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眸去看她,便对上了她一如既往温柔的目光,似乎无论他犯下什么样的过错,哪怕是他伤了她,要杀她,她却都会包容他,原谅他所有的过错,毫无条件地站在他身后。
又一阵风雪吹过,枝头的雪和凤珩心里的融雪一样坠落。
她知道他方才掐弄那只猫,却没有责怪他,甚至没有点破他的伪装。
她也知道那日里他趁着她五感闭塞时掐了她,可她却从始至终都没有提及过一丝一毫。
她更知道他要算计她的性命,可也都纵容了。
这些,她都知道,她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还宽慰他,要他相信她。
甚至她去沧山也是为了他,而且不是心怀不轨,而是为了救他。
可她救他,却是因为另外一个人。
他的一颗心起起伏伏。
凤鸢深深看着凤珩,“虽然我最初是因为你叔叔才去救的你,这一点,师父没办法否认,因为师父是因为你叔叔才会知道你,但这么些时日以来,师父也是真的喜欢你,那日在秘境里,即便你和珺璟没有关系,师父也会救你的。”
凤珩本是冰封的心忽然间像是被钝刀劈开了一条口,那条口细细长长,却有无穷无尽的汹涌海潮澎湃着要涌入这开裂的万丈寒冰之中。
恍惚间,他又听得她道,“因为你是我的徒弟,无论你如何,你都会是师父唯一的徒弟,师父都会疼你爱你如命,不会有你过往经历的算计,更不会有那些数不尽的暗害。”
她道,“你想要什么,为师都会为你找来,你只要安乐、自在就好,旁的,哪怕是天塌下来了,为师也会为你撑起来的。”
她的声音是轻柔的,也是温和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下,落满上元的洛阳,却掩盖不住她温柔的眉眼。
有成片的雪飘落在他眼眸间,他眼睫微颤,融化的雪水便滑落在他眼角,似泪滑落。
过往种种犹如浮光掠影般,极快地自眼前一一掠过,很快,却又幕幕清晰。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过往种种,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连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他都记得那么清楚。
甚至连他要摔入知晚殿池水时被她抱起后,她说的“没事就好,你没事,为师就开心了”。
他都清楚地记得。
也是这一刻,凤珩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么多挣扎困苦都不过是一场无谓的荒谬,他早就在第一次见到光芒和她一同涌入暗牢时就开始不自觉地靠近她。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唯有她是那黑暗之外的颜色。
让他怎么会不想生生世世都留在她身边?
雪水分明已经滑落了,可却仿佛还有源源不断的雪水融化着,自他眼角滑落,击溃了他心里早已坍塌的城墙。
凤鸢半蹲在凤珩面前,取出锦帕轻轻擦拭着他眼角滑落的泪:“相信师父,那些都过去了,它们只会是过去,只会是你以后坚强的理由,不会再出现在你今后的人生里。”
可凤珩眼角的泪却仿佛更多,分明是朦胧的视线里,他眼里的黑暗却如潮水般褪去,眼前唯余下她一袭红衣铺开在雪地里的身影:“师尊——”
“师父在,师父一直都会在。”凤鸢轻轻将凤珩拥入怀中,“别哭了,都过去了。”
凤珩的泪都滑落在凤鸢心口,耳边都是她心口跳动的声音:“可是我一直在伤害您——”
是啊,她一直对他那么好,他却一次次不信她,一次次伤害她,甚至在她用命救他后还不肯信她,还险些掐死为了救他而重伤的她。
小白团子本该软糯的童音满是撕裂的沙哑,凤鸢更加心疼了,紧紧抱住了他:“你怎么会伤害师父。”
这个孩子压抑了太久。
他自幼活在沧山魔窟的魔修手中,人人都能轻贱他,不过八岁的年纪,却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救他出沧山魔窟时,他满身满脸都是数不清的伤,被囚|禁、被凌|辱、被鄙夷。
这样的人生,让他怎么向善?让他怎么明辨是非?
所以他害怕畏惧她,防备试探她,她都一一纵容了。
在秘境里,他要她用命去救他,她纵容了。那日里他故意掐她,她也纵容了。
远远的有梆子声传来,一下,一下,敲在烟火绽放间,也敲在寒夜里,仿佛迎着凛冽寒风,敲落了满树的松雪。
那凉透的雪散落在凤鸢脖颈间,冰寒刺骨,也刺醒了她的神智,她抱紧他:“师父知道你试探师父不是为了要师父的命,你从始至终都有好好地保护师父。”
凤珩身体狠狠一颤,他哪里是在保护她,他分明是一次次地在利用她的信任伤她害她。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他却听得那温柔的声音继续道:“你在保护师父,所以你才会第一次故意用灵虚佩唤来师祖,所以你才会在师父受伤时,不顾自己伤势地催动灵虚佩。”
她是懒了些,笨了些,可却并没有真的蠢笨到看不透他那样明显的试探。
阿珩第一次催动灵虚佩唤来师尊时,一向慈悲的师尊竟然眼睁睁看着阿珩跪了那么久才让阿珩起身,她怎么会看不出异样?
她只相信自己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又怎会因为他一句话就放心地把他放在陆承见身边?
只是他要试探她,她都默许着。
这是她欠秦氏一族的,即便他真的要她的命,她也会受着。
她在等他试探之后相信她是真的对他好。
她本以为自己要等很久才能等到,她也以为她要为此付出许多,毕竟他有过那样暗不见天日的过往,又怎么可能轻易信她?
可他虽是没有轻易信她,但也没有她以为的要那么久那么难才信她。
即便他身处黑暗,可心里却还是始终存有一丝良善的。
他因为不安,因为害怕,因为不敢相信任何人,所以会试探她,会想要她舍命救他来证明她是真的在意他,但他也知道别人没有义务对他好,没有义务要为他舍弃性命,所以他在试探她之前,也会真正确保她的周全。
否则他不会故意提前催动灵虚佩,唤来师尊一次。
她即便是最初真的以为他是不小心催动了灵虚佩,可后来师尊来了之后看了阿珩许久,阿珩又清晰地记得他催动了灵虚佩之后师尊是多久来的,她也该清楚了,他催动灵虚佩便是想知道她有生命危险时,师尊能在多久之内赶到。
后来他分明被黑雾吞噬着,连动都动不了,却因为看见她受伤,就完全不顾自己满身的伤,不顾自己强行调动灵力可能会惹怒邪祟丧命,也要催动灵虚佩,唤来师尊救她。
从始至终,他要的都是她全部的爱重与信任,而不是她的命。
就为了一份爱重与信任,他甚至愿意为之赌上自己的命,却还不会忘记护她周全。
怀里的身体已经是浑身发颤,凤鸢低头,轻轻印在他额头,“你分明只是想要相信师父,又怎么算是伤害师父?”
凤鸢的声音交织在风雪中的梆子声里,不远处就有烟火嘭然炸响,震耳欲聋。
凤珩眼底的泪溃然决堤。
他厌恶厌恨凤无尤,厌恶沧山魔窟的所有魔修,可其实他更厌恶的是这世间的所有人,魔修对他见死不救是正常,可为什么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见着他都是唾弃,只因为他身在沧山魔窟吗?
所以他就是该被关押进沧山魔窟的名门正派凌|辱?
他不在意受伤,不在意所谓的正邪,不在意所谓的对错,甚至不在意生与死。
他害怕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舍弃与绝望。
比之死,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才是最让人绝望的。
她救他出沧山魔窟,对他千般好、万般宠爱,可他没办法不害怕,怕这一切都是如以往一样的有所预谋,更怕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依然还置身那暗无天日的魔窟暗牢。
若是如此,他宁可死。
所以他用性命去赌了一场爱重。
赌嬴了,他永远信她。
赌输了,左不过他赔上一条命,而她会因为那枚玉佩而安稳无虞。
那场算不得意外的意外是他一手促成。
他本以为自己会很平静的,毕竟这是他一手算计好的,从第一次故意催动灵虚佩唤来洛迦便开始一步步算计好的,可真正临到时刻了,看见她浑身染血,连剑都拿不稳地斩开漫天黑雾,他却还是害怕了。
看见凤无尤偷袭灵力溃散待尽的她那一刻,他分明催动了灵虚佩,浑身却还是控制不住的阵阵发寒。
到现在了,她一提及,他都还手脚乏力的后怕着。
他撑着早已乏力得厉害的手,却又能紧紧地抱着她。
好在,他赌赢了。
好在,她知道一切,却还愿意让他一直在她身边。
凤鸢回抱着凤珩,任由他眼里的泪滑落她心口,她阖了阖眼,朦胧的视线里是高高绽放着的璀璨烟火,满心满眼。
风雪越积越后,怀里凤珩的哭声也越来越嘶哑。
她很心疼,可有些时候,只有哭出来,才是真真切切的释放,才会真真切切的平复。
她一直抱着凤珩,轻轻抚着他瘦弱的背脊,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山雪与烟火。
漫天的天灯也在雪与烟火里摇晃着。
雪夜风寒,凤鸢为了让自己和凤珩不那么显眼,并没有掐诀避雪,因此当头顶的大雪不再纷纷扬扬时,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便对上了苍栩的目光。
苍栩撑着伞,二十四骨的纸伞撑开,风雪吹落,却再吹不到凤鸢身上,只偶有细碎的雪顺着斜吹的风飘落在凤鸢曳地的衣袍间。
茫茫白雪间,凤鸢一袭火红衣袍,如雪地里盛开的寒梅,清香凛冽,厚雪压枝不弯,苍栩凝视着凤鸢眼角的泪。
伞沿有雪被斜风吹落到他手背上,像是她眼角的泪坠落到了他手背,他被狠狠灼了下。
“师姐回来了?”凤鸢望着苍栩,嘶哑着嗓音问。
他缩了下被灼烫的手,应道:“是,回来了。”
凤鸢轻轻顺着哭得昏睡过去的小白团子的背脊:“没事吧?”
“没什么事,不过是个不成气候的邪祟。”苍栩想起那分明像是苍浔,却又不是苍浔的邪祟。
邪祟可以由人心底的怨恨歹念化成,但必须是人死后,那些浓郁得化不开的怨恨歹念才能化作邪祟,那邪祟分明是苍浔的模样,却又不是苍浔。
苍浔已经身死道消了吗?
苍栩找不到答案,只是忽然觉得有些累,但看着温柔细致地问凤珩遮挡风雪的凤鸢,他又忽然觉得那些许的疲倦随着风雪消散了个干净。
于是他想起了那日里谢师兄说过的话。
——“你还没来得及见过阿鸢的小徒弟吧?真的挺乖的,有这么个乖顺的孩子跟在阿鸢身边,想来也能约束些阿鸢的性子,毕竟她要为人师,便得约束自己。”
他想,她何曾没有约束过自己?她要照顾他,如今还要照顾阿珩。
“阿鸢。”苍栩唤凤鸢。
“嗯?”凤鸢疑惑苍栩怎么会忽然这么温柔地唤她。
“我们回宗门吧。”他道。
凤鸢更疑惑了,他们就是要在上元节之后就回宗门啊,师姐怎么又特意说一次?
她迎着绽放的烟火,深深看进苍栩眼里,也在同时看清了他眼底几乎掩藏不住的倦意,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便意识到了他方才去追的那邪祟只怕是有问题,但她话到嘴边,只是道:“好,我们回宗门。”
苍栩凝视着斜吹的风雪扫在凤鸢血红衣衫间,更加将手中伞倾斜了,只任由风雪吹落在他身上,她头上的雪却再不会积厚。
他笑了笑,如冰雪初融:“我来抱阿珩吧。”
凤鸢几乎被苍栩眉目间绽开的笑意迷了眼,下意识般便将睡过去的凤珩交到了苍栩怀里。
上元还未过,苍穹之下的烟火依然华光万丈,雪地里,三人的身影却已经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