行低声商议着什么。
江陵身旁的人低声喝道:“说!”
江陵张口结舌,她如何知道横屿岛的情况!可是现在的境况是,如果不说,她便是负隅顽抗,情况危殆;如果胡说,看戚大将军胸有成竹的模样,定然混不过去,一样危殆。
一时之间江陵满头是汗,慌乱之间她只得回道:“民女真的并非倭寇,民女是浙江衢州人氏,是衢州珠宝林家人,两个月前林家被倭寇灭门,我被掳掠至此。前几日因戚大将军率兵来到福建,倭寇逃窜,我才趁机逃了出来。至于方言,因为林家与福建客商有来往,我曾学过些许,适才一时害怕,便假作宁德人,戚大将军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