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和四十一——三水小草
时间:2021-02-26 11:06:25

  楼道里的灯似乎是比平时要亮的多,是被何雨过分明亮的眼睛照亮的。
  对着这双眼睛,何默默摇了摇头。
  其实她的心里有答案,伴随着何雨的声音一起回响在她的五脏六腑。
  “叫《噼里啪啦咿咿呀呀》,哈哈哈哈哈,是不是特别傻?!”
  何默默又摇了摇头:“特别可爱。”
  “默默啊,下次夸别人可爱的时候,你脸上有点表情好不好?”
  “我尽量。”
  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夜晚,何雨和何默默一起吃了排骨面,聊了一会儿天儿,然后一个人去学习,另一个也躲进了卧室里,一个人没有叫另一个人妈妈,另一个人也没有这样自称自己。
  “手表”上的数字依然是“1”,她们谁也没有提起。
  像是已经拥有了某种不需要被说出口的默契。
  凌晨三点,何雨猛地睁开了眼睛,她几乎是滚下了床,在卧室里转了一圈儿,她拿起了纸和笔。
  “mi do……不倒……”
  一张纸很快就写满了,接着又写满了一张……
  年轻的脸庞抬起来,眼睛看向了床边的梳妆台。
  早上六点,何默默起床,戴上耳机,她走进厨房做早饭。
  早饭端上桌的时候,卧室的门突然打开,何雨从里面冲了出来。
  何默默吓了一跳,看着她直奔厕所放水。
  出来的时候,何雨像是力气都耗光了一样。
  何默默不禁想起了自己被高阶物理题折磨的时候,对她说:“吃点早饭吧。”
  “嗯。”一分钟后,吃完了鸡蛋的何雨叼着炸好的馒头干又回了卧室。
  再过十几分钟,高速运转的脑子里总算还记得要去上学,何雨背起了书包去上学。
  何默默站在她的卧室门口,看见了梳妆台镜子上用口红写满了东西又被抹掉,红色沾染了妆台甚至窗帘,乍一看很像是凶案现场。
  手指小心翼翼地在镜子上戳了一下。
  支离的镜面映出了中年女人一个开心的笑容。
  这个笑容开心到甚至有点儿傻,于是凶案现场的气息立刻消散不见。
  一边擦镜子,何默默一边决定自己今天要去买一个能擦写的白板,要不就买两个,一个挂在客厅,一个挂在妈妈的卧室……还要买很多的马克笔,毕竟灵感永远比笔更多。
  上午上课的时候何雨一直很亢奋。
  左边的脑袋在听老师讲着她懂或者不懂的知识,右边的脑袋里旋律一直在盘旋。
  灵感在睡梦中袭来,音符成了思维的一部分,这是她很久很久都没有体验的感觉了。
  她甚至不敢跟别人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开始唱歌。
  “何默默”今天的怪异,很多人都察觉到了,从老师到同学。
  语文课上,老师瞥了她好几遍,终于在快下课的时候敲了一下讲台,说:
  “下面开始抽课文背诵,从……时新月你开始,你背完了就是何默默,然后一直往后排。”
  时新月站起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何默默”和她的笔。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
  背课文曾经是时新月口齿最伶俐的时候,这一点很多人都没有注意过,背完“岂不痛哉”,她又看了自己的同桌一眼。
  何雨还处在一种微妙的状态里,她知道自己旁边有人在背课文,却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很快,时新月背完了,放在双腿两边的手攥成了小拳头。
  老师点点头,说:“下一个。”
  “老师!”时新月的声音比刚刚还要亮。
  “怎么了?”
  “老师,我《归去来兮辞》也背过了……后面的,我都背过了。”
  本来微微靠在讲台上的苏老师直起了身子。
  她看着时新月,笑着说:“你是想现在背?这么厉害,我点一篇你背一篇吧。”
  时新月小心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
  此时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
  这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时新月从高一下学期一口气背到了高一上学期。
  苏老师越是“点菜”就越来劲,最后双眼发亮,下课的时候她都忘了时新月的旁边还藏着一个走神儿了一节课的。
  她走了,学生们激动了。
  时新月她居然能一口气把所有学过的古文都背下来!
  被同学们围着问怎么背的,时新月又看了“何默默”一眼。
  这么一节课一节课地熬下去,到了午休的时候,何雨终于敲定了整首歌的最后一个小节。
  旋律在脑海中盘旋了一圈,从凌晨三点到现在的激动感终于淡了下去。
  何雨困了,也清醒了,还饿了。
  摸了一下饿了的肚子,她抬起头,看见自己面前放了两个包子。
  “你写完了吗?”时新月小声问她。
  “啊……嗯,写完了。”
  时新月点点头,然后笑了。
  她说:“我听见你哼歌了,真好听。”
  说着话,女孩儿盖上了自己面前的本子,挡住了两行字:“四十一岁的年景里,有一场十六岁的自己,谁在让我放弃,我在让我放弃,却被人走进了记忆”。
  知道何雨新写了一首歌,林颂雪震惊了。
  “就一天!”
  “感觉来了写歌还是很快的。”
  还是练习的音乐室,何雨抱着吉他满脸的得意。
  “我得把我这首歌,唱给默默听。”
  “知道。”
  林颂雪看看曲谱,又看看何雨。
  “这首歌……”
  “怎么了?”
  何雨眼巴巴地等着林颂雪提意见,却只看见了女孩儿的笑容。
  “挺好的。”林颂雪难得笑着说,“像一阵雨。”
  像一阵雨,一下子就滋润了音乐所能传递的每一个角落。
  二楼的声音传到了一楼,是欢快又激烈的吉他Solo。
  琴行老板眼睁睁看着谭启鸣从自己面前转移到了楼梯口。
  “上面是何雨家的小姑娘,你这老头儿别去打扰人家。”
  “何雨的女儿?”
  谭启鸣有些惊讶。
  老板点点头。
  他想上楼,又停住了脚步。
  “她们这是要准备什么表演吗?你知不知道歌是谁写的?”
  老板笑了:“听也能听出来是谁写的。”
  随着音乐的节奏,老板晃了晃他日益丰盈的肚子。
  谭启鸣在楼梯口站了很久。
  走的时候,难得是开心的样子。
  于桥西找到何雨的时候,表情难得有些犹豫不决。
  “雨啊,你……”话到了嘴边,她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你心里是不是真的存了一份念想,所以你们娘俩儿才换不回来?
  这些年我一直没问过啊,你甘心吗?把自己从前喜欢的东西都扔了?
  何雨看了一眼时间,说:“桥西,我要去练吉他,你要不要陪我去听听?”
  所有想说的话在一瞬间被于桥西忘得一干二净。
  她瞪大了自己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
  “看你傻的,怎么了?我又不是手断了,还不能弹吉他了?”
  于桥西没说话,她的嘴唇在抖,她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的朋友,看着那张十六岁的脸庞上的笑容。
  何雨有些嫌弃地挥了挥手说:“喂!你别跟我来这套啊!”
  那张脸上是有光的啊。
  于桥西“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忍无可忍之下,她破口大骂:
  “何雨你他妈就是个大傻子!我他妈做了什么孽跟你认识了这么多年!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儿心!你憋个屁啊天天跟我这儿?!啊?你这大傻子!”
  “你这大傻子!”
  “四十几岁的人了你哭什么呀?”
  “我他妈给傻子哭呢草!你这时候别逗我啊!”
  一边骂人,于桥西抹了一下眼睛。
  何雨最初是想在家里给默默唱歌听的,可有个非要跟她一起的林颂雪,那架子鼓要摆进她家可真是麻烦。
  最后,在于桥西的坚持下,何默默接到的电话是去桥西阿姨的店里。
  那是五月的第一个周日。
  本来是天气很好很好的一天,在何默默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天却阴了下来。
  仿佛即将下一场温暖的雨。
  为了这一场不知道何时注定的约会。
  咖啡馆里,有一个女孩儿站在简陋的“舞台”前面,她抱着一把红、黑、白三色的吉他。
  看见何默默走进来,她的手指在吉他上拨弄出了一阵华丽的弦音。
  “大家好,欢迎来到这一场不会改变什么,只是让一个人可以自我介绍的个人演唱会。”
  说着话,何雨走到了何默默的面前。
  她脸上的笑渐渐消失。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
  这是她的女儿,是同行者,是生命中的支撑,是……是一面镜子。
  她从女儿的身上看见了憔悴的不堪的自己,看见了自己渐渐荒芜的人生,看见了自己的痛苦和无奈。
  这个叫何默默的十六岁的女孩儿,也不只是镜子,她是一根火柴,执意点亮别人的一段人生。
  这个别人,也许恰好而又幸运地,是何默默的妈妈。
  于是笑容又回到了何雨的脸上。
  何默默也看着她。
  在别人的眼中,中年女人抬起手,抱住了眼前的少女。
  “妈妈,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幸运,因为你是我妈妈,我也很幸运,因为你,你是何雨。”
  含着泪的眼睛闭上,再睁开,何默默的手上一沉,她看向手里抱着的吉他,又看向自己面前。
  那双眼睛里映着一个傻乎乎的十六岁的女孩儿。
  “滴,欢迎两位完成了这段理解对方的旅程。”伴随着怪异的声响,何雨眼睁睁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手表”消失不见。
  困住了她们的“一天”突然消失,轻巧得近乎儿戏。
  “这……我……手指头生了呀,吉他白练了!”何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女儿审美的衣服,再看看女儿穿着黑色的亮片小外套,“衣服也白换了。”
  “哈哈哈……”何默默笑了起来,然后,她又清了清嗓子:
  “咳咳,欢迎大家来到这一场不会改变什么,只是介绍了一个人的个人演唱会,下面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演唱者
  “——她叫何雨,短期人生目标是开一家自己的服装店,长期目标是让自己未来的每一天都变得有趣起来,她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是上天馈赠的给这个世界的滋养,是不肯停歇的声响,是万有引力的证明,是无处不在的湿润,她经历四季,依然是雨的本身……即使爱因斯坦站在这里,她也会得到赞美。”
  如果默默的语文老师在这里,大概会哭吧。
  这么一想,何雨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她拉住了女儿的手。
  “大家好,我是何雨,我身边的这个人是何默默,她总是很沉默,可她的内心有很多很多想法,这些想法都很温暖,所以有很多人喜欢她,我也喜欢她,我很爱她……不止是因为她是我女儿,所以我爱她。”
  沙发上,于桥西翻了个白眼儿。
  这里除了她和架子鼓后面站着的林颂雪也没有别人了呀,这母女俩怎么跟唱双簧似的还演上了。
  她拍了拍沙发,说:“哎呀换回来就赶紧唱吧!”
  在一旁静静看着的林颂雪坐在了鼓的后面,用鼓槌的末端蹭了一下眼角。
  何雨张开双臂,看着何默默把吉他送到了自己的怀里。
  “谢谢。”
  “还有一句话我要说。”女孩儿有些害羞,她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然后笑了。
  “我爱你。”
  看着何默默番茄似的脑袋,何雨抬了一下眉毛,抱着“红雨”走向了“舞台”中间。
  吉他被奏响的时候,天花板仿佛都在晃。
  鼓声里,第一句歌词从何雨的口中迸溅了出来。
  “我有一个梦想,
  灵魂见到猫王。
  ……
  我把自己唱成雨的宝贝,
  我也把自己唱成了下水道里的狼狈。*
  可悲,
  谁都觉得可悲,
  ……
  四十一岁的年景里,
  有一场十六岁的自己,
  谁在让我放弃,
  我在让我放弃,
  却被人走进了记忆。
  十六岁的年纪,
  她却已经四十一,
  走了长长的距离,
  看到了崩塌的痕迹,
  ……
  我站在遗迹里
  有点不那么乐意。
  求你不要放弃。
  求我不要放弃。
  废墟里的吉他很着急。
  听见了吗,
  废墟里的吉他很着急。
  它说它不想死在这里。
  吉他说它不想死在夜里。
  十六岁的吉他在哭泣,
  四十一岁的吉他说它不想死在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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