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壮是郭老 * 爷子的年轻时的外号,也不因为别的,就因为郭老爷子一向莽得很,说话直来直去,体格又比别人壮硕,所以就传出了这么个外号。
还别说,倒也贴切。
被徐老爷子这么一通排喧,郭老爷子眼睛一瞪,正要骂两句,就看到门外又进来一个人。
鬓发斑白,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就像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容貌苍老,但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依旧锐利,看人时仍能叫人心头一紧。
不过,年纪虽大,腰板依旧板直,走路时稳稳当当,并没有相仿年纪的老人会有的虚弱漂浮。
“刚一进门,就听到你们俩的声音,倒和当年一样,整个军中就你们俩最爱吵囔。”老人眼里带着笑,调侃道。老人笑起来的时候,身上的锐利少了几分,竟也有些儒气,颇有旧时文人的风姿。
一看到他,郭老爷子眼睛也不瞪了,骂人的话也咽了下去,激动的喊道:“顾大哥,你可算是来了,自从去了南边,我已经好几年没看到你了。”
声如洪钟的郭老爷子说着说着,脸上激动的就差眼里泛起泪花了。这也不怪他,他原本只是乡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就是生来体格壮硕,力气大,下地种田的时候也是一把好手。
当年那年岁,日子都不好过,偏偏他家里还有个和他一点都不像的妹妹,生的如花似玉。郭父郭母去的早,兄妹俩相依为命,全靠他卖力气为生。
日子虽然苦,但是也有盼头,郭老爷子又当爹又当娘,就想着好好把妹妹养大,再给她寻个好人家嫁出去。至于那些狂蜂浪蝶,包括想纳他妹妹做妾的地主老财,甭管出多少钱,统统都被他给打了出去。
郭老爷子在的时候,旁人怵他,不敢做什么,奈何贼人心坏,借着去城里送粮的由头,把他给支了出去。
一连两天,等郭老爷子拿着送粮得到的酬劳,买了小姑娘用的红发绳和妹妹最爱吃的桂花糕回到家里的时候,家里已是一片狼藉。
遍寻妹妹不得,等他找到地主老爷家的时候,他那如花似玉的妹妹已变作一具尸首,面色灰白的被扔在树林里,衣不蔽体,连个破草席都没有。
郭老爷子悲痛欲绝,原本满心欢喜备好的礼物竟然只能作为祭品。用家里所剩不多的钱财安葬了自家妹妹以后,郭老爷子穿着丧服,头绑白带,一个人去找那地主老爷报仇。
凭着那股子力气,又逢下人大都跟着那地主家的傻儿子收租去了,倒真叫郭老爷子报了仇,活活将地主老爷打死。
那地主老爷年纪一大把,家里小妾儿子一堆,油腻不堪的一个人,平时不知道做了多少为恶乡里的事,被糟蹋的好人家的姑娘,又何止郭家一个。
地主老财的死讯一传出来,十里八乡莫不拍手称快,但是地主老财的家人又岂能善罢甘休。
当时正逢民国,军阀林立, * 各地尤其是偏远之地,律法吏治混乱,乡绅豪富只手遮天。
顾潜救下郭老爷子的时候,他已经被私刑折磨的奄奄一息。当时顾潜只是行军经过,不能久留,又怕把人留在那,日后会招人报复,也顾不上行军颠簸,干脆把人带上。
郭老爷子也是天生骨子好,就这样一路折腾,原本就剩一口气的人竟然就这样慢慢好了起来。横竖家里也没人了,郭老爷子干脆就跟着顾潜,从军了。
不得不说,他那份天生的力气与胆量,还真就是当兵的料子,倒也闯出了名头。又兼之当初是顾潜救了他,他这犟脾气也只有顾潜能治的了。
就连郭为涛这个名字也是顾潜取的,他原本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大家都喊他铁蛋,还是顾潜看着觉得不像样,这才给改的。
自从前些年出事,郭老爷子就被调到了南边休养,好些年没见到他的顾大哥了,这一看到,可不就是激动的不行了吗。
听到郭老爷子中气十足的声音,顾潜不由一笑,“一听你的声音就知道,这两年你在南边休养的好,比我之前见你,还要来的中气足些。”
面对旁人,郭老爷子那是虎目一瞪,脾气凶的很。但是在顾潜面前,那真是叫一个乖顺,脸上露出一个笑,手还挠了下脑袋,“南边哪都好,就是湿漉漉的,一下雨就叫人心烦,还见不到顾大哥你。”
这但凡换个年轻点的人,都不至于让人如此抵触,偏偏郭老爷子年纪一大把,这副憨憨作派,引得旁边几个老爷子简直是不敢直视,太违和,太辣眼睛了。
徐老爷子眉头一皱,就想开骂,这个郭大壮是想干嘛呢,年纪一大把了,还当自己是几十年前的样子。
好在顾潜开口了,这才避免一场口舌大战。说来也怪,在座的几个老爷子的名头,放出去都是一座高山,敬仰的人不知凡几,偏偏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像群老小孩,一点也没有在外面时的沉稳如泰山的模样。
好不容易凑齐了人,几个老人围成一桌,也不喝酒,也就是就着清茶,叙旧聊天罢了。桌上倒是有不少丰盛菜肴,但是兴致起了,也不过偶尔下俩筷子。
聊着聊着,话题就到了徐达徐老爷子身上,一旁的王老爷子倒是颇有兴致,“听说你家二孙子读军校去了,我儿子还教过他一段时间,回来一直夸他,说是难得的好苗子。好几项成绩都是第一,有一项还破了什么记录。后继有人啊,老徐。”
听到孙子被夸,徐老爷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但是嘴上还是谦虚,“年轻人就应该多打磨,他这样也算不上多好,拔尖的年轻人多的是,还得再练练。”
“你啊,谦虚了,谦虚了。”王老爷子笑着道。
徐老爷子摆了摆手正要说什么,就听到郭老爷子抢先道:“可不是嘛,孙子优秀就承认,说那么多,还不是想让 * 别人多夸两句,跟年轻时候一样,别别扭扭的。”
被这样一通抢白,徐老爷子也不着急,淡定反讽道:“学无止境,只有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才会大言不惭。”
郭老爷子琢磨一会儿,就回过味来了,感情是在骂自己呢。眼看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说起来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真的奇怪,郭老爷子和徐老爷子从年轻起就不对头。
两个人见面就要掐,郭老爷子莽归莽,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徐老爷子更是胸有成算的人,轻易不起争执。不过吵归吵,两个人依然是过命的交情,是战场上敢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
不想要净听这两个人没有营养的互相斗嘴,王老爷子赶紧把话题转到顾潜顾老爷子身上,“老顾,这些年,你还守着呢!”
一听到王老爷子提起这个,原本还剑拔弩张的两个人顷刻安静了下来,纷纷看向顾潜。
顾潜垂下眼眸,喝了口茶杯里的水,良久才抬起眼皮,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这话你们都问了我几十年了,从前我年青的时候没想过另娶,现在已经这把年纪了。”
顾潜指了指自己,声音里带着对岁月的无奈与看淡,“两鬓斑白,肌肤松弛,不过是枯木一截。我膝下也有松青这个孩子,来日可以在我和若兰坟前祭奠,不至于孤苦。也没什么缺憾了。
我如今,就等着老天什么时候收了我这具残躯,好叫我能和若兰作伴,她在那头不知等了我多久。”
顾老爷子的这一番话,既悲且伤,可由他说来,似乎是解脱,又多了旷达。
一时之间,整个桌子安静了下来。他们这些老家伙,相识多年,顾潜的那段往事又有谁不知道。
爱妻早亡,终身不娶,在战场上抱了个遗孤,视作亲子。
战场上几经生死,从来没见顾潜怕过,除了夜深人静时,会对着亡妻的照片怔怔发愣,细细摩挲。
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第67章 眼见桌上的氛围低落下来……
眼见桌上的氛围低落下来, 顾潜朗朗大笑,眼角的老人纹越发明显,“这不过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罢了, 反叫你们听了不开心, 既如此,不谈便是。”
他举起茶杯, 一杯普通的茶水, 物随主人, 倒多了些豪迈。“以清茶代酒,年纪大了,你们几个不会连茶水都喝不动吧。”
被顾潜一激, 都是沙场的常胜将军,谁还能怕了谁不成, 一个个都不服气起来,哪还顾得上悲他人之伤,桌子上的氛围瞬间就热闹了起来。
老人们或许皮肤松弛,满面风霜, 但是他们身上的铁血豪迈丝毫不输正当壮年的人,击鼓其镗, 壮哉不减。
这一边的氛围热烈了起来,另一边也都上了饭桌。
魏希帮着徐奶奶将菜端上了桌子,她虽然不擅厨艺,但是端菜递盘还是可以的。魏希把盘子摆好, 又接过孙姨手里 * 的筷子, 帮着布置。“孙姨,您给我吧,我帮您。”
“哦哦, 好,好。”孙姨忙把手里的筷子递给魏希,脸上还有些受宠若惊。
并不是因为魏希帮忙摆筷子,而是魏希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和善,平等。而非于家人来时,对着孙姨颐指气使的样子。
若说魏希多热切,也谈不上,但是这样视若平等的对话,还有魏希和善的笑容就格外打动人。
也许对魏希来说,只是不经意间的友善,并没有刻意做什么,但是孙姨却打心底觉得这个女孩不错。长得完全不输那些她在电影里看到的女演员,又温柔,刚刚听说还是个大学生,在她看来,这样天仙似的姑娘给谁家做媳妇,那家人可有福气了。
等到上桌的时候,徐家家教严,众人吃相都很好。罗蕙兰虽然对魏希刚开始的印象还不错,但是后来听说魏希是很偏僻的小乡村里出来的,难免落下刻板印象,觉得魏希的吃相肯定没有多好,甚至会有些粗鄙。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魏希坐姿雅正,吃起饭来不紧不慢,如果有空闲,光是看魏希吃饭就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
罗蕙兰看了魏希两眼,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徐奶奶就不一样了,她担心魏希怕生,不好意思夹菜,就一直用公筷给魏希夹菜,夹的时候还不忘问问,“小希啊,来尝尝这碗鸡汤。
这里面的春笋,刚从山上摘下来就送过来了,我拿到的时候,土都还是湿的,特别鲜嫩,加在鸡汤里别提多鲜了。
鸡也是山里散养的鸡,市面上买不到,是特供的。小火炖了好几个小时,你尝尝。”
一边说,徐奶奶一边把鸡汤装进碗里,“你喜欢吃翅膀多些,还是喜欢吃鸡腿……”
魏希连忙道:“都行,我都挺喜欢的。”
徐奶奶闻言,点点头,“那就都吃,补补身体。”
于是,魏希就收获了一碗满是徐奶奶沉甸甸的关心的超大碗鸡汤。
之后不管大家在谈论什么,魏希的大部分心神都在鸡汤上。罗蕙兰聊起季家女儿生的娇俏可人,魏希在捧着碗认真喝汤。罗蕙兰说王家的小孙女考进了军校,和徐衍是同学,让他有空的时候可以多照顾人家,魏希在努力的和鸡肉做斗争。
当然,魏希还是很讲礼貌的,别人说话的时候,光是吃东西或许不太好,所以每当罗蕙兰看向魏希的时候,她就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浅浅笑容。
不知道魏希是什么心情,反正罗蕙兰不太美妙,似乎有种我说了这么多,对方到底有没有放在心上的焦躁感觉。
魏希那没什么表现就算了,反倒是徐衍,罗蕙兰聊起季家女儿,他一副从未听过的淡漠神情。等到她让徐衍照顾王家小孙女的时候,徐衍不冷不淡的回了句,“队长大于教员,打饭阿姨,女学员,狗,男学员,我照顾不了她。”
徐衍的态度虽然冷淡,但是这话 * 仔细一品,却让人忍俊不禁。不过,徐衍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罗蕙兰原本是想让魏希知难而退,但是就今天的样子来看,估计是不行了,还有一个不配合的徐衍。罗蕙兰执起筷子,干脆不说话。
这顿饭最后还是平平静静的吃完了,魏希离开徐家的时候,徐奶奶很热情的让魏希下次再来,还送了魏希自己做的一些小点心,说是这些点心偏甜,是小姑娘们最爱吃的,留在家里反而浪费了。
魏希没有推辞,而是笑着收下,和徐家人一一作别。
徐衍刚送魏希离开大院门口,徐老爷子就坐着军用吉普回来了,一起的还有之前聚在一处的其他几位老爷子。
似有所感,顾老爷子和魏希同时回头,只可惜,魏希看到的是被幕布遮住的车后窗,而顾老爷子看到的只是被风吹起幕布一角,露出的狭小光亮。
察觉到身侧人的异常,坐在顾潜旁边的徐老爷子,侧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询问他怎么了,顾老爷子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徐老爷子也就不说什么。
另一边,看到魏希停下脚步,徐衍也跟着停下,有些担忧的问,“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魏希摇摇头,秀气的眉头微蹙,“没事,只是刚刚觉得心口有些涩涩的,说不清感觉,就好像遇到了很重要的人。”
徐衍回头看了眼只剩下尾气的道路,皱了皱眉,但是回头时仍然温柔的安抚魏希,他揉了揉魏希的发顶,温声道:“我先送你回去,这里出入都是要登记的,等回头我去查一查。”
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看徐衍认真的样子,魏希反倒笑了,一扫刚刚的犹疑,“没事,我不过是偶然浮起的感觉,不用这样慎重。好了好了,我们回去吧,说好了要带我去义利买糕点的,再不走天都黑了。”
徐衍无可奈何,只能先陪魏希离开,走之前,他深深的看了眼身后的道路,若有所思。
一阵微风拂过,只有几片掉落的叶子在路中间缓缓移动,再无其他。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幕降临,大街小巷的灯光争先恐后的涌进人们的视野里,一派热闹景象。
现在的首都虽然说不上多热闹繁华,甚至有些明珠蒙雾的暗沉感,显得有些质朴,但是相对于赤溪村的乡野蛙鸣之声,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了。
魏希迎着夜色,在华灯的照耀下回了郑家,徐衍将魏希送到楼下。他手里提着一些糕点,有徐奶奶送给魏希的,也有他们白天在义利买的,不同于传统口味的糕点,义利里卖的多是面包一类,香甜可口。
早在赤溪村的时候,徐衍就想让家里人寄些义利的糕点,只是路途遥远,邮寄不便,很多糕点都不耐久存,也就作罢了。
这些东西是赤溪村,或者说整个榕城也难寻到的风味。
分别之际,徐衍叫住魏希,他站在那里,清风徐来,吹动
徐衍的 * 衣角,岩岩若松,如明月入怀,高洁无暇。
魏希停住脚步,微仰着头,看着徐衍,“怎么啦?”
徐衍一手环住魏希,俩人气息交融,离得很近很近,徐衍在魏希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他低沉轻笑,“亲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