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洋让她坐下,倒了杯水给她,说:“好了,说一说你这些年都怎么过的。阿靖他们说,你跟他们说的是你是刘相一在林家抓的人质,你是什么林三老爷的大儿子的舅舅,和你一起的那个是林三老爷的大儿子?阿靖还说你这些话十成里最多能信六七成,简直胡说八道,这都是些什么鬼名堂!”
江陵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自心底浮起丝丝哀伤,强自压下去,只轻描淡写地说:“那一夜倭寇血屠小镇,我躲在尸体底下逃了过去,虽然也受了伤,却也不重。后来被林家收留,我告诉他们的当家人我会鉴别珠宝,因此便在他们家做了隐形鉴宝人,也因此学了不少行商的要门。刘相一去杀林家人的时候,林三老爷为了讨好刘相一,便把我给卖了。”
她笑嘻嘻地说:“怎么,龙少爷还没有从埋在刘三身边的细作那里得着这个消息么?噫,这些细作不成嘛。”
江陵会鉴宝,江洋是很清楚的,也知道这个价值所在。他笑了笑:“你这项本事,说是有用呢是很有用,但对你自身来说却是弊大于利,不,几乎是只有弊处没甚么利处。刘三想来也知道你肯定不会自曝,便也不愿意你被别人所用,自然不会广而告之。想来知道你这项本事的在刘三那里也只有几个人吧?细作们要知道那可太难了。”
江陵连连点头,乐滋滋地说:“大哥哥你这里肯定有很多好东西,我帮你认呀,我可厉害了,我帮你认,你就不会被人坑了。我跟你说,我在福州的珠宝铺子里看到一些珠宝,明明是好东西,都被贱卖了!来来来,在哪里,我去认。”
江洋拍拍她的脑袋:“认什么认,我名下的你都拿去便是。”
江陵甜甜地笑:“你不是还得养手下的么?”
江洋笑:“你说的做生意,是不是就是这个?”
江陵睁大眼睛,学着江洋十分嫌弃的表情:“大哥哥,你也太小看我了,这只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她收敛了玩笑的表情,认真地说:“如果是用这项技能来与龙少谈生意,我也未免太过小看龙少,小看大哥哥你了。正如大哥哥所说,我这项本事助人有限,害己无限,如果没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便完全没有必要自曝人前。”
她正要说下去,江洋却打断她:“且别费两遍口舌,等阿靖来了再一并讲便是。”
江陵便知道江洋甚是能分主次,只不知龙靖是否尊重江洋如此。
江洋又怕她担忧,安慰她道:“别担心,阿靖很讲道理。还有,我名下的所有资产你都可自由取用的。要知道,我在南洋岛上还有一座小金矿呢,嗯,一半是我的。”
江陵便不再多说,问江洋:“你问我这些年如何过的,我已经说啦,那么你呢?”
江洋一怔,江陵随手拉过桌子上的盘子,拿过果子擦了擦便咬了一口,甚是自由自在地环顾屋里屋外,见窗外有个少年走过去,还同他做了个鬼脸,倒吓了那少年一跳。
江洋心中一松,答她道:“我那晚牵错了人,逃到海边才发现手中牵着的是阿靖,阿靖的母亲——龙夫人因为抱着一个小孩儿奔逃,差点将阿靖丢了,却阴差阳错被我牵了出来。我十分懊恼想要回镇去找你,来路上却全是倭寇了,他们便不容我回去,将我打晕了一并带上了船。对不住,妹妹。对不住,我没有回去找你。你定是……吃尽了苦头。”他的心中想到当日至今都是惊骇惊惧,可是眼前坐着的是好端端的江陵,心里的感觉真的是复杂无比,一时空虚一时饱胀,一时吊高一时落低,不知如何表述。
江陵凝视着他:“不是的,大哥哥,不能怪你,我当时,我当时回头看到那些火、那些刀、那些黑衣影子,我就糊涂了,我……我以为回到了从前,是我挣开了你的手,想回去找我阿爹阿娘他们。大哥哥,是我的错。”
过往的那些日子,一点一滴,一桩一件,都慢慢地从时光的背后走了回来,或狰狞、或可惧、或温暖、或思念、或悲伤……填满着别后的不知不觉。
江洋低声道:“后来,我便一直在海上和岛上,和阿靖、夫人、阿靖的舅舅,还有这许多长辈兄弟一起,读书习武,航海打仗。因为我救了阿靖,所有人都待我很好。”
江陵却道:“很危险罢?”
江洋轻轻一笑:“要在海上好好生活,自然不是轻易的事情。好在阿靖家自有家底,不需从白纸开始,已是幸运很多。”
江陵状似不经意地道:“我之前在龙少的海船上听说,刘三原本是和你们一起的,分裂的时候也定然很是惨烈吧?”
江洋叹了口气:“志不同道不合,走便走了,倒也没什么打斗,只没想到跟他走的人中有好些也曾是我们的好兄弟,心情上很不好。”
江陵微微侧过了头,掩下了眸光。
龙靖是次日一大早到来的。彼时天还未亮透,睡在里间的江陵便听到外头的脚步声一直到了外间厅堂外,熟悉的龙靖的声音扬起来:“江洋!江洋!江洋!妹妹呢?咱们那妹妹呢?”
声音忽地就灭了,江陵隐隐听到江洋几句压低了的话,却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一时之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静寂如夜。
江陵仍然静静躺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
待到江陵洗漱完毕,穿了一身短衣利落地走到庭院里,远远站在一棵树下闲聊的龙靖和江洋看了过来。江洋朝她招招手。
江陵便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随着她越走越近,龙靖的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嘴巴也微微张开,一脸的匪夷所思,似扯了线的木偶,慢慢地转过去看了看江洋,又慢慢地转回来看了看江陵,那僵滞间断的动作,令江陵忍不住想到木器不甚流畅的接榫,还能听得到吱吱嘎嘎的响声来。
江陵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福礼,用了在大海船上的声音道:“多谢龙少在船上多番关照。”
龙靖几乎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指着她半天才说出话来:“你,你,你你你……”
江陵也不去理他,快步过去挽住江洋的手臂,清清脆脆地叫了声:“大哥哥!”声音中犹带娇嫩,如出谷黄莺般动听。
龙靖鲜少受到这等冲击,整张脸表现出一副“我是傻子吗?我不是啊,可是为什么我觉得我像是个傻子”的表情来,想了一想又很是不满,指着江洋道:“不,明明你才是个傻子!”
江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龙靖气愤地说:“你要是早说她是你妹妹,那还不是她想干吗就干吗,她想去哪就去哪!可是你连那晚把他们俩人放走也没说你放走的是你妹妹!”
江洋解释道:“那晚之前我不知道,我没有认出来。之后……她既然不肯说,那定然是有理由的,你既没有追问,我便也就没跟你说了。”
龙靖痛心疾首:“在你心里,她是不是跟你更亲?你竟然帮她瞒着我!”
江洋见他抽风,干脆利落地答他:“我为什么要跟你更亲?”
龙靖权当没听见,又愤恨地指着江陵:“你为甚么不认你哥哥?你要是在船上便认了你哥哥,自然可以要去哪里便去哪里!我又岂会关着你不放你走!”
江陵笑嘻嘻也干脆利落地道:“那谁知道!”她恶劣地又补一句:“说不定你更要关着我,好来要挟我哥哥。”
这当下江陵便觉头顶一痛,正是江洋重重拍了拍她的头,龙靖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江洋喝道:“别胡说八道。”
江陵吐了吐舌头,讨好地对着江洋笑,不再说话。
龙靖一只胳膊搭在江洋肩膀上,另一只手叉在腰上,得意洋洋地看着江陵:“小姑娘想报仇啊?我在船上也没有对你很坏呀,啧啧啧,果然是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
第147章 齐聚
江陵心中基本已经确定, 龙靖对江洋甚是敬重,或者说兄弟情谊极深。因为龙靖一直派人明里暗里看守着自己,但是那晚江洋放了自己走, 他竟然问也不问一声,可见得对江洋行事的完全信任。
她很开心。
江陵笑得眉眼飞扬:“我阿爹说,世上那些将‘唯小人与女子为难养也’这句话当作褒贬女子的人, 我都可以当他是不学无术的蠢货,理都不用理他。我阿爹说的话定然不会错的。”
龙靖被噎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能说什么?说自己不是蠢货?说江陵已逝的阿爹胡说八道?又或者和她争辩关于孔夫子的话?转眼便看到江洋用拳头堵着嘴忍笑的神情, 一口气险些换不过来。
江洋见他看过来, 放下拳头若无其事地说:“夫人想必甚是欣慰。”一个我阿娘一个我阿爹的。
龙靖转了转眼珠, 幽幽地叹了口气:“我以前问我阿娘, 为甚么我阿兄总不肯带着我玩,是不是阿兄不喜欢我,我阿娘就说, 那也不能怪阿兄, 只能怪我是弟弟不是妹妹。算了, 我认输了,谁让你有妹妹。”
江陵“噗嗤”笑出声来, 江洋也忍不住觉得好笑, 三个人站在那里一齐笑起来。
碧海青山,蓝天白云,远处有海鸟盘旋,声声鸣叫,近处有人耕地, 屋外花树层叠,屋内窗明几净。三个青春正好的青年、少年相对而笑, 仿如外头的腥风血雨种种毫无端倪,这里是世外桃源,静谧安详。
过得片刻,龙靖说道:“我在半路知道你找着妹妹了,就发了消息给谢先生他们,估计着过不多久他们也会过来看你们。”
江洋点点头:“多谢,有心了。”停了一会儿,道:“妹妹这次来找我是有要事要谈,这事儿跟你有关,我昨日也已经发了消息给谢先生他们,这便等谢先生他们一起来再说吧。”
龙靖大奇:“什么事?很要紧吗?”
江陵直截了当地说:“生意。我要跟你们谈生意。”
龙靖这下当真被吓了一大跳,倒马上镇静了下来,饶有趣味地盯着她:“有点意思。”
江陵微笑:“会很有意思的。”
龙靖哈哈大笑:“好!明日再战!今日咱们仨人喝酒吃肉,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场,权当为你兄妹重逢庆贺!”
他说到做到,话音刚落,便连声叫人,龙靖乃岛上所有人的头领,才不过片刻便来了好几个人,龙靖吩咐下去:“好好整治整治,不拘什么好的都备下来,晚间大家伙儿排好轮班,要值守的来吃个流水席,老规矩吃点亏不能吃酒。其余的兄弟们全都来坐席,咱们给江大少兄妹重重庆贺一番!”
江洋兄妹重逢的消息在这一夜间早已传遍全岛,且别说江洋这些年俨然有二当家的势头,单靠他善战和不惧走远洋敛财的能力,便已经深受船队众人喜爱了。众人自然俱为江洋开心,当下都乐滋滋地分头准备而去。
这日白天便由江洋和龙靖领着江陵或走或停,把整个岛走了一遍。到了未末,便已备下了几百桌席,一时半座岛上都是欢笑声、划拳声、祝贺声……直至半夜。
江陵自然也喝了几盏酒下去,好在她为了陪着林展鹏应酬,也能喝得一些,却也有了八分醉意,倒头一觉睡到次日午后。
谢先生等人已经到了,因听说江陵正在睡觉,便去了修船的地方去看一看。龙靖却带了王海生先来找江陵。
他甚是无奈:“阿羽同他讲,当日船上的‘舅舅’便是江洋的妹妹,他就非得立即便来。”
王海生忙得不得了,先盯着江陵看了半日,边看边笑,一边还要同他表哥驳嘴:“谢叔叔他们去看修船,我又看不懂!”不等龙靖说话又马上同江陵说:“你原来是女娃娃!为甚么扮男娃扮得这么像?啊,因为你长得不好看就特别好扮对不对?”
江陵见江洋脸色微沉,扯了扯他的袖子,笑着说道:“对啊。”
王海生倒一呆,讪讪地说:“我不是说你丑的意思,我就是……表哥……”他求助地望向龙靖。
龙靖朝天翻了个大白眼,半点都不想理他。
江陵一乐,伸手拉过王海生,笑眯眯地道:“你放心,我以后会长得越来越好看的。到时候准比你好看。”
龙靖险些被她的话闪了个跟斗,他看了一眼江洋,心中暗暗地想,就算江洋长得不错,也并没有惊天动地之颜色啊,这位妹妹倒是好大的口气。
王海生自身虽然长得秀美之极,却连连点头:“嗯嗯,好的。肯定的。”
江陵笑不可抑。
王海生听到她清脆灵动的笑声,不禁好奇地问:“你的声音为何会变来变去?”他可没有忘记在海船上江陵不仅扮成男装,说话的声音也是暗哑低沉的男声,与如今的声音没有半点相似。
龙靖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轻喝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问,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
王海生不服气,待要驳嘴,却见到与他年纪相仿的江陵只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便似是看着孩子似的,忽然心中便生起了相比较的心思来,遂闭上嘴。
江陵当日在龙靖的大海船上与王海生是混得相当熟的,知道他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虽然有时候有点害怕龙靖,那也是他当真犯了错的时候心虚所致,平素一张嘴那是什么都不忌什么都不怕,这种时候竟然也会乖乖闭嘴,倒让她颇为诧异。
江陵其实很喜欢王海生调皮张扬肆无忌惮的性子,她朝他笑笑,回答他:“那也没什么,我跟着旁人学过口技。”
王海生见她爽快地答了自己,又高兴起来,笑着说:“啊,学这个肯定很好玩对不对?”他本想说你能不能教教我,下意识转头看了看龙靖的脸色,便吞回去了。
龙靖想伸手扶额,太无力了,阿娘将王海生娇纵得实在太过天真,简直便是成了海盗群中一朵冉冉盛开的奇葩。
江陵小小年纪什么都会,连这种街头艺人的技能都学得炉火纯青,当中所代表的意思,岂止是步步惊心可以形容。
若是旁人,龙靖定然不但会由着王海生问下去,自己也会挑起话头下个套子去探个究竟,可是这是江洋的妹妹。江洋当年错牵了自己的手,令她兄妹失散颠沛流离,在这世道,一个稚龄孤女要活下去且活成如今这付模样想也不必想是要如何克尽心血,历经艰难。
他怎么忍心。
他歉意地望向江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