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佟佟还在想糖葫芦,努力收拾起自己被伤透的心,有一搭没一搭点着头。
太师府的管家迎上来,就听见俞相正在教训女儿。
目光落在俞中天身后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孩身上,扫过她哭得通红的眼眶,下巴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这是已经打过了?
看来,俞相此次确实带着诚意来赔罪的。
管家的脸色好了几分:“不知相爷要来,有失远迎,小的这就去向太师通报。”
“不必通报了,早朝时皇上提起太师身体不适,深感痛心。此时说到底怪本相疏忽,管教不严,此次携女前来赔罪也算奉旨,给太师一个惊喜。”
太师府管家:“……”
这确定这是惊喜,不是惊吓?
不过俞中天说什么旁人反驳不了,也不敢拦他。
就见他直接大摇大摆走进了太师府,如入无人之境。
俞佟佟跟在后头,头上的兜帽随之一晃一晃。
小崽子第一次出门,看什么都新奇。
东张张西望望,她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但是回头,却没有找到那个眼神的出处。
“佟儿,跟上!”
“哦。”
听到爹爹催促,小崽子哒哒哒追上去。
为了此次探望冯太师,俞中天特意备了七支上好的千年人参。
不过什么都没有他本人有用,听说俞相进门,原本躺床上起不来的老爷子咬着牙都坐了起来。
冯太师让人将自己抬到正厅去,就坐在先皇赐的匾额之下。
“俞贼,你居然还有脸前来?”
“教女无方冲撞了太师,我自然应当前来探望。”
“哼,明明是你下令折损老夫……居然推给一个乳牙小儿,简直无耻!”
“太师,您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起不要脸的程度,俞中天认第二,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反正他在皇上面前还有对外,都是这么说的,不管别人信与不信。
就算那些言官在心里鄙夷,当着他的面谁敢说半个‘不’字?
冯太师到老来受断腿之痛,好不容易养回点精神,又让他给气个半死。
俞佟佟作着揖上前一步:“老爷爷,你没事吧?腿好一点吗?”
小崽子看着冯太师又开始手抖得像鸡爪子似的,可担心坏了。
虽然老爷爷不是她撞的,但是是她爹爹害的……
作为一家人,俞佟佟觉得理亏。
爹爹不懂事,打死也不认错不道歉,她只好委屈自己咯。
冯太师目光落在这个小小人儿的身上,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看人眼光至少是练出来了,知道这孩子跟她那个混帐爹不一样。
那天,这孩子还算是帮了自己一把的。若不是有她插科打诨,恐怕俞相会更丧心病狂,自己这条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到今天。
冯太师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些。
但他心里别扭,到底对仇人之女也说不出什么好话。
沉默片刻,他再次对俞相发难:“你……你就这么把女儿带来,成何体统!”
“???”俞佟佟完全不明白。
怎……怎么了?
俞中天却清楚,在这些迂腐的文官眼中,女子当养在深闺。
尤其以冯老头为代表的老古董们,甚至前些时候上书皇上,要给大梁女子立下五岁不出大门,十岁不出中门,十五连卧室门都不许出的死规矩。
俞佟佟都五岁多了,俞相还带她上门赔罪,这不是抛头露面么?
是又如何?
俞相这人离经叛道惯了,通常冯太师看不惯什么,他还偏要做什么。
于是,他道:“佟儿,你想不想去到处逛逛?”
闻言,小崽子立刻眼睛一亮:“可以吗?”
“去吧,随便玩。”
俞相仿佛一个纵容孩子上门作客,乱翻主人家的熊家长。
冯太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第11章
虽然得到俞相允许,可以出来玩。
但俞佟佟并没有跑远。她就在太师府正院里一处不远的亭子边,蹲着玩雪,不往更偏的地方去。
这是别人的家,爹爹不懂事可以,她可不能不懂事。
太师府的下人们各司其职,从俞佟佟身旁匆匆走过,没人多看蹲在地上的小豆丁一眼。
就像在相府时一样,当她是透明的。
不过俞佟佟不知道的,这些人心态已经完全不同。在相府里她是谁都能踩一脚的小可怜,然而在外人人都忌惮她的父亲是俞中天。
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个俞中天,手下冤魂无数。
就连冯太师也在俞相府折损了一条腿,其他人没点背景依仗自然是见了姓俞的就躲远点。
从宫里传出来的说法,冯太师是在相府被俞相的小女儿无意冲撞跌倒,又恰好身旁一株枇杷树突然倒下,冯太师躲闪不及遭树干压住,因此腿被砸折了。
不管这个传言是真是假,这个‘恰好’发生的几率多低,反正照这样说俞佟佟名声已经被她亲爹给败坏了。
如果俞相被人偷偷称作阎罗王的话,那她就是小魔女。
其实,小崽子能感觉到有很多双眼睛在暗地里偷偷打量自己。
她抬起脸,咧嘴露出友善可爱的笑容。
然而其他人看见却像是见了鬼,尤其是离她最近的,纷纷作鸟兽散。
快跑,小孩要吃大人啦!
俞佟佟:“?”
算了,没人愿意陪她玩,她自己也可以的。
小崽子抓起地上一把积雪,放在手心搓搓,团成一个雪白冰凉的球。
然后在外边加雪碎,继续团,做成一个比自己脑袋还大的雪球,就摆在面前的地上。
“这个当做爹爹。”俞佟佟念叨。
她要做两个雪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个方向砸来一个雪球。
小崽子感觉后脑勺一重,她回过头,见离自己不远处站着三五个半大的小孩。个个头戴锦帽,穿着富贵华丽,手心分别揣着个拳头大的雪球。
其中一个男孩的手里空了,因为用雪球砸俞佟佟的正是他。
“就是你害了我祖父?”对方质问道。
俞佟佟歪着头,不明所以:“你祖父是谁呀?我不认识。”
“哼,少装模作样!我都看见了,你跟大坏蛋一起来的,你是大坏蛋的女儿!”
“都是她,害得祖父病到在床上起不来!我们一定要报仇!”
“大坏蛋的女儿跟大坏蛋一样坏!”
“砸,我们砸死她!”
……
又一个雪球落在俞佟佟的脑袋上,不过有帽子挡着,立刻散落成雪,只有一点点疼。
“我没有害人!不是我!”
对方孩子个个都比俞佟佟大,哪里会听她解释?
他们就是为了报仇而来,一伙人格外同仇敌忾。
眼看着,接二连三的雪球都狠狠朝俞佟佟砸过来。
第四颗雪球更是直接瞄准小崽子的脸,可惜并没有准确降落。
在半道上,被一个突然横来的身影给挡住了。
“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一道豪迈爽朗的声音响起。
俞佟佟抬头,就看见十分高大魁梧,像座山一样的身影挡在了自己面前。那瞬间好像天都没那么亮了。
这人面相应该很凶,因为太师府的几个孩子几乎瞬间被他震慑,吓得掉头就跑。
边跑边喊:“好可怕呀!”
“猛兽来了!”
“吃小孩啦!”
……
“这些臭小子!我有什么吓人吗?“屠重心里想。
自己不就是胡子稍微长点,胳膊稍微壮点,表情稍微凶点,外加手上举着个把半人高的斧头吗?
他一脸郁闷地转过头,见身后还剩个小豆丁。
俞佟佟有了大人撑腰,立刻连小身板都挺直了,正对着那几个跑走的吐舌头做鬼脸。
“谢谢叔……唔,叔!”
俞佟佟感谢的话,在这位叔叔转过来让她看到脸时,顿了顿。
这位叔叔长得好奇怪啊,小脚脚悄悄往后退了两步。
但又忍不住歪着头打量他,为什么这个叔叔不跟自己说话?
屠重是怕一开口会把面前这个小豆丁给吓走,因为他实在长了一张不讨孩子喜欢的脸。
目似铜铃,竖粗眉,长年待在边关让封杀把脸吹得又黑又糙,每次回京都能把自己儿子吓哭,更别说人家的小孩了。
看这小豆丁身着讲究,白嫩如雪,一双眼睛清澈闪烁,就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一会儿哭起来,他怕是有嘴解释不清,又要得罪人了。
屠重正打算趁她没来得及哭,赶紧离开。
“叔叔,我刚刚谢谢你了,你听见了吗?”
小豆丁追上来,笑嘻嘻跟他并肩走。
屠重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头望着这仅三尺高的豆丁:“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不怕呀!”俞佟佟眼睛笑成了漂亮的月牙。
“我爹爹也是坏人。”小崽子在心里说。
屠重还是第一次见有小孩子愿意跟自己亲近,而且是个如此娇巧粉嫩的瓷娃娃。
俞佟佟一笑,他心里就柔了,不过嗓音挺起来依然粗犷就是了。
“小丫头,你真不怕我?”
“不怕。”
“那你能多叫我几声叔叔吗?”
“叔叔蜀黍数数属鼠……”小崽子古灵精怪。
屠重挠头傻笑:“嘿嘿。”
他这人就是吃了长相的亏,其实是个爱打抱不平的软性子。
可惜世人大多以貌取人,他往街上一站看着就像拦路抢劫的。要是有强抢民女的行径发生,他一冲出去能把强盗跟苦主都吓得四散奔逃,从来就没体验过被人拉着感谢的滋味,更别提有姑娘以身相许。
他这情况,可以说是跟俞佟佟完全相反。
屠重属于一心想往好人堆里扎,但会被大家排挤嫌弃的那种。
而俞佟佟属于长得太过无害弱小,所以相府里的人都逮着她欺负,也是受排挤的。
两人虽然年龄相差大,但是一会儿功夫竟也忘年交似的聊上了。
“叔叔,你手里拿的什么?”
“斧头。”
“好大呀,可以让我摸摸吗?”
“这东西危险,我拿着给你摸背面吧……这个斧刃沾过太多血,一会儿我还要用它砍掉一个人的腿呢。”
闻言,俞佟佟吓得把小手缩了回来。
屠重忙解释:“不用怕,叔叔砍恶人的腿,不会伤害好人。”
他近日来太师府,是因为听说俞相也来了。
没错,屠重今天就是来砍俞中天的腿来着。
别看他人高马大,此刻毫无尊卑跟个小孩子蹲在地上说悄悄话。
屠重的身份是皇上亲封的镇北大将军,乃朝中重将,戍守边关十余年。
他脾气暴躁耿直,好打抱不平,此次回京恰好闲来无事,听人说了俞相对冯太师所做的恶行,便提着斧头找来了。
屠重自己大字不识,因此最敬佩读书人,冯太师可是先皇的老师,德高望重受人尊敬,怎么受俞中天那样的小人欺负?
俞氏蛊惑皇上,无法无天,朝中其他人都不敢跟他作对。
但屠重可不怕他!
他今日来就是替皇上肃清乱臣贼子,还冯太师一个公道的。
然而他却不想想,这话怎么会无缘无故传到他的耳朵里?分明是有人要利用他急躁又好打抱不平的性子给自己报仇。
俞相不是喜欢借刀杀人吗?那冯太师活了八十年也不是吃素的。
屠重有勇无谋,但却是不可多得的打仗好手,武艺高强,战功赫赫,深受皇帝喜爱。
奸臣对上武将,轻则两败俱伤,重则你死我活。
这可是冯太师集三千门生想出来的主意,反正无论如何俞相今天都得留下一条腿在太师府,休想竖着走出去了。
另一头,俞中天已得到了这个消息。
听说屠重今日也来了太师府,他立刻嗅到了大事不妙的气息。
屠重就是个一根筋的倔驴,油盐不进,嗜血残忍杀伤力极大,奸臣最怕跟这样的人对阵。
他当机立断,打算先溜为敬。
谁知道刚走出太师府正堂,就跟院子里的屠重撞上了。
不过,谁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他家小崽子会被这头倔驴牵着,两个人还有说有笑一派十分亲切的模样。
俞相:“……”
屠重:“奸贼!哪里走?”
屠将军感觉自己手中‘上斩奸臣,下斩刁民’的战斧已经饥渴难耐了。
他眼中瞬间凝起杀气,高举着斧头看样子就要朝俞中天扑过去。
而俞相身边的侍卫感觉到浓浓的杀气铺天盖地而来,拔剑出鞘准备应对。
太师府下人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殃及,众人仿佛已经闻到了下一秒腥风血雨的味道。
“屠将军,你我之间无冤无仇,不必一见面就动兵器吧。”
“少说废话,奸臣人人得而诛之!啊啊啊……纳命来!“
屠重干嚎了一嗓子,然而他手中的斧头却迟迟未劈下去。
将视线收回向下看,一个软糯糯的小人抱住了自己的腿。
屠重想把俞佟佟牵开:“你先到一边去,我怕伤着你,等叔叔打完了坏人再陪你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