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余人齐齐抬头,复又紧张起来,前排一人张嘴待要出声。江陵看了他一眼,说道:“五年。”
江陵双手扶着书案,轻而淡的声音仿佛毫无感情:“无论你们现在几岁,我留你们五年。这五年,供你们最简单的吃穿住,这是我为我犯的错误付出的代价。作为附赠条件,我会给你们请两位秀才出身的塾师。但是,笔墨纸砚书籍以及一切其他开销,你们自行解决。”
“五年之后,这里便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地。”
第156章 商贾
江陵七岁时被林展鹏收留, 十三岁时被迫离开林家,总共在林家呆了五年半,五年半时间, 她在林家学会了很多,足以她离开林家后能以一己之力生活得衣食无忧。她亦觉留给这些男童五年便已足够。若是五年仍不能让他们自食其力,那再养下去也不过就是废物。
她觉得自己没有义务。
她的话音刚落, 那五十余男童都怔住了,有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似乎江陵说出了匪夷所思的话, 让他们完全不能理解。
江陵其实明白他们的想法, 古往今来, 富户、地主、豪商, 钱多了便多行善事,其中供养学子、仕子者颇多,诚然有人真心为善, 但多数则是撒网, 若是当中有一二进仕便有了巨大回报, 尤其是商户人家,对此简直渴求若狂。
但是她不说话, 只静静地与他们对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与她对视的人有的低下了头,有的若有所思,但有些却是越来越生气,偏偏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最后有几个终于问出了口:“为什么?”有几人埋怨道:“怎么会这样?”又有几人忿忿:“积善人家才不会这样。”
一时议论声低低响起, 嗡嗡一片。
江陵辨认着议论声,大多不出她的意料。
有人便嚅嚅问道:“笔墨纸砚书籍俱无, 我们如何进学?”
有人亦道:“为何是五年?五年后我们若是没能考中,如何是好?”
有人烦躁地道:“五年考中?谈何容易!”
有人怒道:“这分明是为难我们,存心要逼着我们去学那商贾之术!”
…………
众人见她神色尚可,此时又低头沉吟并不出声,胆子更是大了起来,前排有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朗声问道:“既做善人,为何又讲条件,岂不是锱铢必较,偏了初衷?”
这话问得倒也似合情合理,江陵抬起头来,轻轻一笑,反驳道:“你何时听我说要做善人?”
那人一回想,不禁语塞:“你……”江陵说的是“我要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至于是什么错误,那人隐隐有些明白,便问不出口,但他问不出口不要紧,另外有一人气势汹汹地问了出来:“不是你犯了错误吗?那岂不是更应该积善弥补?”
江陵定定地对视着他的眼神,道:“我的错误,是我不该在收留你们的时候没有先问一问,你们愿不愿意学商贾之术。”
若是不愿意,你们连邓家的门都进不来。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
进不了邓家的门,便继续流露街头,吃不饱饭穿不上衣,眼见着寒冬将至,最好的可能也只是住在养济院里,或者被其他富户买作奴仆,最差的,便是冻饿而死。
这一点,有部分人已经想到,脸色渐渐变得难看,却仍有部分人不以为然。
前排十几人面面相觑,忽闻中间沉默不语的一人开口问道:“若是五年后有些人虽然尚未考中,却极有希望,你也会让他们离开?”
江陵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从你们身上取得任何回报,便从来没想过要厚此薄彼。”
那人哑然,片刻后仍不死心,继续问道:“既然无论如何五年后都会失去帮助、前途莫测,那么如果他们因此而放弃的话,你便不会为此可惜?明明只要你伸出小小援助便可。为何你不采取更好的办法,比如五年后择优……”
江陵毫不迟疑地打断他:“自己的人生自己作主,我为什么要替自己放弃自己的人感到可惜?”
“至于你觉得有人会认为五年后失去帮助前途莫测,”江陵反问道:“五年还不够吗?五年还不够你们学会自食其力自给自足?我供给你们五年不愁衣食住宿,绝不想要任何回报,你们仍觉得不够?是想着,最好是高床软枕睡着,书房笔墨齐全,然后还要有丫头小厮侍候,有月钱可供花使,然后长长远远这般,直至考中状元进士。可是如此?”
江陵的语气极是温和,可是眼神中却充满了讽刺。
她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字一字地抛出三个字:
“凭什么?”
这番话其实是颇说中了其中不少人的心声,由俭入奢易,这些孩童既自小识字读书,大多数的情况便是:要不然家境曾经相当不错,要不然便是父母辛苦供读本人却十指不沾阳春水,虽然落了难,一旦回到了熟悉的环境,年纪又小,邓家人对他们又颇好,便难免生出理所当然的心思来。
便有人道:“你不曾读书,不知读书是何等辛苦事,需得全心全力,如何有时间去赚钱去……”
江陵截断他们的辩解:“于是天下读书人,自幼及长,自几岁到几十岁,便能借口全心全力读书进学而不事稼穑,由年迈父母弱质妻子劳苦耕作、纺织、买卖赚得些许银钱供吃供穿供书纸师资,全不知吃的用的全是至亲的血肉,或者明明知道却仍是嚼食得津津有味,心安理得不以为耻,是也不是?”
“是,你们如今尚且年幼,尚未至此地步。以前能如此生活,或是父母兄姐供给,或是其他长辈赐予,盼着你们光宗耀祖。若是父母兄姐供给,则可能血缘相关,爱而无私;若是其他长辈施予恩惠,日后能不共同分享你们出息后带来的荣耀和财富?事实上也不过是另一种利益交换。”
此话一出,有人紫胀了面皮,冲口便道:“果然是商贾,出口便是利字,简直可鄙!”
江陵看也不看他,冷冷地道:“你们流露街头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任何一个路人肯给你们一个馒头便会感恩不尽吧?若是给了几个包子是不是更是喜之若狂恨不能跪地相谢?如今邓家与我主动收留你们,你们吃饱了穿暖了,便觉得我等既要行善事,这些钱对我等来说又只是小钱,所以便应该长长远远地资助你们,这才是你们认为的常理和善人行径,是也不是?”
江陵不禁回想起六年前病重时,在药堂遇到的龙夫人,当日龙夫人所言。如今想来,竟字字句句皆刻在了心中。
她心中暗暗感叹,脸上仍然冷冷淡淡:“你们都曾进学,应该知道,这叫得寸进尺。这也叫贪得无厌。”
江陵再一次吐出三个字:
“凭什么!”
江陵冷笑道: “一个人,口口声声说要进学,却连纸张笔墨都赚不得,都要靠他人施舍,活着又有何用!”
她一拍书案,微微提高了声音:“我是商贾,我只讲利字。所以我不会再为此事与你们多费唇舌,今日之后你们不用再学商贾,另辟课室、宿舍与你们。”
“我出钱,我便是老大,我说了算!”
她再无二话,转身往屋子外面走,忽尔诵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子贡好废举,与时转货资,喜扬人之美,不能匿人之过,常相鲁卫,家累千金。……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原宪不厌糟糠,匿于穷巷。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亭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四明也跟在她身后离去。一时之间整间大房子内只剩下这一百余人或站或坐。
四明已经明白江陵所说的犯了错误是什么意思,他跟着走了片刻,便道:“先前所说的收留要求是识字者优先,原来咱们都没想到过,如今世上能供小儿读书识字的,必然都是望子成龙的家庭,他们所得的教导亦是士农工商,虽然尚不懂事,脑子里刻的全仍然是商者贱业,不可与之为伍。”
江陵摇摇头:“因为不懂事,所以才会把这些刻得更深,更会依着本能行事。又因为见收留者态度好,便起理所应当无所畏惧之心。若是略为年长懂世事知进退,既流离失所吃了这么多苦头,大多不会如此。”当然也会有少数仍然如此,盖因骨头硬的人总是有的。
四明肯定地说:“你没有生气。”
江陵一笑置之:“当然没有,世情本是如此,又怪不得他们。我只是跟他们说清楚我的想法罢了。”
四明犹豫片刻,问道:“若是他们当中的人日后真有所成,你真不觉得可惜?”
江陵朝他做了个鬼脸,作老成状负手而行:“你真笨。我们供给他们这许多年吃穿住,若是有良心者,有所成之后心中定然会抱恩,虽然我们不去求他们,遇到难事还真会弃之不理?若是没有良心,那么就算咱们厚币相待,日后该怎样仍是怎样,断然不会看顾半分。”
她道:“我倒不是真期望着如此,只不过人心向来如此。我只希望无论男女,便如我阿爹所说,都能靠自身站在这世间。”
“以后,”她说,“再去收留孤儿时,不再识字者优先,只看品性。反正咱们已经有了近五十人,好好挑挑,暂时也够用了。”
她才不要养一堆读书人。
第157章 人手
江陵其实甚是不解, 她当日的计划是这些孩童先让人像普通私塾一般教学一段时间,然后从中挑出聪明忠厚者再进行账房伙计的职业教学,如何现在便由账房先生上课来了?但是她也明白, 先前是她没有想到士农工商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在普遍教学时不爆发,到了职业教学时迟早也是要爆发, 是她一开始就想错了。如今倒是早爆早好。
那也不必再问了。
她并没有出明苑,而是优哉游哉地把明苑逛了一个遍。果然曾经是邓家老太爷居住过的园子,虽然荒废许多年了, 格局和架式仍然还在, 东边是一座两进的房子, 想是老太爷当年居住的主屋, 整个园子只锁了这一处,应是尊重先人的意思,从墙洞中看进去, 中间天井院子极大, 本应种着花草的四周也都清理得干干净净。 西边有一个颇高大的假山, 架了精巧的引水工具,假山底下的水池不小, 只是荒废太久, 引水工具也停了,假山便显得有些残旧,水池里的水倒是新近清理过了,清澈得可以看到底下五颜六色的石子铺底。
东边的主屋和西边的假山相距甚远,中间错落着建了几座小巧的亭轩, 花草树木参差掩映,景致本应极好, 现如今也只能除了大部分疯长的杂草,略微收拾得整齐了些。园子里倒是偶尔可以找到名贵的花草,只都半残,怕是生长得极是艰辛。
南面便是几大座房子,房子间天井、廊道曲折相通,抬眼便能看到园中美景。其中最大的房子便是刚才他们进去的课室,位于正中,景致最好,正该是宴客厅。
北面也有两座大房子,边上整齐建着两三排房间,围成两个中等院子,应是当初婢仆的居所,如今便是这些孩童的居所了。江陵进去看了一眼,收拾得倒也洁净,被褥都是新的。抬眼看着天上,如今冬日,下午的阳光也能晒到,两个院子以及院子里的屋子都明亮干燥。
邓家当真是用心了。
她逛遍了整个明苑,指了指南面最靠西边的一个屋子道:“以后便把这个屋子收拾出来给那帮学子吧。”
那个屋子能看到假山景致,且更为幽静,只是要比正当中的大房子要小,五十余人坐着便没有这么宽敞。但却挑不出错来。
四明一直跟着她转悠,看她眼珠子乌溜溜地转,忽然狡黠地一笑,回头问他:“你猜会不会有人想到怎么在这园子里赚钱?”
四明却没有答她,他问她:“你不喜欢大少爷,对吗?”
这个问题问得突兀,江陵却答得毫不犹豫:“我为什么要喜欢他?我怎么问那些孩童的,便是怎么看待他的。”
四明道:“可是他全心全力攻读,为的就是将来可以回报家族,而且他已经考上了,他……”
江陵冷淡地说:“若是他一直没有考上呢?他享用了所有人的心血,却甚么也没有做。就算他现在考上了,他又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江陵看着四明,眼中毫无表情:“报仇吗?不,他连报仇都不敢。他要延续林家血脉和光辉,决计不会自断前程。”
“是,他才华很好,日后定能光耀林家门楣,可是他依然什么也不能为他们做,因为,二少爷已经死了,在他有能力回报的时候,为他付出前程和选择的二少爷已经死了。你看,世事便是这般诡异,也是这般正常,你永远不会知道其实你亏欠的有多少,因为在当时你没有想到有时候是没有将来的。”
江陵不怪林展云,但这不妨碍她不喜欢林展云。
她给林展云送那封信,是善意,也隐含着恶意。而这恶意就是:她明知道林展云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他不会选择光明正大地为兄弟父祖报仇、讨回血债、让天下人都知道林家人死于何等的阴谋诡计之下。也不妨碍她远远地冷眼旁观,旁观他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有多么的盼望,盼望林展云会一逞血性,昂然不惧地揭开所有真相,光明正大地为枉死的二少爷报仇,灭掉许家、杀掉林季明,就算那会令他自己从此只能做一个普通人、或者身陷囹圄。
一个可笑而幼稚的愿望。
可是她知道,如果是林展鹏,他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也会。
江陵很快将情绪抽离出来,往明苑门口走去。
走得近了看到夏婶子正蹲着给儿子整理衣服,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听到脚步声两人一起抬起头来,夏婶子的儿子一下子跳了起来,欢喜地叫:“四明叔叔!”
四明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对夏婶子道:“明日开始让小俊也去听课吧,林公子和我商议了,不识字的要设个小课室先启蒙,会专有启蒙先生来教。”
夏婶子连连点头:“你们教什么他便学些什么就好,不会挑三拣四的。唉,能吃饱穿暖,再学些本事自身先立得起来才是最要紧的,日后自家有本事了,凭自家的本事再去挑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