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切土豆的是之回头瞄了他一眼,嗔怪似的说:“我可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我只是单纯地想要知道你是更喜欢猪肉还是牛肉而已。”
“是吗?其实我无所谓。”五条悟把空心的橡胶小球轻轻放在奇多的脑袋上,“只要咖喱里放苹果就可以。”
啪嗒——还没放稳一秒,球就掉下来了。
随即而来的,是她故作鄙夷的长长一声“咦——”。
“你这个糖分怪物!五条怪物!”
虽然嘴上这么愤愤然地说着,但是之还是把切片的苹果丢进了锅里。
不得不承认,苹果生来就是为了成为猪肉咖喱的配料。
“比起牛肉的话,其实我更加喜欢吃猪肉。”说着,她把土豆皮拢进了垃圾袋里,“牛肉有点硬……而且牛肉比较贵!”
看来后者才是比较重要的原因。
“但是,煎过的牛肉碎放在三明治里,真的很美味呢……说起三明治,我突然想起来了。前几天,彼方和寻说我像妈妈一样。”
“像妈妈?”五条悟偷笑了起来,“为什么突然给出了这样的评价,难道是觉得你啰嗦吗?”
是之撇了撇嘴:“可我觉得我不啰嗦啊。我那天真的就只是因为他们没吃早饭就过来帮我祓除诅咒才多说了几句而已。按时吃早饭可是很重要的啊,不是吗?”
“是是是。不过确实是有点像妈妈。”
只有妈妈这样的人物才会如此看重早饭问题吧。
但这种心情,是之没法好好地理解。
“连你都这么觉得吗?我真的像妈妈一样很啰嗦?”她眨了眨眼,神情透着几分茫然,“说起来……‘像妈妈’,这是贬义的形容,还是褒义的称赞呢?我没有妈妈,所以不太清楚这种事。”
逗弄着奇多的动作停住了。五条悟站直身子,抬头看着是之那迷茫又颇感困扰的表情。
迟钝了两秒,他小声说:“你第一次和我提起这件事。”
“这种事也不是突然就能提到的嘛。”是之摆了摆手,“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哦。”
“不用勉强自己。”
“没什么勉强的啦,而且这也不是特别悲伤的故事。”她把土豆也丢进了锅里,说得轻描淡写,“母亲是在弟弟出生后不久病逝的,听说一直以来她的身体就不怎么好。她离开的时候我,也才两岁而已,对于她没有太多任何的印象。”
她是活在照片里的女人,是残留在父辈言语中的影子,也是印刻在是之骨髓里的一抹血脉。她留给是之的东西不多,“是之”这个有点奇怪的名字就是她赠予的礼物。
缺少母亲的存在,是之从小是被父亲抚养大的,弟弟又是被父亲和自己养大的。但在是之的成长轨迹中,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女性的存在。共同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阿姨们,偶尔也会将多余的母性光辉分享给她。
可多余的母性光辉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母亲,她也始终无法知道母亲应当是怎样的角色。
“像妈妈一样,这句话肯定是夸奖。”
五条悟坚定地重复着。
“这就是夸奖!”
第15章 诅咒
31.
—2018年4月,和歌山,八重家—
在近乎狂放的笑声中,是惨白的脸色与近乎木讷的表情,眼中藏着的愤怒被窘迫和卑微压倒,好像什么气焰都消失了。
看着他们,是之更想笑了,扯着嗓子嘶吼出笑声,像个疯子。
以前在他们的眼中,是之看到的是羡慕与嫉妒。
这很正常。从一开始是之就知道,这些无能的、普通的长辈们和自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之中。他们也曾被寄予期许,期许着能够成为咒术师,可惜所有的期许都落了空。
所以他们羡慕着她,因为她是拥有咒术的天才。所以他们也羡慕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些与他们血脉相亲的孩子,能够看见诅咒。
而他们不行,他们只是普通人。八重家,说到底也只是没落的咒术师家族罢了。这一代能够出现八个拥有咒术天赋的孩子,完全就是奇迹。
虽然到了现在,八重家的咒术师就只剩下了是之一人而已。
所以是之笑了。她觉得这些看不见诅咒的长辈们讨论起培养咒术师这话时的模样,是彻头彻尾的痴人说梦的表现。
明明他们什么都不懂呀。
“你们都不知道是什么杀死了你们的孩子,你们也根本没想过向那只咒灵复仇,你们甚至都不明白诅咒诞生的原理,你们只会将罪过推给我。不觉得这特别好笑吗?你们为什么不笑呢?”
依然是没有人笑,只有隐忍的嘴角。是之也敛起了笑意,眯起眼,慢慢站起身来。掉在裙子上的豆腐与昆布随之滑落在地,砸向地面时,发出了格外响亮的“啪叽”一声。
这一次,她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更稳,仿佛这只支撑着一半体重的虚假肢体是她真正的腿。
“既然不笑的话,就不要对我的行动指手画脚了,你们这群放纵负面情感流向他人的废物。”
从“蠢猪”到“废物”。是之用来骂人的词汇其实很少,但这种词已经足够惹怒长辈们了。他们搬出礼数与一大堆道理,指责着她的失礼。
说着说着,便又提到主家五条的事情了。当然,他们说起的,依旧是一如既往的“祖先的夙愿是让被驱逐的八重家重新回到主家五条”。是之已经听腻了,腻味到甚至觉得无聊。无处安放的目光,看着自己圆润的指甲。
她莫名想到,说不定自己可以去做个美甲了。
这个长度,涂上指甲油的话,会很好看吧。
“你们不都曾经生下过拥有咒术天赋的孩子了吗,再生一次不就好了?这样八重家的术式就可以继续传下去了啊!这不就如你们所愿?”
她又想笑了,尤其是当看到他们僵硬吃瘪的表情时。
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反驳的。在他们说些什么之前,她又用尖锐的话语堵住了他们的嘴:
“明明对八重家的事情一无所知,却偏要装作很在乎的模样,说着想要被承认之类的话。鹦鹉学舌,真有意思。你们到底是被谁的理想荼毒了?你们是真的很想要离开这座岛吗?”
没人回答,也许是他们从来就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而曾是家主的老爷子依旧是张着嘴坐在餐桌旁,只是一团呼吸着的死肉。
是之不想再说什么了。她想,她应该给长辈们留下一点尊严而已。
虽说他们绝大部分的尊严都已经被她击碎了。
礼貌地鞠一躬,拿起老爷子的刀与拐杖,是之离开了这里,一路走向海岸边的港口。
如果快一点的话,天黑之前应该能回到家。路上可以去车站附近的快餐店买些东西当晚饭,也可以去楼下便利店买杯果酒。
现在真的很想喝酒。不过不是因为心情很糟糕——也不是因为心情很好。
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应该算是怎么回事。
在海岸边等了几分钟,空载的轮船缓缓驶来,恰是她来时乘的那艘。
船只的靠近带来了一阵分外强劲的海风,吹乱了是之的短发,她没有在意。当身后响起某人的呼唤声时,她依然不在意。
直到她的手被紧紧握住,她才不得不给出反应。
“是之……”
一路跑来,气喘吁吁的父亲不得不停下休息一会儿,才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咒术师,也不觉得你非要打败那个咒灵,为所有人复仇不可。你想要回东京去,我不会阻拦你。我只希望……只希望,你可以再回到这个家。”
他的手颤抖着。这个在是之二十九年人生中始终温和又普通的男人,流下了眼泪,颤抖的声音像是卑微的哀求。
“是之,你要记得,你永远、永远是我的女儿。不管他们说什么,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不管八重家的未来会怎么样……这种事我不在乎!回来吧,我的女儿,你一定要回来。”
是之垂下眼眸,看着父亲紧握自己的左手——义肢的左手。
什么也感觉不到,勉强能感知到父亲激动的颤栗,但那是因为义肢颤抖了起来而已,拉扯着她的神经,意外的竟然有点疼。
是之始终是冷淡的表情,一言不发。轮船缓缓到港,投下的阴影将是之笼罩,而父亲依然站立在阳光下。
光与暗的这条鲜明界限,恰好就在他们交叠的掌中。
“请……”
她抽出了手,话语平静得近乎冷漠。
“请不要,对我施加诅咒。”
32.
—1992年8月,和歌山,八重家庭院—
是之蹲在绣球花的叶子下。
小小的她,完全被枝叶的影子遮挡住了。但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被阳光穿透的叶片的模样。
那纤长却错综繁复的叶脉中藏着植物生长的能量。父亲是这么教她的。
可是在头顶的这片叶子上,却伏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黑色影子,比她的拳头还要大上一圈。是之赶紧站起身来,想要从正面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这凹凸不平的形状不太像是虫子——虫子应该是长条形的,或者是圆形,像红色的瓢虫那样。
在这东西的一端,长着一张小小的人脸。
说是人脸也不贴切。确切的说,是两只并排的圆眼,一个凸起的鼻子,一张咧开的嘴,组合排列在一起,恰好与人脸很是相似而已。
是之好奇地眨了眨眼,赶紧把一旁浇花的父亲拽了过来。
“爸爸,这个是诅咒吗?”
她指着树叶上的小东西。
其实空气中还漂浮着具象化的名为嫉妒的小小诅咒,这些诅咒充斥满了她的家,但是她已经习惯这些无害的诅咒的存在了。
不过叶子上的这个诅咒,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而父亲一脸茫然。年幼的是之并不知道,在这茫然之中,还有藏着几分手足无措。
她只知道,在听到自己这么说后,父亲俯低了身子,推了推眼睛,将眼睛眯成细缝,凑近叶面,鼻尖几乎都快要碰触到那个诅咒了。
“啊……爸爸看不到诅咒呢。”他抱歉地笑着,“我叫爷爷过来看一下吧,好不好?爷爷是看得到诅咒的咒术师。你乖乖呆在这里,不要乱走。”
“哦。”
看不见吗?好奇怪。
是之抬起手,掌心拢成小小的弧形,一片丑陋狰狞的嫉妒落在她的手中。
爸爸眼里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呢?真好奇。
是之想象不出来,倒是那只诅咒开始张大嘴叫嚷起来了。它长得实在恶心,是之可不想它让父亲的花圃变得丑陋。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木棍,忽然想起了偶尔在庭院里看到爷爷挥刀时的模样。
学着那个样子,她将木棍劈了下去。叶片轻颤,诅咒化为灰烬。
第一次,她祓除了诅咒。
一双干瘦冰冷的手搭在她的肩头。她回头,原来是曾祖父站在她的身后——那时他是八重家的家主。
瘦骨嶙峋的曾祖父那浑浊的双眼中迸发出了神采。他按着是之的肩膀,用力得让她觉得有点疼。好想说出自己的不适,可是曾祖父尖锐的话语声盖住了其他所有的声音。
“你果然是个有天赋的孩子。我没看错,我一直就没有看错,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强大的咒力了。”他收紧了手,苍白的胡须在兴奋中颤抖不已,“虽然还是比不上五条家的六眼,但只要加把劲努力的话,你一定能够打败他的!记好了是之,记住太爷爷的话。”
他的眼中藏着狂乱破碎的光芒。
“你要打败五条家的六眼天才。这样一来,我们被驱逐的八重家,就能够回到主家了。我们的咒术师血脉可以再度得到振兴,不必再担心血脉凋零术式失传。记住了吗?你要打败他——打败五条悟,这是为了我们八重家。”
天忽得转为阴沉,暴雨落下。
在夏日最后的雨中,曾祖父去世了,家主变成了她的爷爷。
成为家主的那一天,祖父开始教她如何使用传统的太刀。也是那一天,是之被告知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你要与五条家的六眼交好。”祖父是这么说的,“以你的能力,你可以站在与他同样的高度。这意味着,你拥有了交涉的权利。暴力无法带我们回到主家,只有交涉才行,记住了吗?八重家会变成怎样,都要取决于你了。告诉爷爷,你会乖乖地这么做的。”
是之茫然得宛若那个夏日俯身站在绣球花叶前的父亲。
两任家主都让她记住他们的话,可他们所指明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为什么这两人说的完全不同呢?她到底应该听谁的才好?
再说了,她连五条悟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自己的人生和一个陌生人绑定在一起呢?
“我会这么做。”
第一次,她说了谎。
33.
—2006年4月,东京,咒术高专—
走进校门的那一刻,五条悟就觉得有一道分外炽热的视线焦灼在自己的身上。
从校门到校长办公室,再到自动饮料售卖机,这道视线始终没有消失。
不必回头,五条悟也能知道,视线的主人是一个长得比他矮了一个脑袋的金发卷毛少女,穿着咒术高专的校服,应该是今年新入学的一年生。跟在身后时,她还格外注意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形,看来是不想被他知道她正在当跟踪狂的事实。
五条悟被盯得有点不太高兴了。趁着少女还没有躲进墙角,他立刻回头。两人的视线恰好撞在了一起。
少女僵住了脚步,但没有迟钝太久,立刻就扬起了灿烂的笑容。
“哇,你就是传说中的那个五条悟吗?第一次见到真人,好激动哦!”
棒读,标准的棒读,标准到五条悟都不想戳穿她了。
他瘪了瘪嘴,把吸管插进果汁盒,插着兜走了。而被他戳穿了的少女也是光明正大地跟在他的身后,甚至还快步小跑了几步,绕到了他的前面,沉吟着,认真端详起了他的脸。