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江陵进来,他立刻起身迎出来,欢喜笑道:“林贤弟回来了,一路辛苦。”赶紧唤了下人去呈上热饭热菜。
江陵也不客气,直接与他一起进了正厅,一边走一边说:“邓兄,你家应该还有河船吧?”
邓永祥点点头:“自然。”
江陵待吃食摆齐,邓永祥挥退下人,便听江陵轻声道:“我带了一船货回来,你赶紧派人去与赵帆联系,他会找人与你合作,今夜务必要把货运回家来。”
邓永祥一怔,又惊又喜,望着江陵一时说不出话来,江陵道:“这是开始,以后邓家需要提供他们千余人的日常用品和粮草,他们会以货物抵资。”她说道:“余下事宜等汪晴姐姐来了一并再说。只是这船货必得立刻处理。”
邓永祥当即站了起来,道:“你在这吃饭,饭后且先歇歇,我先去办事。”转身便大步走了出去。
江陵点头,再不客气,坐在桌前拿起筷子埋头苦吃。
船上当然能够吃饱,只是九日来都在海上,除了海鱼当真没有一点新鲜食物,船上的伙夫当然手艺粗糙,虽然她不甚计较吃食,见到这一桌热腾腾新鲜味美的精致饭食,那也是抵挡不了诱惑的。
饭食吃了两刻钟,江陵还未见到四明来,不禁好奇。她回邓家来,不仅邓家仆人,邓永祥也定是唤人去叫四明了,居然迟迟不见?她咽净口中最后一口饭食,走到门前去问邓永祥留下的小厮:“不知四明在何处?”
小厮深知江陵在主家心中的地位,忙恭敬地答道:“四明公子在明苑。”他为人伶俐,忙又道:“已经打发人去告知四明公子林公子来了,怕是被什么事绊住了。林公子想要去明苑看看吗?明苑是月前新辟出来的大园子,里面是管家们和四明公子在各府县和养济院收养的孩子们。”他口齿清晰,几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江陵不禁一笑,道:“好呀,烦劳小哥带路。”
小厮马上笑道:“林公子太客气了,小的名叫邓小树,自当为公子带路。”
江陵点点头,跟着他出了主院,一路往邓府的左侧走去,亦是走了有一刻钟,便见前方有一道围起来的墙,邓小树指着前方告诉江陵:“这便是明苑。”江陵见这墙围得颇大,问道:“这明苑怎么这么大?”
邓小树道:“这是邓府最大的园子啦,以前是邓老太爷住的,老太爷不管事,住在园子里也不出来,便嫌园子小,扩了好几次就变得这么大啦。后来的大老爷又嫌管不过来就给关了,月前才理出来的,如今园子里人虽然很多,住着也不会挤。”
江陵笑嘻嘻道:“多谢你告诉我。”
邓小树不好意思道:“林公子说话总这么客气的。”
江陵嘻嘻一笑,见已走近门前,便去推门,邓小树却站在后面,道:“我不能进明苑,便在外头等着林公子吧?”
江陵听得他说不能进明苑,便知道邓永祥把规矩定得清晰,笑道:“不用等啦,你回去吧。”
邓小树也不罗嗦,行了一礼便往回走,江陵想了一想,回头笑嘻嘻地道:“喂,你如今叫邓小树,长大了是不是便要唤作邓大树?”
邓小树回头一怔,右手不禁伸到头顶抓了几抓,不知道怎么回答,江陵哈哈一笑,推门进去。
明苑的大门甚大,江陵只推开一扇门,回身关门时,便见门后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男童,年纪也就六七岁,手里握着一个铜铃,见她看向自己,似是吓了一跳,立刻晃动手中铜铃,一时铃声清脆响起,便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妇人快步从十几丈远的屋子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说:“又有哪只猢狲不知好歹地要溜出去?皮子都给我紧着些!”
抬头一见是江陵,眉头更是皱得死紧:“你是何人?邓家的规矩不听了吗?这园子不许闲杂人等进来。看你眼生,趁主人不知道,你快出去吧。”
江陵上下打量着妇人,见她不仅身材高大,而且骨架也大,只是瘦得厉害,若是略胖些,便极是魁梧了,又低头看了眼那男童,眉眼间与妇人有几分相像,她辨了辨妇人口音,笑道:“听大姐口音,似是宁波人氏?” 妇人的话语其实已经大半是福建语了,但年纪既长,乡音便极是难改,仍是带了出来。她闻言一怔,却并不能听出江陵的口音,浙西南的乡音与浙东北很是不同,江陵虽去过宁波,却并没有学当地语言,她笑了一笑:“我亦是浙江人氏,只不是宁波人氏。”
妇人原本竖着的眉毛略放平了些,却仍然指着大门道:“你与我套老乡也不成的,快出去吧。我是在这里守门的,不能放外头的人随便进来。”
江陵点点头,道:“我是来找四明的,劳烦你让人叫他出来,他认得我,这园子我是能进的。” 妇人一怔,那小男童马上说:“我去找四明叔叔。”炮弹一般跑了出去,倒把江陵吓了一小跳,见他小小人儿跑得飞快,忍不住喊了声:“跑慢些,别摔着了。”
再回过头来,妇人的脸色已经变得好看很多,她犹豫着问道:“你和四明公子……”
江陵笑着说:“我们是一起从浙江过来的。”
话音未落,忽听得园子深处一阵喧嚷,有男童尖细的声音此起彼伏,便连门口也能听到。妇人连连跺脚:“又闹起来了又闹起来了,刚才才平息下去,这才没几息呢,又闹。真当是不知好歹,吃着人家的穿着人家的,还嫌这嫌那。”
江陵甚是好奇,却也明白为什么四明没有来找自己了,这里竟然会有闹事者?所闹者为何?难道他们没有听清楚,收留的不仅仅是孤儿吗? 她很想走过去看看,妇人却仍然尽忠职守,看那眼神便知绝不会放她过去,她看了看妇人的身架,心知若是强闯当然可以,只是怕会伤了这妇人,便只好讪笑着继续等着。
过得片刻,终于看到四明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他几乎是飞一样地跑过来,一额头的汗。见到江陵,皱紧的眉头全放松了下来,喜悦清清楚楚地绽放在脸上眼中,他一把抓住江陵的肩膀:“你终于回来了!路上没有危险吧?你没有受伤吧?见到你大哥了吗?都很顺利吗?”
江陵等他问完,一一答他:“没有任何危险,没有受伤,见到大哥了,很顺利,全部都很顺利。可是你这边好像不大顺利啊。”
四明的脸微微一垮,叹了口气:“也不是不顺利,大多数孩子都很好,只是……你跟我来便明白了。”
第155章 孤儿
江陵不解, 跟着四明走了两步,忽一顿脚步,回头看向那妇人笑道:“我名叫林溟, 日后少不得麻烦婶子,婶子辛苦了。”
妇人一怔,此时方意识到江陵可能是主家, 不禁有些局促。四明见状也停了下来,对江陵道:“这位夏婶子乃宁波慈溪人氏,流落此地, 我在福清看到她带着儿子四处乞活做, 小俊聪明伶俐, 便想着母子两个一齐收留过来。”
江陵抿嘴笑着又招呼一声:“原来是夏婶子。”
妇人连连点头:“林公子好, 林公子好。”
江陵见她局促,却并不为起初的态度惶恐,心中很是喜爱, 冲她友好地笑了笑, 和四明并肩离开。
四明走了几步,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些孩子真不如你。”
江陵瞪大了眼睛,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四明比江陵要大四五岁, 气道:“你当年也不过七八岁, 又懂事又乖巧,甚事不懂也都是自己想办法去学去问,不愿意的事情也是对人好好地说明。哪像这帮孩子,简直……简直……”他气得不知如何说什么好。
江陵甚是诧异,她知道四明从前活泼跳脱, 林家大变后虽然己经沉稳许多,但也从来不是一副暴躁的性格。再说, 便算遇到令人头痛的事情,他可也不是随便任人欺负的主儿,此时一再见到他认真抓狂的样子不禁很是好奇。
四明不知如何说,但到了那间大房子里,江陵便隐隐明白了。
大房子估计以前是个轩阔的宴客间,邓家管事把它重新布置了一番,一排一排的桌椅足有十几排,每排能坐十人,百来个从六七岁到十二三岁的男童女童分两边坐着,女童只占二成,八成男童中倒有半数在吵吵嚷嚷,前头书案边的两位先生年纪也不小了,脸色发青一语不发地坐着。
江陵听到几个尖利的男童声音穿透力极强地透墙而来:“我们要读的是圣人书!孔孟之书!”
“收留我们时说我们可以继续读书,谁知道竟是瞒骗!”
“谁要学这商贾之术,不登大雅之堂!引人耻笑!”
“我们不学!商者为贱业!学之辱没先人!”
“算盘?账目?那是什么?太污辱人了!”
“不学,不学,不学!宁可种地也不学商贾!”
“若是听你们的话,学商贾之术,是要教父母死不瞑目!”
四明似是听得多了,脸色虽然难看,也并不出声,只站在门口冷冷地盯着那帮上窜下跳的孩童。
那些孩童年纪多在十岁左右,衣着已经换过邓府的新衣,脸上身上虽然黑黄未褪,大概到底年纪小,一个月半个月地养下来,脸颊也有了些肉,神情却是各各不同,有的极是不忿,有的微微瑟缩,有的兴奋呐喊,有的一脸正气。
江陵站在四明身旁,默默地看着这群孩童,事实上她也不比他们大多少,事实上她也和他们一样四处流离流浪吃尽苦头,看着他们,江陵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她知道自己错了。
她抬头对四明说:“让两位先生先回去吧。”
她退出屋子,过了片刻,四明和两位先生走了出来,两位先生此时也知道江陵是谁了,见她竟然是个不足身量的小小少年,不禁都是一怔,又不由一齐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起者然是她。
江陵躬身致歉:“两位先生对不住,林溟思虑不周,令先生受辱。这两日先生们请各自随意,暂且不用来这里施教,待我将事情处理好,再麻烦先生们。”
那两位先生其实是积年的账房先生,早年也曾读过四书五经,闻言摇摇头:“林公子言重了,仕农工商,也算不得他们说错,唉。”其中一位先生道:“那么我们就先告辞了,什么时候复课,什么时候通知我们便是。”收了邓府,或者说这位少年的厚聘,又见她执礼甚恭,为家计言,也为早已磨平的心态,并不能说出辞职的气话来。
江陵连连点头,目送两位先生走远后,她对四明道:“我想错了。”
四明皱了皱眉:“我也觉得有哪里不妥。”江陵展颜一笑:“别急,我慢慢想一想。”
在这段时间内,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又有几个声音窃窃私语,江陵和四明听不甚清,只听到几个字:“……赶走……饿肚子……怎么办……”
江陵叹了口气,拉了拉四明,两人走进了大房子里。
一百多个孩子俱都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四明他们是见惯了的,却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瘦小少年站在四明身边,一时都以为四明又带来了一个新伙伴,便都将目光盯在江陵身上,好奇者有之,怜悯者有之,同情者有之,兴奋者有之,不以为意者有之。
却见江陵走到了前头书案之后,四明反站在书案边上介绍道:“这位林公子,便是和邓公子一齐出资收留各位的合伙人。”
百余人似是未曾明白,四明见他们目露茫然,便重复了一遍,一时满屋鸦雀无声。
人人的目光全都变成了不可置信。
江陵并不废话,她的目光直视诸人,言简意赅:“哪些人不愿学商贾之术?都站起来。”
她站在书案前,目光炯炯。然而她身材瘦小,回邓府后又没来得及先去梳洗更衣便直接来了此处,衣着上就有些不够整洁,再加上在海上晒了近一个月的太阳、吹了近一个月的海风,原本有些白起来的肤色又黑了回去,整个人的形象便连这些男童们都颇为不如。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十二三岁,看人还多是凭衣着外相,就算四明说了她是与邓家合伙的出资人,也不禁有些轻视。
当下便有大半男童站了起来,有少数几个似是不大敢,被身旁的人一扯,便也顺势站了起来。
江陵的记忆何等之强,她一扫而过便记了下来,四明和他们相处了十几二十天,更是相熟,也立刻记了下来。
江陵点点头:“你们,都站到靠左五列。其余的坐到右边去。”
众人犹豫片刻,喧嚷了一会儿,倒也都站好坐好了。
江陵便目视那靠左站着的五十余人,站在前头的十几人虽然年纪不一,都昂首挺胸,极是傲然,后面的一些有的面色平静,有的低头,唯有最后面的十几人有些唯唯诺诺忐忑不安的样子,却也坚持站着不曾动弹。
江陵又看向坐着的那三十余男童和二十女童,温声问道:“你们是真心愿意学商贾之术吗?我不愿你们违心,为人在世,切不可违心行事。世上之事,心意最重。”她的声音极是温和诚恳。
三十余男童中有三四人略略犹豫,慢慢站起来,江陵点点头,微笑着看他们走到左侧站着。
余下的男童年纪基本都偏大,已可算是小小少年,俱都摇头不动。江陵点点头,再转向那些女童,女童们则都不发一语,四明道:“她们中识字的只有三四个。”
江陵友善地朝那些女童笑了笑,轻声道:“不打紧,我会让人教会你们所有人都识字读书,日后你们便甚事都做得来,不必靠别人便能不愁衣食、钱银丰足、再无人能够看不起你们。”
女童们俱都抬起头来望着她,年纪略长的听得分明,眼神变得闪闪发亮。
江陵笑得温暖,过得片刻再望向那站着的男童和小少年们。
经过这片刻,他们有的已经有些瑟缩,见她终于看了过来,站在前排傲气十足的几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所以你要赶我们出府吗?因为我们不愿辱没先人?”
江陵淡淡地道:“我必须为我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所以,不会赶走你们。”
在这一瞬间,肉眼可见的,那五十余男童都松了一口气,便连站在前排那十余人的肩膀都放松了下来。
江陵心中百感交集,面上却仍然淡淡:“我们所需要的是学商贾之术行商贾之事的人,你们既然不愿意学,那么,就算留你们,也留不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