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究离走上前去与庄彻禀报了目前的状况。一旁的托托听来,也诧异于他居然在短短一会子里便能清楚这么多事。
语毕,他便告退,准备亲自上马出去应战。
柳究离以为男子理应当如此,然而大殿里实则还聚集着不少男性文官。柳究离走出去时,他们都刻意回避了眼神。
临别,他停到托托身边。柳究离忽地伸出手去,像过去在女真时一般揉了揉她的头,他说:“下回再来杀我吧。”
托托仰起头看他,这时候她比过去年少时更加矮了,毕竟身子少了一大截。她还是仰头看着他,错觉自己回到小时候。
那时候她孤苦无依,只有这个师父疼她、待她好。
等到门合上,昭玳公主立刻跑到了托托身后。她的出现吓了托托一跳,满脸兴奋地问:“他是你的什么人?本公主先前听说,他是先帝插到女真的探子,是不是这样?”
公主大人在这种时候竟然还有心思关心八卦。托托倒真是好奇,究竟庄思宜与她哪个更加脱线。她回:“方才袭击突然,殿下可曾受伤?”
“不曾,劳你挂心了。”昭玳公主回道,“无妨,出兵既是皇兄,无论如何不会伤及我的。”
托托对于这位公主乐观的观点持保留态度。他可是太子,野心与冷血本就是男子的本性,更不用提是权势大于天、差一步就能登上王位的男人。
“父皇已经发信命三大营的人过来了,纪直带着现有的兵马都出去应战了。”庄思宜道,“你怎么是户部那个柳究离送来的。”
“我们……阴差阳错碰见了。”托托说道,“我活动不方便,殿下您也是清楚的。”
屋子外头都是喧哗,等着进门的人们哀嚎一片,而这大殿里头却一片死气沉沉。外头的一点炮火与喊杀声都能令人心惊胆战,托托倒是听惯了这些。
现下除了看命之外也无其他办法,不知道纪直如何了。托托这么想着,又想起早晨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
她明明说了叫他早些回去的。
托托想着,原本打算就这么安静地呆一会儿,却没想到,一个大臣突如其来地便把关注落到了她身上。
“你是女真人吧?”原本就死寂一片的屋子里突然响起这么一道声音,所有人都不由得把眼睛望了过来。那个身着官服的男人大嗓门地呵斥道,“你不会是细作吧?”
“什么?”托托感到莫名其妙,万万没有料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被扣上这属于柳究离的帽子,“细作?”
“太子纵然有权,按理说也带不来这么多兵马。陛下,”那个大臣刚才还瑟瑟发抖,此时此刻却有条有理、义正言辞地发表起了自己的见解,“臣怀疑,太子有援军!而这普天之下,犯我大虚者,最为猖獗的,不正是女真一族吗?”
他这是什么逻辑……
托托目瞪口呆,看着这位刚才还躲躲藏藏没脸看柳究离的大臣瞬间化身成为足智多谋的一代忠臣。她说:“我……”
“是啊。微臣也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另一个大臣及时上前,“还是不要让来路不明的人接近陛下为好。”
此话一出,几个留在庄彻身边的侍卫更是直接上前,护在庄彻面前,好像在担心没有双腿的托托会突然用气功漂浮起来像飞碟般冲向皇上似的。
你们太高看我了吧?!我是女真人,又不是会仙术的太乙真人,拖着这副残破之躯参与谋反?这也太玄幻现实主义了吧?这篇小说索性不要归类古代言情,直接变成玄幻修仙不好吗?
“你……”托托刚开口,却又被另一个声音打断。这一次是元贵妃,她比上回见面时更娇艳了一些。即便在这危险境地,脸上的紧张与不安也没有丝毫影响她的美貌,反而徒添了几分惹人怜爱的气息。
她娇滴滴地搂住皇上,欲语泪先流的模样:“女真人不是蛮族么,陛下……”
而另一边的某位夫人便接着说下去:“是啊。她还是个这样的身子。这般低贱之人,现下也是能到陛下跟前来的么?”
托托想替自己辩解一些什么,于是抓住机会说道:“我……”
“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及时跳出来反驳众人的是昭玳公主庄思宜,她可受不了自己最近刚点头的人被这么瞧不起,“西厂的纪直正在外头应付那些个叛军!你们倒好,一个个的在这里就急着把他的对食给拖出去!”
托托接二连三地被夺去话语权,索性懒得说了。听到庄思宜这么替自己说话,她心里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一夜之间,自己钦定的太子便反了。眼前的境况已经足够皇帝庄彻头疼的了,他揉着头,在这时候已经随意地做了判断。
“不过一个对食,爱卿多半是不会介怀的。大不了朕再赏他几百个。大局要紧,”庄彻头也不抬地说道,“那就命她出去吧。”
第19章 罪责
粗陋的大殿中绘着不大精细的龙纹,顶棚底下冷得很,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以猜忌而嫌恶的目光狠狠刺穿托托的身子。庄思宜只觉得心下一片尬然,她是少有不慌乱的人,纵然她对于自己不会受伤的自信来自于一个德性并不确定的皇兄。
只要是为了活下去,人什么卑劣的一面都会显现出来。托托对这一点再清楚不过了。
她无可奈何地展开手臂,就在这时轻飘飘地说:“可以。那奴就出去罢。”
除此之外,托托也没有其他能做的了。难道死皮赖脸,硬缩在昭玳公主身后?那只怕她还得遭受一番皮肉之苦。
更何况——托托在庄思宜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拉了拉她的衣角。庄思宜不得不弯下腰来才能把耳朵凑过来,没有座子的托托是全场最矮的。她对昭玳公主说:“公主,您也多当心。”
“为何?”庄思宜问。
“太子殿下可是带了一门火炮来的。这大殿,于他们而言,不是靶子是什么?”
托托说着便任由侍卫将她一把拽了起来。她皱眉觉着他们粗暴,却又没什么好反抗的。就这么被拎着扔到了山后面。
还好没带忒邻过来。这时候她想,要是忒邻来,指不准要一边吓得哇哇大哭一边清算“这么一遇袭,逃难时又不能带东西,会要浪费多少银子”了。
她扶着身畔的一棵树坐起身来,仰起头时将两侧的小指塞进嘴里。她吹了一道口哨,天边传来海东青的回应。合喜扑啦啦地扇着翅膀飞来,刚要落下,托托却看到它硬生生地收住了朝她伸来的爪子。
托托迷惑,低下头张望四周,她听到面前传来重物在满是枯枝落叶的地面拖行的声音。
是刚才把她扔到这里来的侍卫。他严格按照刚才殿内众人拾柴火焰高的诸位皇族大臣的要求,把她丢得远远的,然而,这一趟似乎太远了。
竟然远到叛军埋伏的地方来了。
那侍卫已经断了气,拎着他的一排士兵簇拥着中间面相冷峻的男子。那个人面色如铁,眉宇间暴戾异常,直勾勾地望着以不寻常的身子坐在地上的托托。
那一刻,托托真心实意地希望自己是鼹鼠、黄鼠狼或者兔子。随便哪种都行,只要是会打洞的就好。
她想装成陌生人,但无奈纪直娶了一个残废进门的消息着实穿得太广了,以至于她已经听见有士兵在议论“那是纪公公的对食么”了。
“罪妇参见……”她勉为其难地开口,凭借男子身上同样在纪直衣服上看到过的动物猜测出他的身份。周遭的树枝才发新芽,绿油油一片,春回大地,将他们初次见面的景色描绘得恰到好处,“太子殿下。”
托托听说过,太子殿下恨纪直。很恨,非常恨,可谓是深仇大恨。毕竟他老子实在是全天下最不会做父亲的人,怎么会有皇帝将本应该给太子穿的蟒袍,同样赏赐给一个太监呢?
自己的父亲宠信宦官本就是一件令人抬不起头来的事了,更何况父亲还让儿子和太监平起平坐。
唯一的不同是,太子的蟒袍是金色的,而纪直的是银灰色的。
他倒也不是那么常穿那套衣服。托托问起来时,纪直曾经有几分嫌恶地答道:“那衣服从宫里头来,那些个宫里的绣娘本座又不认识,多少人摸过,脏死了。”
只见太子殿下眯起眼睛打量她一番,道:“你这阉人的对食,竟然真如传闻中说的是个残损女人。”
托托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太子在她跟前跟下身,他伸出手去,夹住她的脸,强迫她正视他。托托被这男人仔仔细细地盯着瞧了一番。他冷冰冰地质问:“长得倒是挺漂亮的。那你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托托一脸惶恐,虽然她能对付几个人,然而以一己之力想从这群人中间完好无损地逃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有重罪。”托托伪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道。
“什么重罪?”太子殿下执着于刨根问底。
她说:“我……”
托托结巴了老半天,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错,于是试着浑水摸鱼一下:“我……汉话不好!”
“别逗趣了。”太子显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压低眼睛,目光轻蔑而戏谑地打量起面前的女子,“快说!”
太子讨厌托托的地方无非就是她和纪直的关系。他恨的是纪直,又不是她。这么想着,托托暗自下了决心,她一咬牙说道:“那我的罪在……择偶不善?”
太子一愣,霎时放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转身朝下人摆手:“把那侍卫的尸体给收拾了。”
听见太子下的命令只有收拾侍卫的尸体,没有收拾她的尸体,托托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然而太子口中吐出的下半句话,却让她刚放下去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然后把这女人给我带回去。”太子下令。
托托和合喜,半个人和一只鸟,加起来战力非凡,但敌不敌得过太子这一大帮士兵有待考证。况且听太子方才的口气,他们还有人马就驻扎在附近。万一引来更多援兵,她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得葬身于此地。
更何况,托托现在别说是三头六臂了,连腿都不比平常人的长。
她只能任由那士兵把她给抱了起来。士兵自然是没有家里忒邻以及小斋子温和的,随随便便地拎着她晃着走。托托感觉难受得很,抬手一把抓住那人抱怨道:“能不能劳烦兄弟您悠着点?”
那人一脸不耐,车马劳累,加之等会子指不定还要有几番厮杀,因此现下对这位俘虏也就粗暴起来。
“你这贱人,留你一命就不错了,还敢提要求?看我不打死你——”
那人抬手就要打,托托一把拦住他的手臂。那只女子的手看似纤细,但力量却丝毫不比男人差。她握住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几乎要将人拧碎。
“别动手啊。”她笑盈盈地说道。
“喂,你们。”另一个兵长角色的人转过头来,“最好还是对她客气点。”
“可是……”
“你以为殿下要带她走是为了什么?”那兵长凑到士兵耳朵边上,抬手掩住嘴,尽量压低声音说道,“你忘了先前太子掳了女人以后做了什么吗,咱们殿下他不就好这一口吗?”
他的声音很轻,但是以托托还是听清了。
她记起来了。太子犯下的大错不正是掳走民女,然后断了无辜女子的手脚吗?
想到这里,托托顿时感到嵴背发凉。
她被带到了他们驻扎的地方,穿过正在筹备的一部分兵马以后,托托被随意扔进了一个堆放杂物的帐篷。
跌倒在地面时,托托慌张地转动着眼睛。她刚才大概估计了一下他们的人数,这也太多了,绝对不只是私兵的规模。
托托从前在部落时听人说过,他们汉人出兵是以虎符与圣旨为证。虎符能盗,而皇帝庄彻现在在此地,不可能写什么圣旨出来。
除非太子伪造圣旨,又盗走了虎符。
可是即便如此,仅凭他一个人也很难想象有如此胆量和野心。
托托的心中隐隐地萌生了些许不安。
能将女真打得连连败退的纪直很厉害,然而现下,太子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强烈的危险感。
她被绑了起来,挨着柱子,只有人过来给她喂一些水喝。托托知道不能硬拼,也就只能节省着一些力气。
她觉得自己务必是要逃跑的,但是对于没有轮椅的她来说离开这地方却很难。
合喜好几次都在外头鸣叫,催促着她赶快让它去找人来搭救她。
对于合喜来说,谁都可以,只要能救它的主人。然而对于托托来说却并没有这么简单。
她头一个想到的人选是柳究离。他是这里唯一一个知道她懂得兽语的人。贸然通知别人,只会自曝命门,指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反被对付。
托托用力地垂下头,一边是有着深仇大恨却很信赖的师父,另一边是很喜欢但是又猜不透的丈夫。合喜隔着帐篷啄起了油布,到最后,托托还是仰起头,有些底气不足地说:“你先瞧见纪直就通知纪直,先找到柳究离就告诉柳究离罢……”
合喜展翅飞走了,托托又自怨自艾起来。她觉得她太过摇摆不定了,可这也不是她的过错。
师父也好,郎君也罢,选哪一个她都没错,也没有犯罪。硬要说的话,她也只有一条罪名。那就是“择偶不善”。
她原地歇息了几日,外头似乎下过一阵雨,帐篷里的地面上慢慢地积了水。托托身上的袍子沾湿了,她没有脚了,更没有穿鞋的机会,因此泡的双腿惨白,身上也冰凉冰凉的。
尤其到了晚上,托托更是冻得发抖。哆嗦着仰起头去看并不存在的月亮。她想,若是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装条义肢来。没有义肢,装两个竹竿子做竹子也好啊。
还有下辈子的话,她定是不会做人了。不如就做一根竹子吧。
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过去了两三日。她料想皇帝庄彻该死也已经死了,原本理应当图谋迅速的一场突袭,竟然活生生拖了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