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盘算整件事情时,自己的身份这件事当然也在考虑当中,她当然可以说自己在林家很得器重,但是一个在林家得到器重的外人,何以会得到更大的童家这般大的信任?这不是可以说得通的理由。
唯一的办法就是说出自己的身份。但是说出身份够分量吗?不,还是不够的,或者说,仍在两可之间。江洋可能于这一点太过信任江陵,其实最重要的一点是,王凤洲的背书。
是的,王凤洲在临离去时,答应了往龙游经过的时候,会与童佩说明江陵的身份,并在江陵有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因为江陵其时已经盘算到了今日的计划,她会需要得到童家的帮忙。当然,童家也会因此得到足够的利益。
所以童家没有必要去信任一个林家的人,也没有必要信任一个素不相识的江家小孤女的偌大计划,就算曾与江宣有莫逆,能做到的也许只不过与王凤洲一样:收留、照顾、择婿出嫁。但有王凤洲的背书就不一样了。
江陵对童佩是足够信任的。因为她父亲江宣曾经说过:“世上最可信任的厚道且有胆有识之辈,童佩是其一。”因此江宣虽然与同行皆不算亲近,却在暗地里一力支持童家,十几二十年来的珠宝盛会许家明里暗里一直想争取到自家举行,却一直稳稳地花落童家。
这些,都是绝对不能说的。
商户之间做生意也会对私事有隐瞒,但是前提是彼此之间知根知底,且利益纠缠较深。
所以,她所能交付出的最大诚意,就是将自己的身份坦白相告。也就是说,把自己的把柄交到对方手中。
江陵不再看江洋,她已经下定的决心不会改变。这次的机会不能错过。她要赌。
何况,要人家付出这么大的信任,不拿出诚意作交换怎么能行?
两人互相坐着各自沉思。过了两刻钟,龙靖带头,四人重又进了江洋的屋子。
不等江陵开口,龙靖便开了口:“好,我们答应你。但是,第一次只能是一半货物。”
江陵一怔,她慢慢地站起来,龙靖又接着道:“一切条件,都随你开的来。”
江陵双手微微颤抖,嘴唇亦微微抖动,过了一会儿方才出了声:“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其实……”
龙靖迅速打断了她,笑道:“别说。我不喜欢听别人的秘密。老实讲吧,我对经商没什么兴趣,而且远洋行商危险得要命,可是这么大的船队要养着需要的钱财可不小。以前是我舅舅负责,后来江洋坚持要学这个,便由舅舅一直带着他,可经历了不少危险,如今江洋比舅舅还能干了。”
江陵心中一动,她看向江洋,江洋坚持要学远洋行商?江洋却不耐烦地皱起眉头。龙靖吊儿朗当地道:“既是江洋冒着危险带回来的财物,分出一半来交给你也是理所应当。另一半就当是……”他想了想,满面笑容,“总要养着船队嘛,万一妹妹你这边出了问题呢,对不对?”
分得这么清么?江陵才不信。
可是不信归不信,江陵知道自己所得已经远远超过了预期的目标。
是的,她一开始便知道全部货物是不可能的,这与龙靖等人的信任和他们与江洋的交情无关,船队要生存,他们必须要考虑船队。不可能一开始就将所有的货物都交给她——鸡蛋绝不可以放在一个篮子里。这就跟他们合作的陆地豪商地主不止一家一样,不仅能防止风险,而且若是一家独大的话,那一家生了异心可就是无路可走了。
江陵最初只期待三成。可是她得到了一半。
她站起来,向着他们深深地施了一礼:“谢诸位叔叔哥哥信我。请大家再听我说下去。”
龙靖怪叫一声:“还有?!”
江陵笑吟吟道:“当然还有,否则,我为什么平白要占你们这么大便宜?我阿爹教过我,生意生意,讲究的是利益交换,这交换需得清白分明,互相之间的付出与得益应当公平。咱们谈到这里,多是我占便宜,你们不说我贪得无厌岂有此理,我也要说自己岂有此理,有负家父教诲。”
这次不等龙靖开口,齐明经笑了笑:“这倒也不尽然,其一,提供物资之事本是举手之劳,反正给谁都是给,福州邓家早年也有过来往,如今老家主的儿子当家,也算是故人之子有份香火在;其二,分出半船货物交由邓家也是如此,本来也不能只靠那些老户头,进些新鲜血液也是应当,本来还要去试探一下,你带来邓家倒免了试探这一着,何况这种事情纯是生意行为,无所谓人情不人情;其三,最重要的一点,若是童家那条路走通了,于我们可是大利,让出的那一成利就完全算不得什么,反是我们受益最大了。因此,侄女可没有占我们什么便宜,更遑论大便宜。”
江陵见他分析得清清楚楚,不禁展眉一笑:“但是前提是,你们信我。我若是德不配位,根本就是狮子开大口自不量力呢,又或者是干脆骗了你们呢?”
龙靖干净利落地说:“那就当是海上遇了大凤暴,损失一半货物,这又不是没有遇到过。”
江洋站了起来,面朝四人,深深地施了一礼。四人纷纷闪开,谢炜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摇摇头,眼中带着责备:“你这是要与我们生分了吗?”
江洋叹了口气:“若是你们的私产,我便不用如此,可是这是船队的钱财,这一礼,是我该行的。”
龙靖笑道:“所以说读书有什么好?当日在镇子药堂初见,你可是挺无赖的,嗯,我其实比较喜欢那个时候的你。”
江洋瞪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如今取你所有私产也断然不会皱一皱眉。”
龙靖一只手臂攀上他的肩膀,嘻皮笑脸道:“那有什么可以客气的,我的还不是你的?那就以后养着我呗。”
江陵咳了一声,龙靖见状一笑:“哦哟对了,你还得养着妹妹,那我吃点亏,排在妹妹后头罢了,妹妹,你吃肉,我喝汤。”
谢炜等三人早见惯了龙靖这副样子,复坐了下来,也不去理他,只问江陵:“侄女请说。”
作者有话要说: 林家在福建没有铺子。
龙游童家,第一卷 最后一章有说。 第 107 章也有说明。是一个底蕴很厚但极低调的家族,经营品种极多。童俩与王凤洲是极要好的朋友。
第150章 豪赌
江陵目视江洋龙靖, 江洋甩开龙靖的手臂坐了下来,龙靖便也坐了下来。
江陵却站起来,把屋子里里外外皆看了一遍, 之前她已知道江洋的屋子虽是在山脚,却是独立一座,方圆半里都没有旁的屋子, 此番再仔细检查了一遍,见再没有一个闲杂人等,方才回来坐了下来。
五人见她谨慎如此, 相顾而视, 却不再像起初一样觉得有趣, 隐隐有些惕然。
江陵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的声音和几人看到的相貌不同,十分的清脆娇嫩,若是闭上眼睛, 便会觉得这姑娘定然貌美如画方才配得上这一把出谷黄莺般的声音, 除了江洋。她用这样的声音安静认真地说着正事, 让人有一种奇异之极的感觉:“如今近十年倭寇猖獗犯边,福建沿海上千里直至广东俱是倭寇踪迹, 他们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直到近两年戚将军抗倭百战百胜, 俞将军亦是战绩辉煌,便可见朝廷决心,必是要肃清沿海一带方才罢休。各位也知道,沿海诸府诸城都曾被倭寇反复洗劫或是为战事所累,不仅百姓流离, 万业凋败,更有不少城镇几成废墟, 很多地方已变得荒无人迹,除此之外,那些勉强仍算完好的城镇府城也空置出不少房屋土地。官府清理之后定然要行出售,且大力鼓励百姓购置。但一则估计大家仍心存戒惧无人敢买,二则多数百姓无力购买而豪商地主则不屑一顾。因此地价屋价定然极是廉宜。”
这不是猜测,福宁宁海与福清等地已经有了官府文告——官府安置百姓也是需要银钱的,单靠拨银和豪门捐助怎么能够,以后还要运作呢。
谢炜问道:“你是想去买废弃的房屋和土地?”
齐明经问:“买来作甚?”
江陵稳稳地道;“我不仅要买各地府城和沿海城镇的废屋,还有乡野的荒地,我更想买的是各个码头的荒地。”
“码头的荒地?!”五人失声道:“你疯了?”
所有的官建码头几乎都已经荒芜百年,反而是一些私建简易小码头隐在不易为人发现之处。因为严厉海禁之下,只有福州一处码头尚在使用、且仅供贡船使用。
买码头附近的荒地,这是何等的神经病啊,码头已经荒废,片板不得下海,这明晃晃的荒地孤悬海边,买来作甚?种地吗?福建田地可不少,在那里种地,海风大不说,且每年风暴极大,海水亦经常倒灌,那地……根本不适合。这和把钱白白扔进海里有什么区别?
江陵不为所动,仍然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之前我说我要将货物所得六、四分,本意是六成归你们养船队,四成俱用来购地购屋。不仅是福建沿海,浙江沿海、江苏沿海,我都要去购置荒地房屋,所有的购置的土地,你们与我五五分。名头挂在邓家下。至于我与邓家如何协议,你们全不必管,但是你们要挑出谨慎可信面生又能干的人去各地暂时管理开荒。”
龙靖江洋等五人保持着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这番话听是听完了,一时却还是反应不过来。
便是江洋,他虽然知道江陵的身份,却出身和见识所限,并不知道商户与官府的关系,更不会知道江家的特别之处,江陵这一番话说出来,他的震惊并不亚于龙靖等人。
为什么?她想干什么?
江陵知道他们无法接受,这次却不想瞒着他们了,虽然知道屋里屋外不会再有第七个人,仍然压低了声音,道:“朝廷不会一直不开海禁。”
这句话的冲击更是大到无以复加。朝廷已经海禁近两百年!虽然或紧或驰,但从来没有松过口!现在一个近乎于黄口小儿的小小女子竟然口出狂言?开海禁?这和天方夜谭有什么区别?
江陵看着他们完全不信的眼神,知道自己所言太过匪夷所思,然而年初在陈舅父那里听到的话、以及在戚继光军营中听到的王凤洲偶尔露出的口风,令她相信风自远方来,必定有信。
她坚定地看着他们:“朝廷中有人认为,倭寇海盗屡禁屡剧,便是海禁太严之故,使海边民众无可谋生之计,使海外小国无交易之地,且时有倭寇海盗受沿海百姓掩护救助,亦是海禁令百姓无法下海穷苦不堪,而某些海盗海商实是并非穷凶恶极之辈,反对他们有所裨益。当然这些都是隐晦之语。也有人认为,若是能肃清沿海恶性倭患,便可以让利于民通海行商。因此朝廷中隐隐分成两派,一派坚持仍要严厉海禁,另一派则认为时移世易,如今海上形势已与当年不同。而最重要的是,当今太子属官,执见多属后者。”
这些话她都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却仍能让几人听得清清楚楚。
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雷霆,一下一下重击在他们心中,他们不敢相信,又心存希望。
谢炜脱口而出:“你如何得知?”
江陵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暂时不能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一切。但是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江陵所言,半句假话也无。”
她又接着说:“我不知道这一日要等多久,但少者几年,多者十年,应该并不会太远。当然,也有可能等不到。然则,做生意就没有不冒风险的,自然是越大的生意风险越大,只我愿意赌上一铺,赌这天下总有开明。”
而她的赌注,是她的所有得利。若是赌输了,她全盘皆输颗粒无收;若是赌赢了,却有一半利益是他们的。
这时谢炜、齐明经、董京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全然不同。
龙靖则是脱口而出:“既如此,那一半货物的六成利我们也不要了,哪里有让你出钱给我们的道理!”
江陵摇摇头:“不,不需要这么多钱。我们买地置业,这一切都需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开始哪里需要这么多银钱,润物细无声,我们有几年的时间,慢慢来方能不显山露水。放心,若是一切顺利,钱银少不了要你们出。”
董京忽然问:“既然置地是为了日后开海禁之后用,为何之前侄女又说是让人去管理开荒?”
江陵笑道:“买了荒地放着,这不惹人眼么?就当是要用来种地,雇些当地人来开荒,海风大风暴多,便只种短季粮食,既掩人耳目,又能让那些人有生计可作,有粮食果腹,不至于继续流离失散,此来一则咱们在当地人心中先行留下好的印象,便能慢慢立稳了足,日后开了海禁也能占了先机。二则,咱们正好慢慢从中挑出得用的人手,若是日后真的开了海禁,人手可不得早早地备下?”
龙靖几人听得又惊又佩,相互看着对方,又听到江陵继续说下去:“龙家船队当中定然有年纪渐长不愿在海上漂泊的船员,或者伤残人士想归乡土,过得几年,一切渐渐稳定下来,便可以一小批一小批地接回来,分散到当地人中去,只要好好掩饰好身份,只当作是流民,既可以安享余年,又可以训练一些人手,需知码头上需要的可不仅仅是苦力。”还有武力。便算是普通乡野,也是需要自保的。
这一点更令龙靖等人又惊又喜,在海上漂泊惯了的人,总有不自禁的思乡返家的渴望,只是入了海盗这一途,再要回头说容易也不容易,有些已经家破人亡,便是回乡亦是困难重重。如今有个这样安稳的归处,岂不是两全齐美?
但是,谢炜冷静地问:“户籍如何办理?”大明于户籍管理甚严。
江陵诧异地道:“难道这些人的乡人都知道他们出海做了海盗?”当然不是。江陵又道:“这且也不急,这些年流民如此之多,若是有乡人知情的,便让他们混在异地流民当中去异地便是。这只是我初步的一个想法,反正还有几年,慢慢总有办法。再说若是真开了海禁,这些便全不是问题。”
这一切的前提全是朝廷几年后有可能开了海禁。江陵字字句句都是冲着这一点而去。
江洋看着她,问她:“如果,朝廷始终不开海禁呢?”
江陵干净利落地说:“全盘皆落索。”
这一个赌,如何下,她定好了,下不下,她全看他们。
江洋笑了笑,他本出身乞儿,是不是全盘落索他全不在意,反正只要江陵要做的,他全力支持便是了。龙靖来回看了他们两人几遍,又看了几眼低头沉吟的谢炜、齐明经、董京,忽然哈哈大笑:“咱们虽说是在海上行商,偶尔也做些海盗的勾当,赌的却也是老天爷给不给饭吃。有甚么可想的,赌啊!这般大的豪赌,这辈子也遇不上了吧,只需想一想便坐也坐不住,为甚么不赌?!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