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辈子,托托都再难跳起了。她失去了腿,明明,她是一个习武之人。可是从此往后,她无法再像一个同岁的妙龄少女一般快活地奔跑跳跃。
那是她的残缺之处。
她以十分艰难的姿态趴在窗边,瞪大眼睛去看在外面跳起来又落下去的凤四。
最先进院子的是走在前头开路的尖子。他看到出现在三三斋院子里的凤四,最先是周期没来的。
他不是家丁,直接听令于督主,因此也不忌惮凤四,直接皱眉问:“四小姐怎么会在夫人的院子里?”
凤四没想到有人会在这时候回来,而且因为她已经命自己的婢女去调走三三斋的下人,故也没人能给她通报一声。
直到看见从尖子后头进来的纪直,凤四才彻底停下了跳索。她呆呆地看着纪直,有几分僵硬地说:“我是在……”
放在旁人眼里,或许是明白不了此情此景的。
可是他是纪直。
刚作为太监在宫里当差时,他不记得有多少次遇到宫里的侍卫朝他们露出耀武耀威的嘴脸。半夜掌灯时,偶尔要经过侍卫们临时歇息的住所,能瞧见他们在门口对着树底下撒尿。
发觉了小太监们的视线,年轻侍卫们便会更加猖狂,甚至叫嚣着骂他们“小娘子”。
因为他们已经没了那玩意儿。
纪直的目光落到凤四身上,他的声音冷得令人想起冬日挂在屋檐上的冰锥子。
“你在做什么?”他说。
凤四忘了有多久没听到表哥用这种口气对自己说话了。
他其实时常这样冷酷无情,只是,大半时候都是对着他人。纪直杀她手足兄弟时,纪直命人把她长姐绑起来送去窑子时,他就是这种样子。
好像谁都不依靠,好像谁都不相信。
纪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手撑住尖子的肩膀,推开他之后从屋门口走进去。进屋时,他第一眼便看到了她。
她的模样很难堪,趴在窗上,脸色苍白。托托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盯着窗外刚才跳索的凤四。
她太坚强了,挥着她的枪与她的海东青一起肆无忌惮地打斗,仰起头总是眉开眼笑地说若无其事的话。太坚强,以至于令他忘记了一些事情。
纪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动摇了。他朝她迈开步子。
他忘了,她是个女人,她也受伤了。
纪直走上前去,把她拉进怀里,抬手遮住她呆滞而空洞的双眼。
“不要看了。”他说,“托托。”
滚烫的水静静地落到他手心。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挣扎起来,她□□着,而他却更加用力地把她抱紧。纪直像是要把托托摁进自己的身体里,仿佛这样,他们残缺的两个人便能弥补彼此。
她像走兽般嚎叫。
到最后,无法脱身的托托死死抱住了他。她的力量像是要把他的嵴椎拧碎,手指攥进他的外袍。托托终于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那是她残损以来第一次哭。
第13章 补偿
直到那一日日落天黑,纪直坐在椅子里借着窗外最后的一片夕阳翻书,托托缩在他的怀里,大抵因为身段非同一般,因此一点也不碍事。
他说了一些有关他家人的事情。他说,凤四是他母家唯一留下来的妹妹。他知道她其实不是说有多喜欢他,只是不像那些个兄弟和长姐般喜欢作恶。
他怜惜凤四,就像怀念他在母亲家里最后的血缘。
“我先前想告诉你多担待她一些。”说这话时,纪直的声音干涩又迟缓,“我这么说,似乎是缘于我对她比对你好。实际不是的。”
托托侧过头去,把脸靠在他肩膀上。
“我们是夫妻,她是我的妹妹,也是你的。到底,她和我们不是一块儿的人。”纪直说。
“嗯。”托托说着话,眼睛沉沉地闭上了,她语气散漫,不知道究竟是在感慨谁,“……你们汉人,怎么能这么坏呢?”
“不是坏。只是心眼太多。你往后也要多长一些的。”纪直道。
他终究是不冷不热地教训了凤四一番。纪直没有呵斥这个表妹,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跟前喝了一盏茶。
一大清早的,凤四便去天元馆请罪了,本以为能被从里头出来的他瞧见她可怜巴巴的模样,不想最后,纪直竟然是从门外进来的。
他刚从三三斋回来,身上满是托托那独有的药膏气味。凤四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有几分崩溃,却还想最后做点挣扎。
她跪着爬过去,伸出纤纤玉指拽他的衣角。她说:“表哥,四儿知错了。四儿不是成心让嫂嫂伤心的。”
纪直一时半会儿没说话,尖子立在他身后,同样冷冰冰地看着。长子和立子给他倒了茶水来,又准备替他上妆——他等会子还要入宫的。
他撑着额头,到底说了一句:“凤四,别把人当傻子。”
末了,他与她擦肩而过,与驻守在家的长子和立子交待道:“四小姐再住几日就回了,也用不着赶她。只是,也得明白规矩的。”
“是。”二人躬身。
“至于夫人她……”纪直想了想,转身朝后头的尖子道,“问她最近想要点什么吧。”
心疼她吗?纪直坐上马车的时候这么想了想。他或许不是心疼她,只是心疼昔日那个在宫里备受欺凌、以及如今也不太受某些人待见的自己。
他刚要令车夫驾车出发,尖子却在门帘便道:“爷。”
纪直给他一个字:“说。”
“夫人想要什么,方才属下已经问来了。”
这么快?珍珠、玛瑙还是绫罗绸缎?他问:“她要什么?”
“呃,”尖子有点尴尬,不确定自己到底要不要说,当然,他还是如实汇报了,“夫人说想吃枣泥糕。”
纪直一顿,骂了一句:“她受了欺负之后脑子里就只有枣泥糕吗?”话虽这么说,回头时他却独自在马车里勾起了嘴角。
话说一炷香的时候之前,托托刚醒来,便听见窗子外头的吵架声。她撑着身子起来,就看到忒邻和尖子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站在院子里。
“你好,”忒邻看到尖子进来的第一句,“有何贵干啊?”
尖子明显感觉到自己不受欢迎,也没好气地回答:“我也是替爷办事,你能不能热情点?”
“呵呵,”忒邻回答,“那奴家要说什么?‘欢迎光临’?”
“……”
他们倒是和睦。托托撑着侧脸想道。
她伸了个懒腰,这点动静立刻被忒邻发觉。她转身进来,立马先是道歉:“夫人!昨日都是奴婢疏忽!让您着了奸人的道!”
托托是习惯把恼人的事情迅速忘记的类型,以至于她想了好一阵子,才回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哭了便哭了,也没什么丢人的。这副心性完全是女真人的洒脱样,她摆手道:“无妨。尖子又是为什么事过来的?”
“爷要出去了,问您想要什么呢。”这段时日下来,尖子也明白了托托的脾气,知道这位不是苛刻的主儿。他不慌不忙地报上来意。
提到纪直,托托忽然愣了一下。她仔细回想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她昨天不是躺在床上睡着的!
她!好像!是!被!纪直!抱着!睡着!的!
托托猛地抬手捂住迅速发烫的面颊,对于自己竟然如此大大咧咧感到惭愧。
尖子和忒邻都不清楚她突然之间这是怎么回事,面面相觑,却又因为对彼此的排斥别开头冷哼一声。
托托问忒邻:“铃,我现在脸红了没有?”
“有点,”忒邻说,“夫人是不是发烧了?”
“夫人,您想要点啥现下赶紧告诉属下吧。爷就要走了,属下还怕赶不上呢。”尖子无奈道。
托托捂着脸颊,一副痴傻的模样想了一会儿。她说:“想要的东西倒也没有。我从前听人说,你们汉人有样点心是极其好吃的。那点心叫枣泥糕。我想尝尝,你问他回家时方不方便买过来。”
“枣泥糕?”完全是尖子预料之外的东西。
此刻纪直是想补偿她,这可是讨要东西的大好机会,你居然只要这么一样寻常的点心?!
尖子腹诽,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于是他便请辞下去了。
忒邻在一旁站着,若有所思地瞧了托托一眼。她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些什么。
能与托托讲汉人事情的,除了柳究离以外,还有谁呢?
师父是托托眼中的大英雄。至少,很久以前是这样。
那时候,柳究离因为过人的才干与胆识,以汉人之身深受女真族部落的重用。
他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这位军师大人说敌人从哪里攻过来,敌人就会从哪里攻过来;这位军师大人说什么时候出兵能胜,什么时候出兵就能取胜。
托托敬仰他,就像敬仰神明一般。
然而,这位神明在她遭受灾祸时并没有任何动容,就如同真正的神明一般。
他们高高在上、令人景仰。但正因为此,所以遥不可及。
神仁慈而明智,但对待凡人同样也冷漠无情。
这时候,另一位同样威武似神明的男子正在宫中辞别主上。
纪直俯下身,对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臣,定会为您分忧。”
语毕,他退了几步,随后转身离开大殿。
陈除安和尖子都在门外守候着,瞧见他出来,便问有什么吩咐。
纪直一面走一面说道:“让我料理皇家春猎之事。届时,你们都与我一同过去。”
“是。”二人皆是听令的。
“另外,”纪直说着,取了尖子送上来的帕子擦手,道,“还得替那个废物太子料理一件事。”
大虚现下的太子名叫庄思恪。身为堂堂太子,庄思恪在皇后的牵线下获得了不少前朝大臣的支持,只是,在纪直眼里,他也不过是“扶不上墙的烂泥”罢了。
这一次是皇帝私下召纪直过来。他刚接旨就知道准没好事,果不其然,庄思恪的这件事,倒还要从前文出场过的昭玳公主庄思宜说起。
庄思宜虽为一介女流,但在皇子皇孙中,却从来不是个叫人省心的。
仅是因为庄思恪忘了她生辰这一茬,她便公然告了自己兄长一状,说他在宫外强抢民女,且行暴虐之事。
这暴虐,说起来倒也真是非同一般。
他将那抢来的女人折断了手脚。
“强抢民女,已足够他失去民心。”庄彻说着,将手中的笔砸了出去,吓得他的鹦鹉展翅飞上了房梁,“没想到这臭小子,竟然还如此惨无人道!”
纪直立马跪下:“龙体要紧,望圣上息怒。”
“纪直,”庄彻道,“百姓那头,我已经令当地知府下去办了。只是,太子那家伙,自己手下还有数人知晓此事。这是一般人动不了手的。让他自己办,我怕不够干净。”
又是杀人。纪直领着陈除安和尖子挨个提刀去那些人的府上。
他做的,历来就是这种脏手的活。
那些个该死的都是太子手下的人,平日耀武扬威惯了,见着纪直脱口便骂“阉人”。纪直懒得理他们,毕竟被骂一两句也不会掉肉。
他照样迈开步子跨进门槛。觉察到那些待宰的猪羊脸上藏不住的恐惧,以及他们口中更难听的辱骂,纪直偶尔会忽然想起托托。
不错,残缺的的确确不是什么值得丢脸的事。
这些人能攻击他和她的地方,不过也就只有他们的残缺而已。
他想起托托微笑的样子。她说“丢了的已经丢了”,随后暖融融地笑起来,在冰凉的月光之中,那个微笑温柔又脆弱。
砍完一个该砍的头颅,血飞溅到纪直手上。即便被弄脏,他心情也没那么不好。
走出门去时,纪直瞧着天色不早了,对身旁的陈除安道:“除安,剩下几个,你替我办完罢。”
“督主还有事?”陈除安问,“是杀别的人?”
“不是,”纪直道,“是私事。”
“什么?”陈除安有几分疑惑,要知道,纪直可是历来大公无私、一心扑到工作上的。
“咳,”纪直说,“我夫人想吃枣泥糕。我得赶在闭市前去买。”
“哈?”陈除安更加疑惑了。
尖子在旁边不由得偷笑出声,结果又吃了纪直一记眼刀。
第14章 猎人
她侧过头去。一只乌黑的海东青倏然俯冲而来,展开翅膀,静静地停在她的肩头,替她梳理了鬓角的头发。
托托与它说了几句什么,好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
忒邻替她放着哨,回头有几分好奇,心急地问:“你们聊什么了,这么开心?”
“好事。”托托道,“过些日子,他们大虚的皇家便要去春猎了。”
“这是什么好事?皇家春猎是他们的事,你又不是皇家。”瞧着无人,忒邻便大胆地冒犯自己的友人了。
“忒邻,你怎么比我还蠢!”托托倒是一语中的,她向来毫不否认自己愚笨的,“皇家春猎,去的人可不少。庄彻、庄彻一部分的儿子女儿、庄彻一部分的老婆,还有,庄彻一部分的臣子!”
忒邻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托托其中的意思。
柳究离擅长骑射,近来又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柳究离也会去么?”忒邻问。
“十有八九。”托托笑着,从盘子里捏了一块枣泥糕,掰成两半。一半,她喂给了合喜,另一半,她送进自己嘴里。
问题来了。“那你能去么?”忒邻问。
“我听合喜说,这回事正是纪直负责的。”托托忽然叹气,忒邻这句实在是问到点子上了,“我求求他带我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